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身外之物,離人最近的當屬衣服了。近到體貼、體察、體會,盡善盡美,無怨無悔。且以為衣,且以為服,且以為起承轉合平常事,冷暖或短長。
是非紅顏藍顏,肌膚親;是非山高水遠,心頭愛。
親愛的知己,終究是衣服。
它通曉事理。要它在則在,要它不在則不在;要它顯則顯,要它不顯則不顯。
在不在都不說話,顯不顯都不說話。
時裝博覽會夠顯了吧?即便是名動于世的法國巴黎時裝周、意大利米蘭時裝周、英國倫敦時裝周、美國紐約時裝周,衣服上升到極致,依舊緘口不語,說話的機會無一例外地留給形形色色的人。
衣服無可奉告嗎?
不,不!衣服里外都是話。春天了,衣服想說風;夏天了,衣服想說雨;秋天了,衣服想說霜;冬天了,衣服想說雪。如果換一種委婉的表達,衣服想說經不起春天的風,抵不住夏天的雨,拂不去秋天的霜,融不了冬天的雪。都是給人聽的心里話,一季又一季欲言又止。
赤條條的小生命光臨世間,衣服已在迎候了。爾后,漫長的歲月里,衣服漫長地陪伴。明與暗、得與失、榮與辱、成與敗、熱情與冷意,不離不棄,直至化成灰燼的前一刻。
衣服拗不過天氣,跟人學會了豁達。蔽體御寒的衣服,心心念念地以人為重。于這個基點之上,給人以細致入微的關照與料理,在毀損中尋求光榮,在挫傷中尋求慰悅,在天涯中尋求咫尺。敗下陣來的衣服,郁郁細數往事,細數著那些懷抱日月的沮喪。
聽天由命,就是不說話。
不說昨天的壞話,不說今天的壞話,不說明天的壞話。
好話,也不說!
2
身體是衣服的內涵,衣服是身體的外延。認同一個人,也繞不開衣服。不是嗎?
以貌取人,四六開,臉占四而衣服占六。我輩取人,習慣取衣服。海、陸、空,公、檢、法,商、財、稅等一干專業制服,自然不在話下。面前婀娜的空中小姐,身邊路過的快遞小哥,哪一個不是“衣”了而百了?
事實上,我對我的臉素來馬馬虎虎,心思多半用在了衣服上。衣服,受制于政治,受限于文化,尤其受苦于經濟。往往,愿景虛設,沒什么作為。好像是中學二年級吧,我不知從哪兒摳出兩毛錢,匆匆買回染料,趁家人沒在,把自己的黃色上衣變成了黑色,那種斑斑駁駁的黑。時隔幾十年,記憶支離破碎,早已忘掉如何收場的了。
為的是,煥然一新。
使我真正感覺到煥然一新的是少先隊隊服。藍褲子、白襯衫,頸上系著火苗似的紅領巾。直到現在,來即來,去即去,數不盡的衣服如過眼煙云,然而,少年里的影像跟影像里的少年一樣,無法取代,歷久彌新。少年多美好,半實半虛之間,似近實遠!
24歲前,拜父母所賜,衣來伸手,沒主張。拿工資以后,就去買了套西裝。淺灰色,暗黑格,加它在身上,滿面光彩。只是,新鮮三五日,又悄無聲息回到慣常的休閑服里。我呢,還是在我的休閑里踏實。
踏踏實實,用身體做衣服的文章。
曾經的舊日子,單薄而潦草,我卻十分迷戀。我迷戀衣服的氣象,鄙薄氣勢。穿衣跟吃飯同理,無外乎實用主義,吃吃穿穿要什么氣勢?我個人的衣服史,簡明、清晰、休閑,綿延于一往情深的點點滴滴。輝煌期,是30歲至45歲。爭奇斗艷的格子衫,大大小小,薄薄厚厚,斑斕了一個又一個擴張了的夏季。
且慢,一件有一件的感覺,不忘自己的本,服務于人,可感衣服默默的至情。
最后購置的那套西裝,十五六年了,花掉我差不多兩個月的收入。老臣名宿,輕易不出面的,心安理得地待命柜中。也是啊,曾經帶我屢次出入所謂高級場合的門,以及那些莊嚴、肅穆的場合。那些個當口,衣服比人重要!
3
一個人垂青衣服,并且憑恃衣服與生活通融,無論古今中外,都是可喜的。
漢詩人曹植五言句:“明珠交玉體,珊瑚間木難。羅衣何飄飄,輕裾隨風還。”晉詩人陶潛五言句:“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唐詩人李白七言句:“吳刀剪彩縫舞衣,明妝麗服奪春暉。揚眉轉袖若雪飛,傾城獨立世所稀。”宋詩人陸游七言句:“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一代又一代珠璣,閃爍在時光之中。
借閱時光夾縫的一個片段——一次上朝,大學士曹振鏞給道光皇帝下跪時,有意露出膝蓋上的補丁,還真就被萬乘之主看見了。朝廷的正事兒說完之后,道光與他聊起了閑天兒。道光問:“你的褲子也打掌啦?”曹滿心歡喜,卻故意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說:“回皇上的話,做條新褲子又要花銀子,打個掌,也還能穿。”道光又問曹:“你打這掌花了多少銀子?”這下可被問傻了。答不上來,又怕露餡兒,情急之下只好瞎說:“差不多三兩銀子。”道光聽后,竟極為感慨:“還是民間打掌便宜,宮中內務府給朕打這個掌,竟用了五兩銀子。”在場的文武百官強忍著才沒笑出聲來。可憐這位不諳世事的皇帝,苦心孤詣節儉,還是被內務府的貪官們給算計了,五兩銀子不知能做多少條新褲子呢!
幽默嗎?幽默得辛酸。衣服不笑,衣服笑不出來。
衣服知古明今。
繁榮昌盛的衣服,還真是五花八門,而萬變不離其宗。人,懷想歲月里的自己,衣服往往可以成為“補充說明”。無須贅述,西裝使人沉穩,夾克使人輕靈,短褲使人灑脫,裙子使人飄逸。身體依然是原來的身體,風格與風范卻不一樣了。此一時,彼一時,衣服成全了夢,成全了那些機緣、那些故事、那些細節……
無為而無不為!
“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諸如此類的美色,即使不與我共情,我也癡狂。
新衣服,舊衣服,除卻藝術品,其實是蕓蕓眾生的剛需,不在似與不似之間游移。不同的衣服,不同的樣板,注定了不同的效果。第一要義是利人,利人當然講究,材質、款式、色澤、尺碼等等,全部需要考量,及至合適。好衣服上身,琴心劍膽,禁不住脫口而出:“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幾乎忘乎所以了。衣服的化境,得益于忘乎所以!
浴池里,誰看誰呀?誰比誰呀?出來則另當別論了。干凈的身體,干凈的衣服,升華著渴望干凈的靈魂。靈魂干凈了,不啻在天空上飛行呢,哪怕是超低空飛行。
4
人貴衣,衣貴人,相輔相成。一語中的,要么人抬舉衣服,要么衣服抬舉人。
我二哥是比較稱職的“衣服架”。念大學期間,我向往二哥身上的那件米色衣,目光接近貪婪。二哥懂我的意思,沒二話,立馬脫給我。我呢?假模假式禮讓,笑納了。我穿來穿去,直到工作以后。再以后,就銷聲匿跡了。還好,那份手足情,醒在我的內心深處。由此及彼聯想:衣服跟人,跟得了多久呢?跟著跟著跟舊了,跟散了,跟沒了。上世紀末吧,送一套米色西裝給二哥,他當時也笑納了,日后再沒影子,不存在似的。我們生活在兩座城市,說不準西裝是否陪他亮過相,也可能被他送給朋友了。還可能,被他壓在柜底了。衣服啊,空空茫茫的衣服,會不會讓他在某個時刻的某個角落想起我呢?
愛情發生在衣服上,并且促進著愛情,盡是些細節中的細節。不很年輕的兩個人悠悠心會,終于偏得一次出行的機會。黃昏風涼,男人把襯衫披給了女人。夜晚,回到房間,女人把襯衫洗凈,望望窗外,又貼身套上,希望用體溫焐干,一整夜。第二天早晨,女人把襯衫交還男人,半個字未提。同事講述她的親身經歷時,是混亂的、銷魂的,像是自言自語。
人與衣服或者衣服與人,最初的緣分只在瞬間,抓在手里才會有下文。
宏觀上,衣服一件件,裝點了生活裝點了心,生活之心;微觀上,一件件衣服,呵護了角色呵護了情,角色之情。
少年時期的我,有兩個夢想。一個是參軍,一個是當郵遞員,都是奔著那套衣服去的,以為制服穿在身上,足夠光宗耀祖了。如果把我的衣服史給歲月做一個回放,當仁不讓的是牛仔裝,一出又一出,好戲連臺。時而春,時而秋,冬夏亦不肯退場。我本閑散,外化為閑散牛仔。編采余暇,熱衷于浪跡四方。多少個日子,牛仔裝鞠躬盡瘁,給予我片刻的快活和慰藉。
每到一個地方,無論是老地方,還是新地方,我都不免審視一下自己。準確說,是審視自己的衣服。潛意識里,夾雜著欲訴難訴的意緒吧?什么呢?
在異鄉,一個人孤單了,寂寞了,抻抻衣領或衣角,轉向離愁別緒。
身上的塵土,拍一拍便是了。
有一幅圖片意味深長:左邊是1972年的京城,兩個女孩兒于街頭東張西望,四條褲腿打著補丁;右邊是2022年的京城,兩個女孩兒于街頭目不斜視,四條褲腿露著破洞。左右合成的對照,演繹著半個世紀的滄桑,一謂窘迫,一謂時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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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服從形而上到形而下,靈魂時隱時現,能不能看在眼里另說。毋庸置疑,衣服是有靈魂的,有時在明處,有時在暗處。
衣服的靈魂放任自流,或華貴或凡俗,或精致或粗樸,或飄逸或灑脫,或張揚或內斂……努力由著人來,努力增加著人氣及人脈。“不歷塵埃三伏熱,孰知風露九秋涼。”也是貼身的衣服在起作用。
貼身進而貼心。人活一世,擁有多少貼身進而貼心的衣服呢?更哪堪,衣服如同樹葉,落荒而逃,而敗,而匿跡。沈從文先生棄文從衣,嘔心十五載,成就《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細思量,歷史中多少衣服,實際上已化為塵埃。比絕望還絕望的是,一位世界著名的時裝設計師死之前留下這樣一段話:“我的房子里到處都是定制設計的名牌衣服和鞋,但我的身體卻被醫院提供的小白床單覆蓋。”嗚呼,撫人思己,不由得心生悲涼,一陣,一小陣。衣服飄來蕩去,剩下的無非回憶和感慨。
“云想衣裳花想容”,凡夫如我,也想。
追尋一個人,連帶著彼時彼地的衣服,及其溫度,及其氣息。
我很沉迷于小提琴曲《秋來秋去》,落英繽紛的秋,涼沁額頭,母親免不了囑咐我添一件衣服。何止衣?食、住、行樣樣都牽腸掛肚。有母親多好,可嘆老人家2011年2月12日撒手塵世。那以后,我的世界里再無圓月。中秋的夜晚,即使圓月升空,也不過是兩片殘月的組合,一片陰,一片陽,陰陽組合的一輪圓月。命中注定吧?母親跟了父親,父親隨了母親,跟隨了生生死死的歲月。苦中苦,甜上甜,遠逝的父母,常使兒女淚沾襟。襟,是謂衣服前面的部分。
衣服經過人,則構成了故事。故事之外,我堅持浪漫主義賞析。長春坐落著世界上最大的單體商場,我經常去那里開眼。一樓,二樓,壯闊而璀璨,林林總總的潮牌衣服應有盡有,包括奢侈品,讓我喜不自勝。當然,我更醉心于那些可買可不買的衣服,試試看,試試眼光和心情。也不只是我,好好的一件衣服,掛在那兒抑或擺在那兒,穿在大身子上則窘迫,穿在小身子上則滑稽。該不該據為己有,人知道,衣服也知道。比我時尚的一些人士,愈發迷戀古風店中的尋覓與逗留,人與人的故事,不遜于人與衣服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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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苦夏,T恤衫輪番招搖,終于抵不住秋風乍起。衣柜里翻來倒去,索性抓出一件長袖衣。條絨、暗紅,十幾年的光景了。最初買它時,其實沒怎么看好,覺得它不夠鮮艷。后來沒舍得丟棄,又覺得它合乎我在衣服上的取向——低調的奢華。想必是與年齡同頻呢!
何止人犯難?衣服也難。
又翻倒出那件寬松的毛衣。對,是個二十一歲的女孩兒送給我的,我當時風華正茂。在寬松的氛圍中,連續展示了幾度春秋,仍舊不肯離別。從潮頭到潮尾,衣服的變遷跌宕起伏。另一件潮衣蜻蜓點水,寵愛我三天,就乖乖回歸主人了。那次一行人到長白山采風,氣溫驟降,攝影師大姐順手甩過來。哈,太搶眼了,穿在身上就不單單是保暖的問題了,整個人竟有些飄然欲仙。臨別時,大姐執意送給我,我沒接受。我向來不把偶然當必然,乃至理所當然。如今,女孩兒和大姐都不在眼前了,隱入往事的塵煙。我的意思是,女人對衣服,無疑比男人敏感,更懷揣著美妙的寄望吧?
無論“風雨送春歸”,還是“飛雪迎春到”,都在催促適季易衣了。小時候家貧,換季換不出子午卯酉。冬天的外套,春天穿,夏天穿,秋天穿,下一個冬天可能還穿。過年盼什么?衣服不來糖果來,補空。現時代,生活大提速,我把季節弄亂了。哦,是躍躍欲試的衣服替我把季節弄亂了。我自己呢?無非出個身體。
一得意,就容易忘形。有人失了態,露了怯,怪罪于衣服。衣服有什么錯?錯了的還不是人?
衣服不爭辯。衣服保持沉默。
我的沉默里,有一份記憶是對母親的愧疚。四十年前,我還在舒蘭縣平安公社永和大隊第四生產小隊做知青。為了跟農民打成一片,我把母親一針一線縫制的“港褲”帶回集體戶,討好地送給了鄉下的一個農民。這件事,讓我特別瞧不起自己。盡管那年未滿十八歲,一個無助的孤零零的我。
衣服如我,不說話。
到了一定年齡,身體逐漸衰微。有人從頭老,有人從腰老,有人從腿老,不受控。自輕自賤的人,先老衣服。從前,為一張臉,爭金奪銀,哪怕有心無力。俱往矣,那些積月累年的尊嚴恍然若夢,全被衣服丟棄了。
7
人選擇衣服,衣服選擇人,雙向選擇。緣分在,互傾互慕,不辜負。
衣服有窮盡,風光無極限。
大千世界,穿什么?怎么穿?隨形就勢,隨心所欲。世間所有的關系里,都抵不過舒服二字。舒服不舒服,體貼的衣服盡在摸索。人做主,換一件衣服,就是換一種心境。
衣服穿順了,遇事也順。化難為易的是人,衣服疏導著運氣,暗暗地。
裸體有意思嗎?當事人知道。越看越沒意思,不如衣服,左右看,前后看,翻來覆去看,驀地看出了春夏秋冬、升沉否泰。
對,衣服沒有痛感,也無所謂悔意。蓋人之常情,短短長長,善始直至善終。
一生衣服一生情,修行什么呢?倒是穿衣服的人,治小家,平天下,“衣帶漸寬”便也“終不悔”了!
衣服矜持,耐得住。它自有萬語千言,但是一句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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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培光,原《吉林日報·東北風》周刊主編,高級編輯(二級),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理事,中國記者協會理事,吉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吉林省雜文學會副會長。獲冰心散文獎、孫犁編輯獎、《解放軍報》長征文藝獎、第十五屆長江韜奮獎、東北文學獎、中國散文優秀編輯獎。出版詩集、散文集、小說集等十九部。
[責任編輯 劉 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