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從不厚此薄彼。漫漶的光陰里,對那些生命過往,那些人和事,不論卑微的還是宏大的,每個人取舍自由,得到的、失去的便有了不同。有些人駐足生命節點,回望時光深處的故鄉、故人、故物,仍然駐守在心底深處,一個個靈魂尚未走遠,時常讓人熱淚盈眶,欲罷不能。怎樣消解?總會有一種適合自己的表達方式。作家康啟昌先生選擇了書寫,用傳記的方式鉤沉時光深處關于母親、關于家族、關于故鄉的記憶,讓母親在自己的筆下復活。循著母親百年生命軌跡,她和母親在新的維度里再次重逢。
我拿到《半世風雨,半世晴——母親傳》書稿時,是康老師剛剛從海南回到沈陽不到一個月。南北相隔,與老師偶有聯系,知道她每年冬天會在海南“貓冬”。在2021年6月的一天里,老師一通微信語音過來,讓我為她在海南完成的書稿作校對。我很吃驚,什么情況?!半月有余完成了老師交給我的任務,先睹為快的同時,我驚嘆她的寫作速度和寫作質量,一年前的《烽火少年行——林聲傳》的作品研討會還歷歷在目,轉年在海南不到半年時間,她竟然又完成了15萬余字的傳記書稿。看來老師度假之余,寫作仍是她的日常,那場不大不小的病都沒能耽擱。
讀罷《半世風雨,半世晴——母親傳》,首先嘆服作者又一次以傳記文本式樣呈現給讀者一位母親的生命歷程。母親,時常是文學作品中的主要角色,寫作手法多以散文、小說、詩歌見長。高爾基的《母親》為我們呈現的是一位革命母親的形象;冰心的《回憶母親》是“清風入座,明月當頭”;史鐵生《我與地壇》里的母親,躲閃著整日徜徉在地壇角落里罹患疾病、突然癱瘓的兒子的身影,目光卻不敢游離,擔心兒子做出傻事兒,卻又無力幫助兒子找到一條出路,那種孤絕與茫然同時砸向這對母子。這些母親都給我們留下了深刻印象。大詩人孟郊的千古名句“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穿越時空,至今仍然溫暖著每一位游子。但以傳記式寫作手法來書寫自己母親的作品并不多見,女作家康啟昌做了有益嘗試,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別樣寫作的表現手法。較之小說,它是非虛構的;較之散文,它又有小說的表達方式,凝練、厚重;較之詩歌,它更接地氣、更有張力。讀這樣的文學作品就像吃慣了清蒸魚的食客,偶然間嘗到了水煮魚,除了鮮香之外又有了麻辣淋漓之快感,令讀者耳目一新。近幾年,她先后完成了遼海三位名宿王充閭、李仲元和林聲的少年文學傳記,得到傳主本人、業界及讀者的認可。今天,她作為參與母親生活的親歷者,與寫作前三位傳主相比,無論是情感傾注和事件取舍掌控上,肯定是不同的,這既好寫,也不好寫。好寫,是因為作者大多親身經歷,素材豐富;不好寫,是因為傳主是自己的母親。怎樣突破情感,客觀真實展現出母親的一生,對作者也是個不小的考驗。但是,讀過這部傳記,我愈發感受到成熟作家的寫作功力和思想厚度。整部傳記向讀者傳遞的不是一個女人的卑微與自怨自艾,而是歷經悲傷喜樂之后,怎樣歸于寧靜、歸于人性本真的一生。作者透過母親的成長、家族變化這樣的小視角,反映、折射出社會時代變遷后女性的掙扎、覺醒與獨立、自強,這在任何時代都具有現實意義,也正是《半世風雨,半世晴——母親傳》立意的根本所在。可以肯定地說,這部母親傳記是立得住的。
引人入勝的除文章體裁構思和文章架構搭建精巧之外,還有作者的語言駕馭能力以及對中外文化的吸收運用,對人物性格、情感刻畫可謂鮮明生動。幾年前,第一次讀康啟昌的作品,我就被深深吸引,看似平淡娓娓道來,讓人不知不覺隨著她的筆觸一直走下去,即使到了結尾還覺得意猶未盡,回味良久。在文化知識儲備和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熟稔運用上,更是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康氏”語言風格和表達形式。比如表現在作品中的鄉土俚語、詩詞歌賦,戲劇、中醫、宗教,甚至是哲學思想,自然而然地融會貫通作品中,絲毫沒有突兀的感覺。散文集《似此星辰非昨夜》,用了清代詩人黃景仁的《綺懷十六首》其中一首的一句作了書名,散文集《哭過長夜》單就書名就很抓人的眼球,讓你不得不去想象歌德的這句名言的后半句,然后再回到書里探究作者究竟經歷了什么,如此悲傷如此喟嘆。遼海三位名宿的少年文學傳記,用“陽光少年”“少年不識愁滋味”和“烽火少年行”突出了傳主少年成長的家庭環境與社會環境,為主人公未來職業生涯埋下伏筆。在《半世風雨,半世晴——母親傳》里,仍然能捕捉到這些特質。小五要隨母親回娘家省親了,小五姑娘乘坐的小馬車搖搖晃晃地即將來到姥姥家,一首李白的《早發白帝城》四句詩句描寫出小女孩兒的此刻愉悅歡快的心情。要離開姥姥家了,小女孩兒舍不得走,自己把頭埋在表哥送的小羊羔的絨毛里,作者描寫到“她一定是哭了”,緊接著又是一句唐詩“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一個章節戛然而止,傷離別的惆悵之情讓讀者與之共鳴。面對弟弟思念姐姐寫在家里墻上的幾個大字,“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弟弟念我情”,姐弟情深躍然紙上。還有“人生若只初相見”“斜風細雨送小妾”的章節標題,這種寫作手法把詩詞巧妙嫁接轉換。描寫母親處置婆媳、姑嫂矛盾,在無法忍耐之下如何反抗時,借用《定風波》戲名說出了成功結局,生動的畫面感已無須贅言。向公公爭取女兒的奶粉錢,得到心里預期后自我安慰“張嘴三分利,不給也夠本”。面對生病不肯服藥的兒子,“哼哼呀呀唱到‘你那該死的爹呀!扔下兩個倔蘿卜……’”對丈夫的怨恨、自己的委屈無奈和憐惜一雙兒女的心情,讓人揪心。為了能夠繼續求學讀書,第一次離開家鄉,離開舊式家庭和“不靠譜”的父親,作者把自己比作易卜生筆下《玩偶之家》里出走的娜拉,為了辭別和說服舍不得她的母親,她為母親講起了莊子“遠水不解近渴”的哲學故事。類似的“康氏”語言敘事表達風格和人物刻畫表現手法,書中多處可見,足以見證作者的中外文化功底和文學文字功底。
最后就是作品的影響力。故鄉、家族,始終是一個人的靈魂家園和生命原鄉。女作家在耄耋高齡之際,回望故土百年時光的地域文化、血緣宗親、時代變遷,用個性的、時空性的歷史觀照與現實空間互通、疊加,構建起她的文學情感空間。她以時間脈絡為軸線,以母親成長、生活經歷為核心,用21個章節來全景展現母親的百年生命歲月和時代變遷。從遼東岫巖深山溝亂墳岡上一個棄嬰的描述切入,將讀者帶入一幅百年前蒙古族八旗兵后裔家族生活和當時社會風土人情的畫卷之中。傳記中的主角母親前半生過得風風雨雨,一路跋涉;后半生可謂撥開云霧見天日,大風起兮云飛揚。還有這一空間里的地物風貌,有的仍然存在于今天,養蠶繅絲采蘑菇我們誰都不陌生。而那些百年前的鮮活生命隨著時間流逝幾乎不復存在,但是,他們已變換成另外一種形式存在,他們活在后人的心田里,未曾走遠。《半世風雨,半世晴——母親傳》中,深諳中醫、中藥之道又恪守封建禮教的祖父,打獵時被豹子拍瞎了一只眼、對大山和生命有了新的尊重的四叔,會西洋繪畫的表哥,枕邊說唱的三舅媽,這些生命形象開啟了母親對不同于大山里的美與愛的又一種憧憬。然而,母親所處的舊時代,對于她及周邊的那些女性,如同泅渡于生命的長河之中,想要尋求哪怕一點點的幸福,都要有千萬倍的付出,命運一次次左右她們,嘲弄她們,希望的光就像海市蜃樓,縹緲、游移,幻滅不定。
今天,我們來品讀這部傳記,時光深處的故事一樣能給我們啟發和深思:我們該怎樣生活,怎樣做人、做事,這應該是作者的創作初衷。此刻,傳承,就有了生命意義和價值存在。
作者簡介gt;gt;gt;gt;
馬靜懿,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芒種》《沈陽日報》等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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