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生

千禧年后頭幾年，這里總是下雪，每一點熱量從瞬間打開的門里或者剛剛摘下帽子的頭上化為裊裊白汽。大學畢業(yè)不久的我在一家裝飾公司做銷售，我們的老板是個好人，他曾手指著棚頂上一盞吱嘎作響的日光燈，信誓旦旦地說：“你們都會在三十歲時，賺到人生的第一個一百萬！”

早會8點30分準時開始，公司的十名業(yè)務員整齊地坐在會議室里，副總周雷面色凝重，略黑而粗糙的面部皮膚緊緊地繃出骨骼的輪廓：“大家起立，我們一起把心中的話喊出來。”

他總是穿著一套有點兒大，好像是借來的黑色西服，兩顆扣子一個也不系上，冷風吹來，西裝會與肥大的西褲飄揚起來，他在里面郊寒島瘦。

“我一定會成功！”十個人隨著他大聲喊道。

“還不夠，要發(fā)自內心，再大點兒聲，我一定會成功！”大家的音量又調高分貝，“再大點兒聲！我一定會成功！”十一個歇斯底里的吶喊混合在一塊兒沖擊著不到三十平方米會議室的墻壁，這會兒，我感覺到樓板與窗戶玻璃的共振，樓仿佛要塌了。這是我們每次早會的開頭，用周雷的話說，是要喚醒我們身體的每個細胞，從而激發(fā)人體潛能，這是一門科學。聽說他當時在練氣功，常常在夜里脫得一絲不掛，蹲著馬步，雙臂向前伸，雙掌做前推狀，對著墻壁發(fā)功。他的媳婦并不是很理解，有時會很生氣，嚷道：“大半夜的，你在那兒嘚瑟啥，能不能干點兒正事？”

周雷講了講周銷量目標和今天的分解任務。接著一貫嚴肅地問道：“錢海，你那邊怎么樣？”錢海就是我，一個離理論上的百萬目標物理時間上還差五年，業(yè)績還算不錯的業(yè)務員，平均月銷售提成能達到一千塊。我說：“周總，今天我計劃去一趟東升大酒店，我打聽到，他們的西餐廳打算換一百塊高檔緞紋亞麻桌布，打算和他們采購部經理見一面談談。”

“好的，很好！”周雷繃著的臉稍微松弛了一點點：“必要時還得見他們老總，多轉轉腦子。”

“是的，我明白！”我應和著。

“需要備什么貨呀？”隨著洪亮的聲音，走進來一個個子不是很高的中年人，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掃了周雷一下，然后又看向我。他就是老板徐春生，公司沒有采購部，只有他一個人負責全部采購。當然，他是相當地神通廣大，無論什么稀缺物品，一個電話搞定。他喜歡我們叫他董事長，雖然沒有其他董事。因為“董事長”這個詞，聽起來挺科學。

我向前迎了一步，彎腰呈70度角，帶著笑說：“報告董事長，有可能要進一批高檔緞紋亞麻臺布，我正要和東升大酒店談，最近一兩天就能有信兒。”徐春生笑了笑，露出兩排雪白整齊的牙齒：“沒問題，你盡管談吧，貨源不是問題。”

徐春生的公司不大，只有二十多個人，但組織架構齊全。負責后勤的就有五個人，他們分別是徐春生的二叔和三姨夫婦，還有他的兩個連襟。他們主要負責給我們十個銷售員加油鼓勁兒，因為公司不提供三餐，沒有交通工具。唯一不知道算不算福利的是，我們十個業(yè)務員五男五女，被分成五個銷售小組，采取自愿組合的方式，一男一女一組。我的搭檔叫劉緹。

早會過后，我和搭檔劉緹一前一后走出會議室。“錢海，你來一下。”徐春生叫住了我。在他的辦公室里，我看到老板臺上放著一幅墨跡未干的“難得糊涂”。

“你看這字咋樣？”徐春生微笑地看著我，掩飾著眼神中的期待。我看了他一眼：“董事長，這字不錯！用墨豐腴，有點蘇東坡的韻味。”我知道他最近迷上了蘇東坡，樣樣都要模仿老先生，其實他最喜歡的還是“東坡肉”。

要說他練毛筆字這事兒，還源于我。那次，我到他這兒報銷差旅費，徐春生不經意地翻了翻票據，拿起筆像模像樣地寫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又反復端詳著。我心頭一驚，心想難道是票據有什么問題？他看了我一眼說：“我的名字是不是寫得太難看了？”

我這才放了下了小心臟，一本正經地說：“董事長，書法我不太懂，但是在這里，別人字再好，簽的也不好使。”

徐春生哈哈大笑，說：“真得練練字了，我怎么也是文化局下海的人，不能讓人笑話！”徐春生下海前確實是文化局的司機。

沒想到，這剛剛練了一年毛筆字，徐春生寫得已是有模有樣，而且，他把鄭板橋的草隸篆楷的“六分半書”寫出了蘇軾的特點，我不由得在心里對他刮目相看。

走在車馬如流的大街上，我梳著飄逸的長長中分發(fā)型，穿著的是一件黑色的風衣，有著兩個很厚的墊肩、中間自帶一條同色腰帶的那種風衣。劉緹目測有近一米七，高高瘦瘦，脖子上系著一條雪白的圍巾，一襲馬尾在腦后左右甩動，深秋的暖陽在我們身后拉出兩道瘦長的影子，隨著我們走動，兩道影子一會兒靠得很近，一會兒又分得很遠。

劉緹剛從商學院畢業(yè)一年，長得眉清目秀，眼睛笑著的時候像兩彎月牙兒，親和力特別強，大家都說她適合做銷售工作，和我一樣。

東升大酒店矗立在這座城市的主干街——北京大街上，是一座五層的長方形建筑。據說這里最早是市政府，為了招商引資他們專門搬到了很遠的地方，表現出相當的誠意。

東升大酒店的一二樓是海鮮酒樓，三樓是西餐廳，四五樓是卡拉OK。這幾年，酒店的生意持續(xù)火爆，晚上的黃金時段，等位的人會“S”形排滿一樓大堂，手持號碼向里面張望，誰也不說話。

下午兩點半的酒店，人很少。在酒店的二樓，我們見到了西餐廳的經理，是個三十多歲、西裝革履的男人，舉止很有禮貌。他把我們讓進餐廳，拉開歐式高背椅請劉緹坐下，還叫來了兩杯咖啡。劉緹也很禮貌地微笑了一下，又要了塊方糖。

我和劉緹一直以來的策略是：遇到男的，她主談；反之，我主談。畢竟同性相斥，異性相吸，方便溝通，何況劉緹是個美女，我看上去也比較有安全感。我一本正經談事情的時候，有時會激發(fā)出一些優(yōu)質大齡剩女找個老實人嫁了算了的沖動。

橘色的燈光中，一切都那么詩意。男人對劉緹一笑，表現出融于紳士血液中的對女性的尊重。劉緹摸了摸淡黃色的亞麻桌布說：“這里環(huán)境真好，咖啡也很好喝，就是桌布有點兒舊了。”

“您說得對，最近我們正打算換一批桌布，什么樣的好，請女士給出出主意。”男人說。

劉緹輕描淡寫地說：“我們公司經營法國產的高檔緞紋亞麻桌布，可以從香港入境，都是最正宗的那種。我們和吉倫特河左岸的LFLOK酒莊關系也不錯。”劉緹的優(yōu)勢在于，她學生般清純的樣貌，加上有時怯怯的眼神，很容易讓人相信她說的話，包括吹牛。

男人想了想：“物資采購這塊兒，還得我們大老板點頭，方便的話，你們得和她談談。”

我們在休息室等待十五分鐘后，一個身披金色貂皮大衣的年輕女人走了過來。她身材苗條，是那種冷白皮，眼睛挺大，睫毛很長，絨嘟嘟的，是個美人，甚至看著有點兒卡通。我不由得向前走了一步，想搭話。

“你們找我？”她說起話來眼神很冷，眼睛下面有一層淡淡的青色，語調低沉，江湖味兒很重。我不禁又退了一步。女人的身后，一個腦袋像圓圓光光鴨蛋的魁梧男人大聲道：“你找我們老板干啥呀？快點兒說，她很忙，一會兒還要談大事。”

我忙說：“您是這里的老板呀，我還以為是哪個電影明星來這里吃飯呢！”

一絲笑容浮在她白凈的臉上。她說：“我姓葉，看你歲數小，叫我葉姐吧。是說桌布的事兒吧，有樣品嗎？我看看貨色。”她看了我身后的劉緹一眼，笑容瞬間又沉了下去，嘴角含著不屑。

“您別著急，這批桌布我們得從法國進貨，從香港轉機，您要訂的話，運來大約得兩個禮拜時間。質量沒問題，純法蘭西工廠制造，而且保證最新質料和款式。”

“那么遠，不得貴得飛邊嘍？”

“也不會太貴，我們和他們是老朋友，估計一百八九一塊。您要訂多少？”

葉姐的睫毛閃了閃：“五十個，也就一萬來塊錢！”

光頭男一瞪眼睛：“再給便宜點兒？”

我聽了葉老板的口氣，當然不會讓價：“實在讓不了了，運費太貴，這可是空運呀，成本在那兒呢！”

“好，進吧，我等著。”說完，她轉身就走，金色貂皮大衣甩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瀟灑冷艷如同閃光T臺上的名模。我收起艷羨的眼光，回頭找劉緹時，發(fā)現她正側背著我，臉上的表情有點兒落寞。

周雷表揚了我和劉緹。他依舊板著臉說：“東升大酒店，我去消費過，菜很好，這幾年十分火！你們這次業(yè)務做得很好，一萬多塊的銷售額，不算多，但是開了個好頭兒，他們各方面的需求量都很大。你們一定做好這次的業(yè)務，給酒店方留下好的印象，爭取把他們變成長期固定客戶。”

“是的，周總，我們一定努力！”我不住地點頭稱是。劉緹臉色卻是冷冷的。

“非常好！”沒想到這時，徐春生笑呵呵地走了過來，周雷的臉上立刻有了許多和我一樣的笑容。

徐春生點了頭：“東升大酒店，我以前和外經委的哥們兒去會過客戶，菜很好，但消費標準挺高，常有一些有身份的人在那里聚，適合談事兒。我們談事兒那次，我還看到大發(fā)集團的杜董事長也在另一個包房談事兒。”

徐春生頓了頓：“但是那里的水很深，聽說老板的來頭很大，錢老弟，你和劉緹做業(yè)務時也要格外小心，多留幾個心眼兒。”

我說：“明白，董事長。他們的老板是個年輕女人，姓葉。聽說叫葉麗。”

徐春生掏出一盒“中華”給周雷和我一人發(fā)了一支。周雷連忙給他把煙點上。徐春生深深地吸上一大口，慢慢地把煙吐出來：“是葉麗呀，她原先是市歌舞團的獨唱演員，也是我們那批下的海。她去了南方走穴，沒少賺錢。我們一個月工資也就五百多，她出一次場就是兩千塊。”

“對了，我想起來了，兩年前，聽說她還卷入了一起殺人的案子。是兩個男人為了爭她斗了很長時間，最后，有一個被殺了，另一個失蹤了。被殺的那個是特別有名的‘跳動’迪吧的老板王天慶。”劉緹爆料。

葉麗雖然有一點點江湖之氣，但是與這么大的案子聯(lián)系起來，確實讓我感覺反差挺大。

周雷皺了皺眉：“我聽說這事兒有很多個版本，其中有個版本是說，與這個葉麗有關。據說做案的是通達工程公司的老板左達，當時，他正在和葉麗處朋友，王天慶也看上了葉麗，正好他開迪吧，有方便條件，可以經常請葉麗來演出，一來二去，葉麗出了名，他也賺了許多錢，兩個人眉來眼去就好上了。左達聽說后，暴跳如雷，就帶人去迪吧談判，沒想到造成了一場轟動省城的事件，江湖上的一場血雨腥風。”

“沒想到，她這么短的時間就東山再起了！”

“那還用說，換人了唄！”

我不經意地看了一眼劉緹，她面無表情，眼神卻有些躲閃。

餐布順利售出，鋪到了酒店的餐桌上。和葉麗做生意很順暢，她是個講究人，就是她那個光頭司機有點兒難纏，總是搞事情。

上午如果沒什么事兒，光頭司機一般會換上藍色的工作裝，打上一盆水，手拿雪白的毛巾，在酒店門前的第一個車位上，把那臺黑色的虎頭大奔擦得锃明瓦亮，舉手投足有板有眼，仿佛在舞臺上表演一樣，給人一種師出有門、敬業(yè)不怠的美好形象。可一到了下午，他就會不知不覺地摸到四樓，和來得早的陪唱女們打鬧調笑。

每次來“東升”辦業(yè)務，我和劉緹都盡量回避光頭司機，遠遠地看到他就繞道兒走，實在繞不過去就低頭走，假裝沒看著他。

他看到我們常常在背后“嘿嘿”地冷笑，仿佛自言自語地說：“小孩子學人家做生意！”

我和劉緹會像沒聽到一樣，若無其事地該干啥干啥。他一看沒啥作用，就又動起了別的歪心眼兒。

這天，我看到葉麗用手機呼我，連忙跑到公用電話亭，給她回了電話。聽筒里，她的聲音很冷：“你到我酒店來一趟！”不像是平時的口氣。我急忙和劉緹打了個出租車，趕了過去。

在葉麗的辦公室里，她瞪大眼睛，斥責道：“你個小崽子是不是和我玩貓兒膩，還差得遠呢！”我一頭霧水，手足無措地望著她：“咋的了，葉姐？是不是有啥誤會呀？”

“別叫我葉姐，你把我當姐了嗎？”

一旁的光頭司機跟著瞪著眼睛吼：“你們想想吧，那些餐布是怎么回事？”

“餐布怎么了？不都按時到貨了嗎？我看西餐廳都鋪上了呀！”

“說說那餐布質量咋樣？”

“那是絕對地好呀，地道的進口貨！”我心里一顫，心想：“是不是餐布質量真出什么毛病了？嘴上先不能示弱！”可又一想，“這剛用幾天，不可能出質量問題。徐春生的進貨風格我知道，他不會進最好的，但也一定不會進最差的，一般質量都是說得過去的。”眼神就更加堅定了。

光頭一晃腦袋：“你還嘴硬，還進口貨，我都去批發(fā)市場了，和你們一樣的餐布才賣一百一塊，你們也太黑了！”

我心想：“這么回事呀，是賣貴了。我雖然不知道徐春生的進貨價，但估計也就一百塊，他沒準兒就是在批發(fā)市場進的貨。”

但我還是堅持著：“那不可能，質量絕對不一樣，不信我和你們去看。”

我們四個人下樓來到了西餐廳，我掀起了一塊桌布給他們倆看：“你們懂不懂，這邊角做工、用料的編織走線都是法國的工藝！”葉麗和光頭看了半天，一臉懷疑加蒙圈，我繼續(xù)說：“最關鍵的是在這里。”我把桌布一角翻過來，上面赫然印有兩個英文字母“YM”，“你們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嗎？”

兩個人互視了一下，不斷地搖頭。

“這是法國公司‘亞瑪’的標志！”

兩個人恍然大悟，隨后徹底蒙圈了。

我觀察了一下他們的表情，看他們真的信了，迅速又急又氣又委屈地說：“沒有你們這樣做生意的，你們這么大的生意，就這點兒餐布，至于冤枉我們嗎？我看你們就是故意的，看我們年紀輕！”

聲音驚動了周圍的食客，都向這邊看過來。葉麗一下子走了過來，用手臂攬住我的肩膀：“別激動，老弟，是誤會，姐不是那樣人，走，到姐的辦公室說。”

到了葉麗的辦公室，我一屁股坐在寬大的真皮沙發(fā)上，也不說話，劉緹一聲不吭地跟著。葉麗向外面喊道：“快給我老弟沏‘極品大紅袍’，順順氣。”

葉麗語重心長地說：“老弟，你別和他一般見識，他就是那樣的人，姐其實也不喜歡這種人，跟著我年頭長了，沒辦法，一般的事兒，我都不讓他摻和，他也就會開個車、泡個妞。”

“那么的，過兩天卡拉OK那邊要換一批窗簾，這單也給你，行了吧？”

我一看這形勢，葉麗也挺到位了，見好就收吧：“謝謝葉姐，我就知道葉姐是講究人，這事兒辦得滴水不漏。對了，我還聽說葉姐還是大明星呀，歌唱得特別好！”

“你怎么聽說的？”葉麗的嘴角微微下撇，臉上露出一絲驕傲，“好幾年不唱了。”

我說：“是我的一個朋友現場聽過你的演唱會，那是人山人海呀，他說你唱的張惠妹的《聽海》，那是一絕，特別好聽，現場那歌迷嗓子都喊啞了！”

葉麗咯咯笑了起來，忽然她掃了一眼我身后，臉色慢慢地沉了下來。我忙和劉緹告辭，走了出來。

迎面而來的涼風讓我的情緒平復許多，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一直低頭沉默的劉緹開口說：“錢海你真行，反應太快了，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太嚇人了。你這次是一舉三得，解釋了問題，反擊了光頭司機，還又得了一個訂單，完美！對了，那幾個字母是咋回事呀？”

說到這個，我實在忍不住笑了，那是徐春生附庸風雅，腦洞大開給自己起了個雅號“逸夢居士”。餐布到貨那天，他心情大好，在辦公室刻了一方“逸夢之印”，又一時興起順手刻了一個兩個字母縮寫的“YM”的小方章。他又把我叫了過去，給我看看印章，讓我提提意見。我來了一看，這哪里是讓我提意見，分明是讓我夸贊他呀。

“董事長，這印太好了，筆法有唐宋的遺風……這雅號也妙，清新脫俗，置身世外，不染紅塵，乃是高人之相……

于是我把大腦中的美好字眼存貨全部清倉，足足贊嘆了半個小時。徐春生也很受用，要不是來人送貨，他還會和我再聊一會兒。我一看這情況：“我感覺在咱們公司出售的產品上，應該打上您的印跡，就像那些國際品牌，都是有自己公司的標志的。”徐春生點了點頭，拿起那個“YM”的小方章，“我看這個行。”

于是，我就把這兩個字母印在了每塊餐布一角的背面，這樣不影響本身的整體美感。沒想到，關鍵時刻竟然起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劉緹終于笑了，笑得挺好看：“那你也太能瞎掰了，還法國公司的標志？你咋不說是聯(lián)合國的標志呢？你這個只會漢語拼音的大騙子！”

“騙子”這個詞，我很不喜歡，雖然出自小女生之口意味有所不同。但我不是那樣的人，騙人確實不是我心所愿，但也沒有辦法，身處商海，我什么也決定不了，只能隨機應變，面對問題，只能用一個謊言掩蓋另一個謊言，一個又一個謊言。我沒有一點兒高興的感覺，好像江河中的魚兒，只能隨波而下，沒有能力逆流而上。

劉緹看我的表情有點兒不對勁，說：“時間不早了，我請你吃大餐，給你慶祝一下。”

“我請你吧，不能讓女生花錢！”

我和劉緹來到不遠處一家韓式餐廳。這家餐廳是典型的大唐風格裝修，在每個榻榻米包間的炕桌上，都有一盞小燈閃爍著橘黃色的光。劉緹似乎很喜歡這種環(huán)境，炭火和燈光映射下，目光柔和得像五月的春水。為此，我也付出了一百多塊錢的代價，工資的九分之一，烤鰻魚確實不太便宜。

在昏黃路燈的籠罩下，我倆肩并肩地走著，路燈拉長了我們的影子，直到路邊的圍墻上，仿佛一張客廳里的結婚照。她說夜晚讓她沒有安全感，而這種安全感，似乎我可以給她。

走到樓下時，劉緹說：“我總覺得這是一場游歷，自己不是這里的主人，也不是任何地方的主人，就像一團蒲公英，被風帶著不停地滾動，沒有目標，沒有方向，只有風向。”我忍不住吻了她的額頭，以示安慰。沒想到，一下子對上了她的嘴，也不知什么時候，她偷偷踮起了腳尖。

這方面，我是第一次，沒啥經驗，只能通過力量表達激情，一股猛勁兒把她的嘴吸成了真空，令兩個人窒息，以至于因為時間關系，兩張嘴迫不得已分開的時候，“啵”的一聲挺響。

對于我的過激操作，劉緹沒有表現出抗拒和不適，只是臉上有些潮紅，可能是我不小心的某一下點燃了她內心中的草堆，然后，火苗不斷蔓延。她說，一個人有點兒害怕，“要不你上我家坐會兒？”

“好呀！”我們已然不約而同地在內心中達成了一個無言的默契，就像徐春生寫的那幅字“難得糊涂”。

劉緹的住處竟然是個兩室一廳的洋房，裝修得十分考究，全屋實木，一排排長條木板拼接在墻上，木質地板上還鋪著厚厚的地毯，腳踩上去，仿佛來到了云端。沒想到這小姑娘條件這么好，太出乎我意料了。而且在玻璃茶幾上放著一個超大的煙灰缸，劉緹不會吸煙，那這個又是做什么的？劉緹有點兒神秘。

在劉緹的散發(fā)著淡淡花香的臥室里，我和她并排坐在她軟軟的、罩著粉色床單的公主床上。氣氛曖昧了起來。我說：“這屋子真干凈！”

劉緹說：“錢海，你喜歡我嗎？”

“喜歡，喜歡！”

“你會對我好嗎？”

“那當然了，誰敢欺負你，我跟他沒完……”我們就像電影里的情節(jié)，按部就班地發(fā)展，她的聲音持續(xù)熾熱，我的回答聲音略小。

不等我說，劉緹用軟軟的嘴唇掩住了我的唇，給了我一個又甜又長的吻。時間一下子凝固了，因為已經完全沒有了概念，我仿佛穿梭于時光的隧道，前方滿天星斗，無所適從，心臟在狹小的空間，上下左右撞壁。

雖然某個細雨綿綿的傍晚我在火車站旁邊錄像廳里，伴著一片吞咽口水聲，觀摩過電視中男女主角的這個過程，在外在姿勢上還是粗通一些的，但面對這時充滿暗示的劉緹，就像面對一個沒有任何開口的鐵皮罐頭一樣，手足無措。明顯劉緹要比我更熟練。

劉緹口含著發(fā)卡，把一頭濃密的長發(fā)重新扎成馬尾，然后，把我按躺在床上，解除了彼此的武裝，一下子騎到了我的腹部。我仰視著她那與身材不太協(xié)調的兩團豐滿乳房，忽然感覺它們不斷變膨脹，漸漸地變成兩座大山，即將傾壓下來。就在劉緹挺起身要坐下去的一瞬間，我渾身一抖，下意識扶住了她。她詫異地看了我一眼說：“你不喜歡我？”我搖了搖頭。

“你不是真心想娶我？”

我無奈地說：“和美女那什么，哪個男人不得勁，可你還是個純潔的小姑娘，現在我這條件太一般了，許春生說的一百萬，現在一萬都沒實現，能不能養(yǎng)得起你很難說，咱們之間有太多的不確定性，我干了，萬一咱們沒成，會坑了你！”

“我不在乎。”劉緹繼續(xù)向下坐。我忙半翻個身，她只好坐到了一側。

“偽君子，你心里不一定在想什么！”劉緹的聲音有些抖，眼睛緊緊地盯著我的瞳孔，仿佛要鉆到我的心里尋找答案。可能我有點兒粗俗的語言冒犯了她，或者是別的。

我不是偽君子，也不是圣人，只是此刻，沒有感覺到一點想象中的美好，或者說那種舒暢的感覺，卻感受到一種被征服的味道，好像帶著一支隊伍出征，想來一場壯烈的沖鋒，和敵人浴血纏斗，結果被一支神秘之師反包圍了，令我十分反感，這種反感也讓那應該應景的器官表現得不盡如人意。

把一種想象中的單純娛樂活動上升到道德等復雜層面，是痛苦而不科學的，結果就變成了讓這種娛樂活動給娛樂了，形成了一種奇怪的哲學關系。

劉緹把我趕了出來。

第二天，我有點兒后悔，想再去一次她那里。

劉緹冷冷地說：“不行，我家里的親戚來了。”

我也沒多想：“什么親戚，住幾天呀？”

劉緹不耐煩地說：“以后再說吧！”

劉緹有兩個禮拜沒上班。東升大酒店四樓的卡拉OK已經換好嶄新的窗簾，暗紅色的面料與包房的格調很搭，我問了問樓層經理是否有什么問題。他說挺好，比前一批桌布的質量要好。

“那就好！”我似乎不經意地問，“葉姐在嗎？”

經理搖了搖頭：“這幾天她都沒來，可能家里有什么事兒。”

我聽了，隨便聊了幾句，便走出了酒店。

門前的停車場里，光頭司機在認真地擦車。今天的天氣挺冷，他打了一盆熱水，不斷向上冒著水汽，他也忙得滿頭大汗，看起來相當賣力氣。

看到光頭司機，我心里一動，不對呀，葉麗沒在，車和司機怎么在？難道是她在躲著我？我不禁又回頭向樓上看了一眼，葉麗辦公室的窗子上拉著紗簾，看不到里面。

光頭司機也看到了我，嘿嘿地笑著說：“你今天咋一個人來的呀，你的女秘書呢？”

“什么女秘書呀？那是我的搭檔。”我搖著頭說。

光頭還是嘿嘿地笑：“小子，你知道嗎？那個搭檔很有來頭的。”

我不由得一驚：“怎么了？”

光頭笑得越來越冷：“我始終看著她面熟，就是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現在想起來了，你認識左達嗎？”

“左達？不知道！”我嘴里說著，心里在想：左達不是那個包工頭嗎？殺人跑路那個。

“以你的身份是沒有機會見他。他是葉麗以前的對象，是個干工程的大老板！”光頭說。

“那又怎么了？”

“沒怎么，你的搭檔是他的妹妹！”

一陣涼意從我的后背一路上行：“啊？”

看到我的表情，光頭更加神秘地說：“啊啥呀，說是妹妹，就是他包養(yǎng)的一個女學生。”

我的喉嚨不知道被什么噎住了，說不出話來。

“怎么樣，不知道吧，她可不簡單呀！”

我竟不知道用什么表情面對光頭，便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

“看啥呀？葉麗不在。”光頭繼續(xù)說，“小子，我再告訴你一個事兒，你這批窗簾的錢不會那么好要，不要和我們玩心眼兒，你還嫩著呢！”

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低著頭走了。這兩個消息像兩根刺深深地扎痛了我的神經，而且，第一根刺更痛些。

街上的車依然川流不息，行人三三兩兩從我的身邊走過，我恍恍惚惚地挪動著。光頭的話是不是真的？他是不是故意在逗我？我寧愿相信是這樣，但是想想劉緹，確實有許多神秘的地方，不說別的，她住在那么好的地方，以她的收入是不可能實現的。再有，我一想從頭至尾，她沒有和葉麗和光頭司機說過一句話，這也不像她平時的作風。我越想，光頭的話越像是真的，自己的心也就越疼痛。我以后該如何面對劉緹？

這段時間，我魂不守舍，徐春生和周雷以為是窗簾款的事，安慰我說：“別著急，慢慢要，他們是打了收條的，實在不給，我找找各方面朋友也能要回錢的，那都是后話了。”

可等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一天，徐春生和周雷把我找去，周雷看上去氣色很差，眼睛下面凸起兩塊圓圓的眼袋。我看在眼里，忙說：“我現在再去一趟東升，看看款的事兒。”起身要走。

周雷搖了搖頭，徐春生說：“你先坐下，別著急，我們和你說一個事兒，你要有點兒心理準備。”

我坐在沙發(fā)上，想了想說：“徐董事長，周總，你們對我挺好，是不是要開除我？你們放心，我走之前，也會把款給你們要回來。”徐春生看了我一眼，又看著周雷：“你說吧！”

周雷又猶豫了半晌，才嘆了口氣說：“劉緹走了！”

“她去哪兒了？”我不禁問。

“她……她死了！”

我好像沒聽清楚，“她怎么了？”

“她死了！”

我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周總，不能這么開玩笑呀！”

“我不是開玩笑，她真的死了！”

我的頭“嗡”地一下，漲大了好幾圈，癱坐在沙發(fā)上，就像一個無脊椎動物。

周雷清了清干啞的嗓子，繼續(xù)說：“我和徐董事長知道你和劉緹關系很好，可能正在處朋友，商量了好幾次，才決定告訴你，是一周前的事兒了。”

“你聽我說。”周雷說，“劉緹這孩子是我戰(zhàn)友的女兒。我戰(zhàn)友從工廠下崗已經多年。一年前，他找到我說，這孩子上學時，走了些彎路，讓我教教她，我就答應了，給找了我們這兒最好的業(yè)務員做搭檔，就是你。這不，一直很好。可是沒想到，兩周前，那個曾經包養(yǎng)她的人潛逃回來，要帶她一起逃。”

我漸漸想起，那正是劉緹說，她親戚來了那幾天。

“這孩子死活也不跟那個人走，說已經處了對象，想過正常的生活，兩個人就爭吵起來。那個人本身就是逃犯，感覺一切都沒有希望了，劉緹不和他走，他更是萬念俱灰，結果一失手用煙灰缸把劉緹給打死了，他自己也投案自首了。”

周雷講完時，我已經上不來氣，我想起了劉緹家中的那個煙灰缸，它仿佛一塊巨大的石頭壓在我的胸口上。

徐春生忙對我說：“你先回去，休息幾天吧，調節(jié)一下心情，這邊的事兒以后再說。”說罷，他們倆就把我扶上一輛出租車。

昏睡在床上，我一陣清醒，一陣恍惚，腦子里都是劉緹的影子，我們一起在公司開會，一起談客戶，一起走在街上，和在她房間的那個晚上……

我不知道是一種什么樣的力量，把這樣簡單的戀情變得如此復雜，而它又在兩周之內，讓劉緹和我陰陽相隔，這樣的反轉太過速度，以至于讓我如此失重。我特別想哭，但是卻流不出眼淚，我只能等待，靜靜地等待，等待這個時刻與我漸行漸遠，直至消失在身后，變成一個模糊的痛點。

而這一刻的時間太過緩慢，我掙扎著給周雷打了個電話，說要去看看劉緹。他告訴我在龍山殯儀館307-182。

307是一間很大的屋子，里面有點兒涼颼颼的，空氣中還彌漫著一種說不出的氣味。穿行在數排高大的存放架之間，我尋找著劉緹，目光掠過盒子上的一張張生動的照片，老人居多，有一個人的，有夫妻倆的，音容笑貌，仿佛一切都在。

寫著劉緹名字的是一個嶄新的黑漆木盒，新鮮得仿佛還有油漆的味道，這里面安放著劉緹之前無處安放的靈魂。盒子的正面貼著一張她的照片，她穿著藍白運動服的半身照，微笑著，目光望向很遠的地方。

三個月之后，我再一次見到葉麗。這期間我去找過她幾次，光頭司機都說老板不在。雖然不知道是葉麗不想見我，還是光頭司機從中作梗，但我也沒啥辦法。這天傍晚，我來到東升也只是想試試看，畢竟得把貨款要回來。沒想到，光頭司機遠遠地向我招手說：“你進去吧，今天她在。”

葉麗偌大的辦公室里只開了兩盞橘黃的小夜燈，以至于她的大半邊臉上和身后的墻壁被一大片陰影籠罩。她今天沒有化妝，兩個黑眼圈很大，絨嘟嘟的眼睛有些失神，顯得愈發(fā)憔悴。

“你搭檔的事兒，我知道了！”葉麗低聲說道。

“噢，葉姐。”

“我昨天去看了左達，可能是最后一面了，我也好幾年沒見他了。瘦得有點兒脫相了。”

我靜靜地聽著，沒有說話。我沒見過左達，他一直活在周圍人的談話里。

葉麗點燃一支煙，猛吸了一大口，“其實他是個挺重義氣的人，就是太花心了，他沒想殺那丫頭。”

我看著葉麗，無從評判。他們感情的事兒別人誰能知道，別人還說葉麗與王天慶曖昧呢。對于左達和劉緹，我只是一個外人。我是劉緹準備逃離的驛站，一個假想中的避風港。

葉麗掃了我一眼，似乎看穿我的心思，她是個聰明的女人。“左達有很多女人，有一個現在都是大明星了，他已經高攀不上了。當然也不能全怪他，這些賤人也不是東西。”女人就是這么奇怪的動物。

“劉緹也是賤人之一？”我問。我知道這么問很不符合銷售守則中“客戶至上”的相關條款，很可能不能把欠款要回去。

葉麗笑了一下，歪了歪頭：“那丫頭倒不是壞人，也是個苦命人，她家里困難，為了活得好點兒跟著左達，也挺聽話的，不像那些賤人，事兒多，我也沒為難過她。唉，想想有點兒像我年輕時候。這就是我們這樣女人的命。”

葉麗的手機響了，她看了一眼，連忙接起，語氣也變得嬌滴滴：“小哥，你過會兒來呀？……是有重要的客人，好的，我把帝王包給你留下。這么長時間都不想我，都兩天了……”

放下電話，葉麗從老板臺內拿出一個厚厚的大信封，甩給我：“這是你的貨款。”

我拿著沉甸甸的信封，有些詫異，我知道這錢多出很多。

葉麗看了我一眼：“多出的，是左達讓我給你的。他說，請你每年清明都去看看劉緹……我要去化個妝。”

走出東升，我向西而行。走著走著，路過我和劉緹那次共餐的韓式餐廳，餐廳的窗子上面有四個大字——“冷氣開放”。走著走著，路邊的圍墻上出現了我的影子。我一個人的影子。我腋下挾著厚厚的大信封，在影子里卻什么都看不到。

作者簡介gt;gt;gt;gt;

焦元，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會員。供職于中國鐵路沈陽局集團有限公司融媒體中心，從事小說、散文創(chuàng)作。

［責任編輯 胡海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