一念天堂

雨水節(jié)氣里下雨，在北方是罕見的。天氣還很涼，下的是冷雨，落在地上變成了冰雨。秉義車里的音響放著劉德華的老歌：“冷冷的冰雨在臉上胡亂地拍……”

露水鎮(zhèn)近了，這是秉義生活了二十幾年的老家。父母年紀大了，一直不肯進城。秉義以前逢年過節(jié)都要回到露水鎮(zhèn)來，后來只是過年的時候回來。趕上這幾年忙碌，秉義已經(jīng)三年沒有回家過年了。

秉義叫黃秉義，自從升任局長，秉義兩字就被人省略了，大家都叫他黃局。被人叫著叫著，秉義有時候都忘了自己的名字。路面很窄，有了冰雨以后顯得更加濕滑。秉義小心翼翼開著車，他算了一下，今天是正月初十，在老家沒出正月都是在過年。扭秧歌、擺黃河陣，很是熱鬧。對了，馬上要過元宵節(jié)了，在鄉(xiāng)下那更是一場盛會。

秉義這次回來很是倉促，事先沒有準備什么。也就是說，這次回村不在秉義的計劃之內(nèi)。既然回來了，給爸媽和哥嫂帶些東西是必不可少的。秉義把車開到超市的負一層，很快就把后備箱裝滿了。開車走在路上的時候，妻子小梅電話打了過來，顯然，事情越來越糟糕了。

秉義先發(fā)制人，說：“等過完元宵節(jié)，咱們再坐下來好好談吧。”

小梅沉默了一會兒說：“好吧。”

然后電話就掛斷了。

父母和哥嫂顯然對秉義的突然回家感到意外和驚喜。沒進村的時候，秉義給家里打電話，沒人接聽。秉義撥給大哥黃秉忠，電話接通了，不過是大嫂替他接的。大嫂說：“秉義啊，你大哥在秧歌隊敲鼓呢，啥事兒？”

秉義說我馬上就到家了，不用告訴大哥，叫他好好敲鼓吧。

秉義的車到村口的時候，老遠看見大嫂率領(lǐng)全家老少站在大門外往村口張望。大嫂是樸實的鄉(xiāng)下人，對人真誠得能掏心掏肺。這些年，父母在大哥大嫂的照料下，身體狀況不錯，在鄉(xiāng)下生活得也舒心。

秉義在城里給父母買了樓房，為了父母進出方便，選的是一樓帶小院的那種。父母被接過去半年，就吵吵著再也不想在那里住了。父母習(xí)慣了鄉(xiāng)村生活，在城市里鄰居老死不相往來，叫他們受不了。還有，秉義的父母上廁所不習(xí)慣，坐便器選得太高檔了，按鈕又多又難懂，怎么也弄不明白。他們始終不能理解，屙屎撒尿用得著這么復(fù)雜嗎？

秉義依了父母的意愿。大哥大嫂也孝順，愿意照顧老人生活。秉義跟妻子小梅商量一下，既然父母跟著大哥大嫂在鄉(xiāng)下過日子，那城里給父母買的這戶樓房，也不大，六十多平，干脆就給了侄子娶媳婦用。

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就是這樣，兩好換一好，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大哥大嫂喜不自勝。這些年在露水鎮(zhèn)娶媳婦不容易，家里有汽車，在縣城有樓房，是基礎(chǔ)，是標(biāo)配。沒有這兩樣，婚姻大事兒你就免談吧。秉義這么慷慨大方，解決了大哥大嫂最大的心病，內(nèi)心感激秉義，越發(fā)地對父母好。侄子娶媳婦也有了底氣，可以選一選，挑一挑。媳婦娶得滿意，兩口子結(jié)婚以后就在城里上班。隔三岔五回鄉(xiāng)下一趟，給秉義家捎來鄉(xiāng)下的小米、蔬菜和蹓跶雞、笨豬肉。秉義基本不在家里吃飯，但是每次侄子和侄子媳婦又往家里拿了什么東西，小梅都是會跟秉義講的。

兄弟之間關(guān)系好，兩家走動得就勤。得知秉義突然回鄉(xiāng)下來，大嫂知道該表現(xiàn)一下了。嘴上答應(yīng)不告訴丈夫，撂下電話第一時間就叫人給秉忠捎信。大嫂心里知道，秉忠在露水鎮(zhèn)現(xiàn)在的威望，很大關(guān)系是因為這個有本事，且在城里做官的小叔子。

一家人熱熱鬧鬧地把秉義迎進了家門。屁股還沒坐穩(wěn)，大哥秉忠穿著秧歌隊的服裝，拎著鼓槌顛顛地跑了回來。大哥倒也實在，生怕自己在城里當(dāng)官的弟弟又是回家丟下東西，說不了幾句話就走。大哥問這次秉義怎么安排的行程。是的，全家人一直以來都是以秉義的安排為主，從來不問他為什么著急走。

秉忠問了，秉義就說了。最近工作壓力大，過年局里部署的工作也很緊張，現(xiàn)在總算熬過了緊張階段，自己也感覺身體有點兒吃不消了。主要就是平時工作忙，缺乏鍛煉，血糖和血脂都有點兒偏高。想趁這幾天假期調(diào)整一下，抓了中藥，城里不清靜，就趕回鄉(xiāng)下老家過元宵節(jié)來了。

秉義說完，全家人都開心起來。秉義說這話的時候，心里是虛的，他不能把心事跟家人如實說，只是編了這個借口。父母又開始問小梅和孩子怎么沒回來，秉義說孩子現(xiàn)在比大人都忙，雖然還沒開學(xué)，但是鋼琴課、舞蹈課，各種課都在排著，孩子根本沒有閑暇時間，對了，孩子還想趁著這幾天學(xué)習(xí)游泳。

全家人一起唏噓起來。城里就是跟鄉(xiāng)下不一樣，在鄉(xiāng)下孩子都是散養(yǎng)，在城里那可是啥都要學(xué)習(xí)。比如這游泳，鄉(xiāng)下的孩子都是在大水坑里撲騰會的，干嗎還花錢去找人學(xué)習(xí)啊。

秉忠說，咱們小時候哪有人教游泳啊，都是從大水坑里自己悟會的。秉義笑著解釋，人家是有專業(yè)的教練教，姿勢正規(guī)，咱們那時候?qū)W的都是“狗刨”，這要是在城里的游泳池里一頓刨啊，得把狗都給刨沒嘍！

秉義的話引來大家的笑聲。大家心里都安穩(wěn)了，既然秉義不走了，那全家馬上落實不走的招待規(guī)格。侄子和媳婦主動把下屋最好的房間讓給叔叔，秉義不同意，秉義說好不容易在家住幾宿，必須跟父母一起。這樣晚上睡不著還可以聊天兒，聽父母講講這些年露水鎮(zhèn)里的新鮮事兒，聽聽東家長西家短的奇聞逸事，很有意思。

秉義的決定總是平易近人、深入人心。

大哥喜氣洋洋地拎著鼓槌再回外面的秧歌隊排練去了，正月十五大哥的秧歌隊要代表全鎮(zhèn)去市內(nèi)展演。從火車站一直扭到濱河路，全程七八里地呢。大哥是領(lǐng)頭打鼓的，不能馬馬虎虎。

吃飯的時候，請來了家族幾個長輩。大家都敬秉義的酒，卻沒有一個敢勸酒。大哥秉忠早在開席之前說明了情況，秉義平時工作忙碌，好幾年都不能回家好好過個年了。今年是領(lǐng)導(dǎo)強烈要求他回來休養(yǎng)幾天，正好趕上吃中藥，酒就不能喝了。

雖然沒有喝酒，但是秉義哪一個長輩也沒落下，挨個兒敬了茶，說了祝福的話。大家都寒暄著，都夸秉義不忘根本。

夜晚，外面很黑。侄子過來告訴老叔，他把尿桶放在門口了，晚上解手拿進來用就成。秉義答應(yīng)著，囑咐孩子早點兒去休息。

老父親在酒席中途就撐不下去了，他雷打不動地到點就睡覺。現(xiàn)在，就在秉義的身邊酣酣地睡著了。母親心疼秉義，一直陪著秉義說話。秉義握著母親的手看，發(fā)現(xiàn)母親又蒼老了不少。胳膊上和手上只剩下皮包骨頭了。看著母親的模樣，秉義想起小時候母親送自己上學(xué)的樣子。每年開春上學(xué)，母親從門前榆樹上折幾枝榆樹枝，上面結(jié)滿密密麻麻的小榆錢。母親耐心地采摘下來，摻上玉米面，給全家貼大餅子。秉義帶著榆錢大餅子去上學(xué)，中午吃的時候，能夠清晰地看到大餅子上有母親的手印。那手印，一直在秉義的心里晃，晃了好多年。現(xiàn)在，不知道為什么，在這個寂靜的鄉(xiāng)村夜晚，那種感覺又涌上了心頭。

細心的母親看出了兒子的異常。秉義雖然把回家待幾天的理由說得很自然從容，理由也很充分，但是母親知道兒子有心事。

秉義不主動說，母親也不說破。母子就這么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聊上學(xué)，聊村子里誰家娶媳婦了，誰家媳婦在網(wǎng)上聊天跟人跑了，丟下個孩子沒有人管。千年的谷子萬年的糠，都趁著夜色拿出來晾曬。漸漸地，說話的聲音變得小了，咯咯愣愣地裹進漸濃的夜色里。

秉義是在母親的絮叨聲里睡著的。

秉義好像在做夢，又好像不是。幾張臉湊過來，在秉義的跟前晃來晃去。秉義竭力掙扎，可是身體沒有力氣掙脫，也躲不開那幾張臉。秉義仔細分辨，是妻子小梅的臉，小梅質(zhì)問：“我哪點對不起你了，你在外面找女人？”

秉義想分辯，可是話在喉嚨里堵著，干著急就是出不來聲音。小梅其實哪點都好，為什么還要在外面找女人呢？一個聲音替秉義爭論著，那是人之常情，每個男人都會把持不住的。一個成功的男人就應(yīng)該有很多女人陪伴。小梅生氣，轉(zhuǎn)身賭氣走開了。秉義也走出了房間，不知道為什么來到一片森林里。到處都是荊棘，秉義奮力劈開一條路來。胳膊和大腿都剮破了，出汗以后鉆心地殺著痛。

秉義要洗澡，不知道什么時候身后站著沈曼。秉義說我洗澡呢，你什么時候進來的？沈曼笑吟吟地寬衣解帶，忽然門開了，闖進來一群人，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兒都有。有人拿著一把菜刀砍了過來……

秉義嗷嗷地喊了好幾聲，渾身冒出大汗。母親使勁兒推了他幾把，秉義這才醒轉(zhuǎn)過來。秉義坐起來，他還沒從睡夢中回過神來。母親安慰著秉義。秉義拿起枕頭邊上的手機一看，時間是凌晨三點。

秉義已經(jīng)睡不慣火炕，炕硬，盡管母親給鋪了好幾層的被褥，秉義還是感覺硌得慌。枕頭也不得勁兒，秉義喜歡軟枕頭，家里的枕頭都太硬了。

秉義沒有說夢的內(nèi)容，母親疼惜地看著兒子，沒有多問。

第二天，是村里的家族長輩輪班請客。主請的人自然是秉義。秉義盛情難卻，開了口子，很難在家吃一頓飯了。

在五叔家吃飯的時候，五叔不顧秉忠的一再暗示，還是跟秉義說了一個事情。五叔是秧歌隊的會首。秧歌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五叔和秉忠做主。秧歌隊扭秧歌的技術(shù)沒的說，露水鎮(zhèn)的高蹺秧歌那是遠近聞名。可是，現(xiàn)在秧歌隊的服裝參差不齊，主要是新舊很明顯。平時扭還行，要是參加全市的秧歌展演，那是真刀真槍比拼的，恐怕跟別的秧歌隊比就遜色了一些。

秉義問五叔，需要他做什么。五叔自己先干了一杯酒，說：“秉義，五叔明人不說暗話，還得求你給幫個忙。縣文化館有新的秧歌服，他們搞非遺的時候置辦的，沒發(fā)放完，能不能借咱們露水鎮(zhèn)的秧歌隊用一下，過了這個元宵節(jié)就還給他們。”

秉義一下子想起來跟市文化局的局長是同學(xué)。掏出電話來，給老同學(xué)打了過去。秉義也沒客氣，直接把事情說了。文化局局長笑了，說你黃大局長說話了，我還敢不執(zhí)行。你這樣，派人來吧，我給你三十套。露水鎮(zhèn)的秧歌隊我們知道，這服裝就免費給了。不過有個條件，叫他們管事兒的，帶著文化站的站長一起來。給我們簽個協(xié)議，就是以后，文化局有什么非遺展演任務(wù)，你們來配合演出就行。

電話放下，抬頭就看見五叔一張無限佩服又無比感動的臉：“這可是解決了大事兒，要不是秉義，這困難沒法辦啊！”

秉義客氣幾句，囑咐下午就去落實。秉忠特意強調(diào)，必須帶兩只蹓跶雞給人家表示一下，不然顯得咱們不夠意思，不懂事兒。五叔拍了桌子，說解決了這么大的事情，給送點兒鄉(xiāng)下的土特產(chǎn)，算個啥？

晚上的飯是在村民委員會主任大栓家吃的。大栓安排的規(guī)格，比五叔家高了一個檔次。飯吃到一半時候，聽到外面鑼鼓喧天，秉義知道是五叔把秧歌服裝取回來了，還拉回來一面大鼓。事情辦得漂亮，大栓也以官方的身份隆重致謝。

大栓兩杯白酒下肚，還不停，繼續(xù)啟開啤酒“掛帽”。在露水鎮(zhèn)喝完白酒喝啤酒叫掛帽。大栓掛著帽的時候，話就多了。聽說把秧歌隊的困難解決了，大栓此時動了感情。端著酒杯先是回憶兩家的友誼，父一輩子一輩的交情，以及當(dāng)年大栓跟秉義一起上學(xué)的時候，上樹下河的瑣碎細節(jié)。最后，大栓說：“秉義，我大膽叫你一聲秉義，我大栓高攀了。兄弟現(xiàn)在遇到個難事兒，整不好，我就得被擼下來了。我難啊我……”

大栓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哭起來。

大栓喝斷片兒了，“嗚嗚”哭著鉆到了桌子底下。秉義仔細聽了半天，最后還是在大哥秉忠的講述中了解了事情的大概。鄉(xiāng)里開春修路，在后屯子二歪家那兒卡住了。二歪不讓從他家地里過，還說誰敢動他家地必須給高額賠償。大栓說，我們家好不容易出來一個干部，這要是干半道兒叫人給擼下去，多砢磣？丟不丟人？孩子在學(xué)校咋待？媳婦在村里咋混？

縣里把任務(wù)下到了鎮(zhèn)上，鎮(zhèn)里的領(lǐng)導(dǎo)就把事情推到了村里。后屯子二歪家是大家族，有勢力。二歪不是等閑之輩，脖子歪是因為當(dāng)年打過一場硬仗，在兩個村子家族斗毆的過程中被打歪了脖子。

大栓是搞不定了，鎮(zhèn)上的干部很生氣，說了狠話，下了死命令：如果不能保證修路工程順利開工，那你大栓別干了。

晚上要睡覺的時候，秉忠披著衣服從外面進來。脫鞋上炕，也要在這屋湊合一宿。

母親把秉義晚上做夢喊醒的事情跟秉忠說了。娘倆商量了一下，知道這次秉義回來一定是有事兒。只是這事兒，秉義不便講出來。母親陪聊了半宿，有點兒吃力。所以娘倆商量了，晚上叫秉忠也來聊天兒。兩人陪著秉義嘮嗑兒，南朝北國地說啥都行。

關(guān)了燈，秉忠先跟秉義講秧歌隊的事兒，講出去扭秧歌的好。秉義感激大哥，要不是當(dāng)初大哥秉忠放棄上高中，就沒有秉義考大學(xué)的機會了。秉忠去磚廠干活兒，往磚窯里推磚坯子。全家一分錢一分錢賺，賺來錢以后供秉義考上了大學(xué)，進城娶媳婦，有了單位，當(dāng)了領(lǐng)導(dǎo)。過日子過的是啥，是仁義，是不忘本。老黃家這幾支股，現(xiàn)在哪一家也不如秉忠家。

迷迷糊糊中秉義又做了夢。這回是夢見他困在一口枯井里，就是爬不上去。枯井很窄，旁邊還有一個死人。一股難聞的味道叫秉義受不了，秉義想躲還躲不開。就罵了一句：“這個死人，死臭死臭的。”

誰想到那個死人竟然動了，慢慢爬了起來。秉義嚇壞了，躲閃著。那死人一抬胳膊，胳膊上的腐肉噼里啪啦地掉了，剩下一截白花花的骨頭。一瞪眼，眼珠子也骨碌了出來，在秉義的腳下滾動。秉義一腳踩了上去，眼珠子發(fā)出了巨大的爆炸聲響，秉義被崩起來，飛到井口，卻又一下子掉了回去。這回一直掉不到底，身子一直在空中往下急速墜落……

秉義又出了一身冷汗，醒來，發(fā)現(xiàn)大哥秉忠和母親正在燈下守著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大嫂竟然也進來坐在了炕上。

秉義擦把胸口的汗，惶惶地看著幾個親人。大嫂說：“秉義啊，有啥事兒，跟家里人說說吧。”秉忠也說：“是啊，萬一能幫你拿拿主意呢。”

秉義的眼神很慌亂，硬扛著說：“沒事兒沒事兒，睡覺吧。”

母親的手一下子按在秉義的額頭，秉義的心“咯噔”一下，眼淚瞬間淌了出來。秉義想起小時候生病感冒，母親總給他煮一碗疙瘩湯，然后用手摸在額頭上，檢查燒不燒。

母親說：“秉義啊，把心事說出來吧。再難咱也能過去。實在不行，回露水鎮(zhèn)來！”

秉義情感的閘門一旦打開，就再也無法控制了。

沈曼是秉義的大學(xué)同學(xué)。上大學(xué)的時候，秉義不敢追求她。那時候，沈曼是校花，萬人矚目。沈曼的父母都是政府工作人員，人家的條件擺在那里。黃秉義一個鄉(xiāng)下的窮小子哪里有機會。可是后來發(fā)生了變化，秉義一路高升，沈曼的家卻屢遭變故，最后只好嫁給了一個有點兒斜視的工人。

這幾年時興同學(xué)會，好張羅事情的同學(xué)建立了同學(xué)群。每年大家都搞個聚會什么的，秉義是局長，自然成了焦點和中心。沈曼在做小買賣，有求于秉義，秉義可是公事公辦，兩個人也沒有什么交集。

直到半年以后，沈曼才再次出現(xiàn)。秉義的心里對沈曼念念不忘，兩個人就去咖啡店里喝了幾次咖啡。

沈曼的男人在搞工程，秉義在這個工程的招投標(biāo)中有很大發(fā)言權(quán)。當(dāng)沈曼說出了工程的名字，秉義什么都明白了。秉義那些日子內(nèi)心很是掙扎，沈曼曼妙的身姿總在眼前晃啊晃，偏趕上那段時間，秉義跟妻子小梅鬧了矛盾。秉義越來越迷戀沈曼的溫柔，在心里無數(shù)次幻想跟沈曼在一起的浪漫生活。

那天秉義喝了很多酒，稀里糊涂地去了沈曼的家里。當(dāng)他醒來發(fā)現(xiàn)沈曼在浴室沖澡的時候，他徹底跌入了萬丈深淵。從沈曼家里出來，秉義整個人失魂落魄。現(xiàn)在，把事情跟家人說了，自己真的不知道如何抉擇。

母親嘆口氣，說：“你跟沈曼在一起了？”

秉義揉著腦袋不置可否。秉義喝酒喝斷片兒了，他不知道那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只是醒來的時候看到床上有沈曼的內(nèi)衣，洗澡間里有嘩嘩的水聲。秉義說：“我現(xiàn)在心里很后悔很害怕，不知道怎么跟小梅解釋，害怕沈曼來找我的麻煩。”

就是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秉義回到了露水鎮(zhèn)。

正月十五，露水鎮(zhèn)的秧歌隊在市里的演出很成功，獲得優(yōu)秀展演獎。秉義沒有跟著秧歌隊進城，他在家里擺了一桌子酒席，宴請后屯子的二歪。二歪開始不相信這是真的，不敢來。秉義親自登門，二歪怯怯地看著秉義。

秉義說：“二歪，你還記得咱們小時候在大水泡子里游泳的事嗎？”

二歪的眼睛里閃動著光，二歪說：“咋不記得，下雨發(fā)大水，我去撈河里漂下來的柴禾火，你還救了我一命呢。”

秉義聽完笑了起來。是啊，提起話茬兒小時候的往事就像雨后春筍一樣冒了出來，想攔都攔不住。

小時候秉義的水性很好，一個猛子下去，就把二歪的頭發(fā)薅住了。奮力向岸邊游，哥哥在岸上伸下來一根木桿子，兩人順著木桿子脫險上來的。

看著滿桌豐盛的酒菜，坐在秉義身邊的二歪顫抖著端起酒杯說：“秉義，我沒有想到你能請我吃飯，給我二歪面子。咱們露水鎮(zhèn)這方圓十里地，誰不知道你秉義是最有出息的人。我們有孩子的人家，都這么教育兒女，要學(xué)習(xí)你秉義呢。我以為咱倆的肩膀頭不一般高了，沒有想到你秉義沒有忘記兄弟們。你今天請我來，我也知道不能光喝酒。今天啥也不說了，這酒我先干了。然后呢，修路你們該修就修，我那點兒地，按照國家政策補償就成。”

秉義端著酒杯，站起來，給二歪鞠個躬：“二歪，好兄弟。這個禮我是替露水鎮(zhèn)的老少鄉(xiāng)親敬給你的！”

過完正月十五，秉義在全村人的歡送中回城。

秉義有兩部手機，上次回露水鎮(zhèn)的時候關(guān)機一個，既然事情已經(jīng)想清楚了，秉義也就感覺無所謂了。出了村口，秉義就把那個手機調(diào)成了正常狀態(tài)。

手機上居然有沈曼打來的幾十個未接來電。秉義回了過去：“沈曼，你不會得逞的！”

沈曼在電話里問：“秉義，你在哪兒？我有話要跟你說。”

秉義把車停在咖啡館外面，徑直走進他們常來的包間，他要看看沈曼到底想使什么手段。

沈曼說：“秉義，我心里也一直掙扎。知道我為什么在衛(wèi)生間遲遲不肯出來嗎？我怕……我怕發(fā)生了，咱們之間的美好，就什么都沒有了。幸好你沒有失去理智，控制住了我們要脫韁的欲望。”

秉義看著沈曼認真的表情，也愣住了。我們……我們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對啊！你把我一個人丟在那兒，栽歪著走了。”沈曼無辜地說。

秉義使勁揉自己的腦袋，哎喲，真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獄，難道真的是我的一個幻覺嗎？

那天，同學(xué)聚會到很晚。秉義喝得有點兒斷片兒了，和沈曼來到了賓館，開好了房間。沈曼和秉義兩個人都很靦腆。氣氛烘托到這兒了，兩個人知道要發(fā)生點兒啥了。

沈曼說：“我去……我去洗個澡。”

秉義的心咚咚地跳，手心的汗幾乎要滴答下來。衛(wèi)生間里的水聲嘩啦啦地響著，里面有沈曼朦朧的倩影。秉義一下子清醒過來，他抬頭看天花板，感覺頭上的燈有個地方閃著紅光。秉義想起電視新聞報道，一些賓館在房間里安裝針孔攝像頭的事來。秉義激靈靈地打個冷戰(zhàn)，他想，事情要是敗露了，自己跟小梅和孩子怎么說？怎么去見露水鎮(zhèn)的鄉(xiāng)親們……

秉義起身，掙扎著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沈曼聽到了門響，圍著浴巾出來。她從窗戶那兒看著秉義出了賓館的大門。

她就裹著浴巾，在沙發(fā)上坐了很久。

艾香柬

得知兒媳婦香香回村來了，德奎和老伴兒把一大捆青草丟在路邊，推著手推車急匆匆趕回家來。看到香香推著輪椅上的兒子有說有笑，老兩口懸著的一顆心一聲落了地，外面的傳言也在這歡聲笑語里煙消云散了。

香香抬頭看見了公公和婆婆，臉上堆滿了微笑，還有一絲羞澀和靦腆悄悄爬上來。畢竟，從結(jié)婚到德子出車禍，香香這個兒媳婦當(dāng)?shù)妹桓睂崱?/p>

想起德子出車禍的這件事兒，老兩口就長吁短嘆睡不著。

德奎和老伴兒勤儉持家，在村里日子過得數(shù)一數(shù)二。四間正房，三間廂房，都是新蓋的，老兩口不守舊，會趕時髦。這樣的投入，在十里八村也不多。德奎和老伴兒膝下一兒一女，大閨女嫁出了門，嫁妝也很可觀。老兒子德子的婚事不愁，媒人隔三岔五就登門提親，德奎和老伴兒為人謙遜，但私下里對未來的兒媳婦還是要打聽，姑娘不但要模樣俊俏，人品和家境也得說得過去。門當(dāng)戶對的老規(guī)矩不差，肩膀頭不一般高不行，否則就是結(jié)婚了，過日子也會別別扭扭。

婚期很快就定了下來，德奎這邊也老早預(yù)訂了鼓樂班子，請好了二人轉(zhuǎn)。十月一那天結(jié)婚，要好好熱鬧熱鬧。香香是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嫁進了門，老兩口對兒媳婦都很認可。老伴兒私下里問過兒子，香香的生活作風(fēng)怎么樣。德子支支吾吾，說拉手擁抱啥的都能行，親嘴和睡覺死活不讓。老伴兒回來跟德奎學(xué)說了兒子的原話，德奎嘴里罵一句完蛋玩意兒，心里卻像吃蜜一樣甜。過日子就得找這樣的女子，兒子娶了香香真有福氣。

老兩口很感慨，他們年輕的時候，男女搞對象別說拉手，就是正眼彼此都不敢看一眼。如果哪家的閨女未婚先孕，那簡直是整個家族的恥辱。大了肚子都不敢出門，被人在背后戳戳點點。一個家族的德貴妹子，就是因為未婚先孕受不了唾沫星子上的吊，墳就在前山梁頂上。這才多長時間啊，十里八村的風(fēng)水就變了，人們的思想就解放了。男方不在乎，女孩子家也不管教了。德奎家的鄰居老寇家三個閨女，哪個準女婿來也不背人，不結(jié)婚就明目張膽地住在一起。德奎看不過去，話里話外數(shù)落老寇，老寇憋紅了臉，說現(xiàn)在的孩子管不了。

德奎對兒媳婦香香滿意，爽快地答應(yīng)了彩禮給八萬塊錢。香香的爹娘也不是糊涂的老人，養(yǎng)閨女不圖惜賺錢，要的彩禮一是應(yīng)了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二是這些彩禮原封不動又給打了回來，交給香香和德子過日子。看著真金白銀真的打回到了德子的銀行卡上，德奎老漢心花怒放。不僅如此，德奎還給香香買了“三金一腳踹”，三金是金戒指、金耳環(huán)、金項鏈，結(jié)婚的時候叫香香都穿戴上。一腳踹是摩托車，德奎不圖省錢，叫兒子德子選了一輛八千八的摩托車。

這輛威風(fēng)凜凜的摩托車真是招人稀罕，結(jié)婚當(dāng)天擺在最顯眼的地方叫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開眼。晚上客人逐漸散去，德子為了顯擺一下摩托車的威風(fēng)，執(zhí)意要把鄰村的老姑送回家去。所有的人也沒多想，德子騎著摩托車風(fēng)馳電掣地開出了村子。香香在家里等著鬧洞房，吃完子孫餃子，左等不回，右等也不回。香香急了，趕緊給德子打電話，電話無人接聽。香香想德子肯定是騎著摩托車聽不到手機響，再等還不見人影，心里就著急起來。德奎的右眼皮總跳，心里慌慌地，感覺心神不安。德奎給德子的老姑家打電話，老姑說德子開著摩托車沒進院就回去了。

德奎老漢心里一沉，趕緊帶著人沿途去找。在路邊的渠溝里，大家看到了那輛八千八的摩托車正在燃燒。

德子在不遠處的艾蒿叢中一動一動地抽搐。

德子在病床上昏睡了十八天，才艱難地睜開眼睛。接下來，能夠張嘴說話了，能夠喝水吃飯了，可是下身還是沒有知覺。

香香一直在身邊悉心照料，香香的娘家人也多次前來探望。香香一家表示，只要德子活著，香香都會從一而終照顧德子。德奎老兩口深受感動，跟親家一家說不完的熱乎話。不過，德奎一直用眼神提醒老伴兒，不管香香一家如何表態(tài)，那張存著八萬塊彩禮錢的銀行卡高低不能還給香香。

德奎裝糊涂，心里卻是明鏡一樣清醒。看兒子這情形，一時半會兒很難恢復(fù)健康。德奎和老伴兒商量了對策，不能人財兩空。

對于香香來講，本來是一場喜事，卻變成了悲劇。那個身體健碩的小伙子，在變成丈夫的同時，卻無法跟她結(jié)成夫妻。香香開始的時候心里也沒多想，一心一意地照顧德子。甚至給德子輸血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伸出胳膊。醫(yī)生告訴她，醫(yī)院血庫里有血，不用香香獻血。香香以前從電影里看到過這樣的情形，所以才會挺身而出。香香的行為徹底感動了大家，很快，她的事跡傳遍了村莊，受到了人們的稱贊。

后來，娘家媽提醒過她，萬一德子癱瘓一輩子怎么辦？難道你就這么守一輩子活寡？香香聽了以后激靈一下子打個愣神。香香燒了盆熱水給德子擦洗身子，德子那時候說話吐字還費勁兒，嗚啦嗚啦地話語不清。擦拭著德子毫無反應(yīng)的下身，香香的內(nèi)心一下子升騰起一股火氣。

過完年，公公和婆婆也沒提銀行卡的事情，香香詢問過，德奎說銀行卡是德子放起來的，他們也不知道擱到哪里了。香香知道德奎在騙人，香香也知道公公婆婆開始有了戒備之心。想問德子，德子開始不能說話，等能說話的時候，德奎又先一步跟德子做了交代，就是裝傻不跟香香說實話。

晚上，香香跟德子開誠布公地談了一次話，大意是那八萬塊錢本來就是他們過日子用的，家里現(xiàn)在出了這樣的情況，是應(yīng)該拿出來叫香香用的。德子的眼淚撲簌簌往下掉，掉得香香心煩不已。德子也有自己的難處，德子從小就聽他爹娘的，德奎交代的事情德子就言聽計從，何況，現(xiàn)在德子坐在輪椅上，香香感覺到了這個名義上丈夫的疏遠。

香香的眼淚往肚子里咽，關(guān)了門窗，拉上窗簾，香香把德子弄到炕上休息。她肆無忌憚地哼唱著小曲，端一大盆水進屋，扯幾片艾蒿的葉子丟到盆里，然后就在德子的面前，一件一件地往下脫衣裳，脫下一件就扔在德子的面前。香香肆意地清洗自己，錯落有致的胴體在德子的眼前晃動，有好聞的艾蒿香味兒彌漫開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德奎老兩口喜出望外。

開春的時候，香香從家里走的，說是去大連一家冷凍廠干活兒。香香走了，拽著德奎全家人的心，撕心裂肺地疼。香香每周都往回打個電話，電話里大家都很客氣。德子有時候情緒不穩(wěn)定，大聲質(zhì)問香香在外面是不是有人了，是不是不要這個家不回來了。

現(xiàn)在不用擔(dān)心了，香香回來啦！

香香在全家人質(zhì)疑的目光里說了打工的故事，說城里人開始欺生，后來遇到了代班的好心大姐，大姐也是老鄉(xiāng)，對香香很是照顧呢。說著，香香就從包里掏出一沓鈔票來，當(dāng)著公婆的面攤在炕沿上。香香說，這些錢是打工賺來的，給二老拿著。

德奎和老伴兒對視一下，老伴的眼窩子淺，潤潤地。德奎趕緊說，香香，你是個好孩子，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德子這段時間恢復(fù)得不錯，我看有希望。照這么恢復(fù)的進展，估計過年的時候就能離開輪椅走路了。老伴兒也說，咱家的耕地多，山上的果木也不少，從夏天就開始忙碌了，把山上的果園給香香經(jīng)管，收入也歸他們小兩口。

香香的眼淚一對一雙地往下掉。德奎兩口子的心軟了，把炕沿上的錢強塞給了香香。香香僵持不下，就把錢裝進了德子衣兜。

村口山坡上生長著一叢一叢茂盛的艾蒿，再過幾天就是端午節(jié)了，村子里管端午節(jié)叫五月節(jié)，五月節(jié)是要采艾蒿、掛香囊的，還要包粽子。香香很能干，騎著電動車馱了一袋子的黏糜子去加工廠，加工好了大黃米，渾身掛著米面的白，在院子外老遠就喊，爸，媽，幫我一把。

香香的嗓門大，鄰居聽了都隔著墻頭兒夸贊，說德奎老兩口真是好福氣，白撿了個閨女。兒媳婦叫爸媽這么自然，一點兒都不害羞。德奎老兩口嘴上不說，心里卻是蜜一樣甜。香香手腳都勤快，把德子推到大井旁，她氣喘吁吁地搖轆轤，搖上一桶清水，清水里泡上了一輪明晃晃的太陽。身后的墻頭兒上掛著公婆的兩顆腦袋瓜，都在夸香香這個孩子的實在。

德子現(xiàn)在下身恢復(fù)得不錯，腿腳雖然不能靈活走動，但是有了知覺。香香正在給德子擦拭下身，德子的變化叫香香羞紅了臉，嗔怒著去找婆婆告狀。香香的狀告得很含蓄，媽，你快去看你兒子啊，搗亂。

德奎老伴兒馬上明白了兒子搗亂的含義了，晚上就把這事跟德奎嘀咕了。德奎的心也慢慢扎根，不在半空飄著了。老兩口心照不宣，都希望兒子和兒媳婦早點兒搗亂成功。

香香的手很巧，在娘家沒出嫁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會做飯做菜了，包粽子雖然煩瑣些，但對香香來說沒有什么難度。包了一大盆粽子，煮了三十多個雞蛋。扒了粽子葉，剝了雞蛋皮，端到德子的跟前來，粽子蘸紅糖，小兩口吃得那是一個歡聲笑語。

晚上香香的爸媽也來了，拎了點心看望德奎。德奎去鎮(zhèn)上的大超市采購，啤酒白酒飲料，豬蹄燒雞板鴨，都一一采買回來。兩家人合在一起吃頓飯，喝頓酒，都說了掏心窩子的話。德奎老伴兒看德奎沒給自己使眼色，就動了真感情，夸贊親家的家風(fēng)好，也說了實話，開始也真的害怕香香丟下德子一走了之。

香香的爸媽敬了親家的酒，說到啥時候兩家都是好親戚，自己家閨女也不能壞了規(guī)矩。咱們本分過日子人家，干不出那樣喪良心的事情來。就說那八萬塊的彩禮錢，那是給香香的，按道理說，那錢本該打在我們家的卡上，可是我們想都沒想，就轉(zhuǎn)到了德子的銀行卡上了。

德奎微醉，香香爸爸說銀行卡的話他全都聽見了，可是他裝作沒聽到。

現(xiàn)在就差這么一件事兒，只要發(fā)生了，德奎的心就徹底放下了。

趁著香香送她爸媽回家的空當(dāng)，老伴兒就問了兒子德子，香香叫他碰沒碰身子。德子憋紅了臉，說他想，可是腿腳不得勁兒，得香香配合才成。德子說晚上是跟香香提出了同房，香香生怕對德子的身體不好，還說要問問大夫呢。

香香晚上回來也不著閑，拿了德奎老兩口的臟衣服就往洗衣機里塞。洗衣機是德子結(jié)婚的時候買的，全自動的名牌，只是老伴兒手笨，也不認字，記不住那幾個開關(guān)的名字。洗衣機買來用的時候少，只有香香會用。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把洗衣機推到了院子里，接上電源就洗了起來。

一件汗衫，洗完甩干，德奎穿在身上，胸脯子都跟著清涼。

趁著男人不注意，老伴兒就跟兒媳婦嘀咕。意思是想要早點兒抱孫子。香香羞紅了臉，說，媽，你兒子這兩天晚上就搗亂，我害怕對他身體不好，也不敢，正想問媽呢，還不好意思說出口。老伴兒吃吃笑，用眼神慫恿香香。

艾蒿是香香推著德子采來的。香香蹦進后院，折了幾根桃樹枝，在門口插上艾蒿桃枝。幾只大紅的紙葫蘆是德奎從集上買來的，兒子出事兒以后，家里的氣氛一直很壓抑。這下好了，香香回家，一家人終于團聚了。

老伴兒心里惦記著兒子的事兒，偷窺了幾回。老伴兒很尷尬，兒子和香香正在親熱，她在窗下不敢出聲，生怕弄出動靜，只能等著倆孩子的幸福時刻結(jié)束。

老伴兒回來講述的話吞吞吐吐，德奎很不高興。沒叫你說細節(jié)，只問你成事兒了沒。老伴兒滿意地點頭。德奎嘆息一聲，伸手摸枕頭，枕套用別針別著，扒拉幾下才把別針取下來，德奎從枕套里摸出了一張銀行卡。自責(zé)地說，人家親家和香香實實在在地對咱，咱們隔心隔肺的哪是個人啊？這個卡，交給香香管吧，密碼是他們結(jié)婚的日子。

過完端午節(jié)，香香就在家安心過日子了。老兩口放心地上山侍弄地，回家往炕上一倒，瞌睡就來了。

這一天是夏至，過了夏至，白天就開始逐漸變短了。“吃過夏至面，一天短一線”。頭天晚上，香香跟婆婆打好了招呼，早上她早點兒起來做夏至面。

天蒙蒙亮，缸碗溝一片靜寂。偶有一兩只公雞鳴叫幾聲，反倒叫人們酣睡得更為香甜。德子累了，胳膊也被香香枕得酸麻，翻過身去打起了呼嚕。香香把手機拿過來，瞄了幾眼，看德子熟睡，慢慢起身穿衣，輕輕推開院門，盡量不叫大門閂發(fā)出聲響。她回身輕掩大門，手里拎著尿桶，徑直走向院墻外的茅廁。

香香拎著尿桶往村口走去。村口停著一輛車，看見香香走來，輕輕鳴了下喇叭。香香緊走幾步，腳下的鞋子有點兒不跟腳。香香索性脫下鞋子，一只手拎著。一只手摸到了褲兜，那里面是一張薄薄的銀行卡。

小汽車里的人打開了車門。

香香回頭看了一眼家的方向。她忽然停在那里，一動不動。小汽車又鳴了一下喇叭。尿桶里新加的清水顫抖著，來回地撞擊著桶壁，發(fā)出輕輕的聲響。

水渠的邊上正生長著一簇一簇的艾蒿，艾香幽幽，迎面撲來，像發(fā)了一張請柬，招呼著外面的人回家。

作者簡介gt;gt;gt;gt;

李銘，原名李民，遼寧省文化藝術(shù)研究院劇作家，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影視委員會主任。有小說發(fā)表在《中國作家》《長江文藝》《天涯》《作品》《清明》《安徽文學(xué)》《福建文學(xué)》等刊，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多次，并收入多種年度選本。出版長篇小說《民辦教師》，中短篇小說集《村官李八億》《幸福開門的聲音》等。獲遼寧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獎、《鴨綠江》年度小說獎、《星火》首屆優(yōu)秀小說獎、廣東省優(yōu)秀期刊作品二等獎。

［責(zé)任編輯 胡海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