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下雨了,這并不是今年的第一場雨,但之前的幾場雨要么是夜里下的,要么是我上學時候下的,我都沒有機會近距離與雨親近。
我翻找著雨傘、雨衣和雨靴。
在食品架深處找到雨傘,在書柜的兩本書中間找到雨衣,在鞋柜的鞋盒里找到雨靴,我還意外了一下,這個怎么放在了正確位置呢?定睛一看,只有一只,果然……
正常來說,兩只紅色的雨靴應該擁抱著沉睡在盒子里,但我家的東西總不會放在正確的地方。媽媽太忙了,又不擅長整理,有很多東西都找不到,這導致她更忙了。
還好,她有我。我幫她找到的東西數不勝數,混進被罩里的襪子、夾在抽屜縫里的銀行卡、別在她自己頭發上的眼鏡……丟在家里的東西基本都能找到,丟到外面的我就愛莫能助了,比如三個水杯、兩把雨傘、一件外套,以及外套里的零錢,就永遠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那只不見的紅色雨靴,大概率還是在家里的。
所有的鞋盒都鋪滿地面,很多鞋子需要重新安放。一些鞋子并沒有舒服地擁抱在一起,而是別別扭扭誰也不理誰;冬天的棉皮鞋蜷縮在秀氣的涼鞋盒里;一雙男款的尖頭皮鞋,還是嶄新锃亮的,但已經不適合爸爸的年齡和腳形了,所以才沒有必要帶走吧……仍舊沒有找到那只紅色雨靴。
也許沒必要再花時間找了,那雙雨靴我穿了好幾年,早夠本了。
小時候我喜歡穿媽媽的大雨靴啪嗒啪嗒蹚水玩,一連穿了很多年,去年,穿著就變得剛剛好了。盡管媽媽說這是一雙神奇的雨靴,還可以穿很多年,但我已經開始厭煩它了,它的顏色是俗氣的那種紅,款式老舊,材質也不夠柔軟。
先試試剩下這只吧,如果小了,另一只也沒有必要找了。
當我準備試雨靴的時候,發現雨靴上有水珠。屋里沒有漏雨呀!
我蹲下仔細觀察雨靴,雨靴上出現的水珠一會兒大一會兒小,不久,雨靴下就有了一小汪水。
這真是太奇怪了,我拿起電話撥出去。
“女兒,下雨有沒有淋到?”喧嘩的聲音漸漸遠了,這是媽媽離開了會場。
“沒有,我倒想淋雨……媽媽,你現在忙嗎?我想說點事。”這件事恐怕要花些時間才能讓媽媽相信。
“什么?下一個就輪到我發言了?稍等一下,”我們的電話被那邊的誰打斷了,“女兒,媽媽挺忙,不過你需要的話我可以聽你說……”
總是這樣,每次我需要她的時候,她總是一副為了我可以停下手頭工作的架勢。如果我們真的為對方好,誰愿意讓對方勉強陪著自己呢。也許爸爸就是因為這離開了我們,聽說爸爸現在的妻子是個顧家的女人,人家也不是沒有工作,只是有一份很清閑的工作,下班還能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
“哦,不用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是雨靴丟了一只,你先忙吧!”我不想在這么短的時間說這么奇怪的事。
“神奇雨靴嗎?那你肯定能找到!”
“因為我是咱家找東西小能手嗎?”
“因為那是神奇雨靴嘛……馬上就我了?好的,這就去,女兒拜拜……”
扔下電話,我不由得看這破雨靴來氣,什么神奇雨靴,肯定是上次沒干就裝盒子里了,導致它現在往外滲水,干脆扔了算了。
這時,雨靴里忽然冒出電光,嚇了我一跳。哦,沒事沒事,其實是一道閃電點亮了天空。那閃電瞬間閃耀在天邊,也連帶著點亮了這個世界,而我注意力只放在雨靴上了,所以以為雨靴里發出閃電了吧?我摸摸頭發又摸摸耳朵,嘀咕著:“摸毛,嚇不著;摸耳,嚇不一會兒……”
閃電過后,我盯著天邊等待雷聲,太遠了,或許聽不到雷聲。但一陣轟隆隆聲從雨靴里傳了出來,這次我絕對沒有聽錯,是像我餓肚子時候發出的聲音,隔著一層什么,但聽得清清楚楚。那么,剛才也是從雨靴里冒出的閃電?
我屏住呼吸盯著雨靴,不敢離太近,怕它再忽然冒出一個閃電把我擊昏,也不敢走太遠,怕我一離開,它就做什么荒唐事,比如跳起踢踏舞或者繞著房間飛。
世界如此安靜,只聽見窗外的雨聲以及靴子里的雨聲,窗外的雨聲滴答清脆,雨靴里的雨聲則悶悶的,但更吸引我側耳傾聽。
靴子內的雨聲越來越小,我的恐懼漸漸散去,不自覺離它越來越近,我把耳朵湊到靴子口處,只有幾滴雨聲了。我大氣不敢喘,不光是為了仔細聽,還因為不想聞雨靴的氣味,這樣老舊的雨靴,肯定不好聞。
但是,有雨后清新的青草味一絲絲鉆入我的鼻子。我小心翼翼吸了吸鼻子,這不是從窗戶縫里溜進來的氣味,而是從靴子里散發出來的。
我還是不敢使勁呼吸,黑咕隆咚的靴子里面到底有什么?里面好像是一個很深的洞,好像,有那么一絲亮光?曾經掉進去的一粒塑料珠子?我忍不住伸手往里面摸去,卻什么也摸不到,連雨靴底也摸不到。眼看著我的整條胳膊都伸進去了,驚愕間,我就跌進了一個黑咕隆咚的世界。還沒來得及害怕,我已經站在一片綠色的原野上。
我穿著拖鞋踩在一叢青草上,挪了一下腳步,到處都是青草,但我看見了腳邊一只紅色的雨靴,正是找不到的那只,右腳的雨靴靴頭有一處淺淺的劃痕。
零星幾滴雨落到我的肩膀,天空亮了,我環顧四周,這片田野可比公園大多了,一望無際的綠色一直鋪到天邊。我興奮地轉著圈圈,大喊大叫,我一直希望能來一次這樣的原野,媽媽也說過要帶我看看,但她總是忙。沒想到莫名其妙就到了這里。
雨過天晴,一道彩虹掛在天空,不,兩道,另一道淡一些,但是仔細看,也同樣美麗。兩道彩虹的顏色遙相呼應,她們是朋友嗎,還是姐妹,抑或是母女?我想靠近看看,就拎著雨靴朝著彩虹的方向走。下過雨的草地很滑,我滑倒幾次,褲子上都是泥水,不過有什么關系?這就是身處大自然的樂趣。
可是走著走著,看著看著,彩虹并沒有變近,天邊也仍舊離我那樣遠,我忽然就覺得孤單了,這么美麗的地方,這么美麗的景色,卻沒有人可以分享。就連天上的彩虹也有伴呢!泄氣之間,那道淡一些的彩虹開始變得更淡了,兩道彩虹先后消失,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
我忽然害怕了,這個世界空蕩蕩的,我該往哪邊走呢?我還要回家呢,媽媽不知道我去了哪里,爸爸雖然不常回來看我,但我知道他愛我。
如果我大喊大叫,家里的那一只雨靴會不會也會傳出聲音?媽媽回家的話也許會聽見,她會來救我,那樣我們可能一起困在這里,那也比我一個人強。我大喊起來:“媽媽!媽媽!能聽見我的聲音嗎?有人嗎?有人嗎?誰都行!”
一陣細細的聲音傳來:“有人——”絕對不是媽媽的聲音,一個女孩挎著籃子從遠處走過來。
這個女孩跟我差不多大,是個農村女孩。她的臉曬得黑黝黝的,身材瘦小,穿著舊舊的校服和球鞋,估計周末也穿校服才能把校服穿成這樣舊。她也細細打量我呢,她的眼睛不停地瞟著我拎著的紅雨靴:“雨靴丟了一只?”
“雨靴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走丟了,怎么離開這里?”我急急問。
“我現在挺忙的,雨后正是野菜冒出來的時候,不過你需要,我可以送你出去。”女孩煞有介事地說。
我一聽這樣的話就想生氣,野菜重要還是幫助人重要?不過我怕拒絕她就等不來別人了,也顧不得矜持了:“我需要,我需要!”
女孩說:“跟我來,要想走出這里,必須順著河走。”
哪有河?我跟著女孩往前走,走了幾步果然發現前面有一條小河。我們順著河流往下游走。
女孩一邊走一邊挖著野菜,她為了挖更多更好的野菜不時偏離一下,但很快又回來。
我的心踏實了,追上她問:“哎,你挖的什么野菜?我可以幫你。”
“還是算了,你穿著拖鞋走路不方便,要是穿著雨靴就好了,可以走很遠,越遠、越難走的野地,野菜就越多。”
“那你怎么不穿雨靴呢?”我看著女孩的鞋子,好像一個泥球,已經看不出顏色了。
“我挖野菜就是為了賣錢買雨靴呀!”她看我一眼,好像責怪我連這么簡單的道理都不懂。
“你媽媽應該給你買一雙,或者給你穿小的穿舊的也行呀。”我說。
“我沒有媽媽……”她平淡地嘀咕一句。
我閉嘴了,本以為有媽媽是一件最平常的事。
她慢了下來,似乎在等我,我急忙追上幾步,卻一下子滑倒了,差點滑進河里,我可不會游泳。
見我一臉驚恐,她跑過來把我拉起,摸摸我的頭發和耳朵,說:“摸毛,嚇不著;摸耳,嚇不一會兒……”
看我一臉驚訝,她說:“真的管用,每次我害怕的時候我就會這樣念。其實這條小河非常淺……”
我想問她什么時候會害怕,或者害怕什么,她卻轉移了話題:“你的雨靴真好看,我也要買一雙這樣的。”
“你肯定能成功,加油!”我鼓勵她,雖然聲音有點虛張聲勢。
“你是城里孩子吧?怎么來這里了?”她羨慕地打量著我的居家服以及卡通圖案的拖鞋。
“我也不知道怎么來這里的。”
“沒事,我們一直走,走出這片田野,路邊就有個站點,你應該能趕上那趟進城的客車。”
“太好了,你肯定會買到雨靴的,然后挖更多的野菜。”我真誠地說。
“挖更多的野菜,其實是為了以后我也能去城里看一看,沒準在那里生活呢。”她眼睛看著別處,好像對自己說的事有點難為情。
“你肯定能呀!”我已經看見了田野盡頭的公路,心里不由得一陣激動,忍不住加快了腳步。
“你到城里之后可以來找我,我家在街心公園旁邊,離公園最近的那棟樓最中間一戶就是我家,你在下面大喊‘雨晴’,我就能聽到了,我同學都是這么喊我的。”
沒有得到回應,我回頭看,她卻不見了,只有那一片一望無際的原野。
我坐在路邊等車,心里惦記著那個女孩,那個希望有一雙雨靴的女孩,那個沒有媽媽的女孩。我應該送給她些什么,可是我現在身無分文,雨靴也只有一只。
但我平時一點都沒把雨靴和媽媽當回事,甚至有點不滿意。媽媽是忙的,都忙丟了爸爸;靴子是舊的,我不由得朝雨靴看去……
眼前的綠色模糊起來,仿佛綠色的海浪席卷而過……轉眼,我已坐在房間里,手里拿著一只雨靴,另一只在地板上。
“雨晴,雨晴——”窗外傳來喊聲,我推開窗,一個中年婦女站在公園里夸張地向我擺著手,惹得逛公園的人都朝她看。她卻不自知,興奮地指著天空:“彩虹,彩虹,兩道!快下來!一會兒就沒了!”
“行了,小點兒聲,我看到了!”我穿上雨靴跑下樓。
彩虹消散之后,媽媽說:“我就說,你肯定能找到神奇雨靴。”
“為什么叫神奇雨靴啊?”我第一次問這個問題。
“因為這是我通過自己努力買的雨靴,那之后,我知道很多事通過自己努力都能實現,這難道不神奇嗎?”媽媽說。
“很多事都是什么事?”
“比如,我從農村一個無依無靠的丫頭變成了一個城里丫頭的媽媽;比如我買了靠公園的房子;比如我做了自己喜歡的工作還做得挺好……”還真是自戀滿滿啊。
“但是?”
“你這丫頭,‘但是’之前得有個‘雖然’吧?雖然有些缺憾,比如你爸爸離開了我們,但是,那是我們雙方的選擇。你知道,我不能放棄我的事業,就像不能放棄你一樣,所以,我發完言就跑回來了。”
以前,我覺得爸爸離開我們是因為媽媽,他希望媽媽能更顧家一些,我也是這樣希望的,我和爸爸是同一條戰線的。但奇怪的是,我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和媽媽一起生活,而我自己都沒意識到這一點。
“媽媽,你給我講講你小時候的事吧。”從我認識她開始,她就是我的媽媽,一個忙亂的中年女性,不曾當過一個小孩。
“小時候的什么事呢?我都快忘光了……對了,我為了買這雙雨靴,挖了好久的野菜,也是這個季節,在每一場雨后。”
“你一個人挖野菜嗎?不害怕嗎?”
“挖野菜的時候一點也不害怕,寬闊的田野讓我覺得自由自在。趕上打雷下雨也不怕,因為我會看到彩虹呢,就像今天的彩虹。我害怕的是未來,但后來我發現,只有努力我才會感到踏實,才不那么害怕。對了,你爸爸當初愛上我就是因為我的自立自強,只是后來他想法變了,希望我能在家相夫教子……”
后面的事我都知道了,我急忙把話題往回拉:“那你挖野菜的時候有沒有遇到別的小孩?”
“你這么一說,我隱約想起來,好像有一次遇到一個城里小姑娘,就是因為那個小姑娘,我才想要紅色的雨靴。還記得那小姑娘的名字特別好聽,當時我就想,如果我以后有女兒,也要起一個好聽的名字,還要把我的雨靴傳給她,后來雨靴不小心被刮出痕跡,我心疼了很久呢。”
“沒關系,沒準這痕跡就是一個時間標記,讓它成了神奇的雨靴呢!”
“你剛才摔跟頭了嗎?衣服好臟啊!”媽媽皺著眉頭,深情變成了嫌棄。我想如果她總在家陪著我,也許會每天盯著我吧,那樣也挺煩的。
“雖然我挺忙挺累,但你要是需要,我就給你洗洗。”她嘀咕,“從小我就不愛洗衣服刷鞋什么的……”
“你這么說,我還怎么好意思讓你洗呢?不過,我今天也挺累,走了很遠……”
“那我先手洗一下,然后放洗衣機里,剩下的交給你。”媽媽說。
“行。”
雨靴吧嗒吧嗒跟在咣咣咣的高跟鞋后面,好像心跳的聲音,也像指針在走動。有那么一刻,神奇的雨靴真的回到了過去。
發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