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華“山經海紀”系列叢書由《曾許諾》和《長相思》兩部分組成,其中故事背景、人物原型來源于《山海經》、上古神話、三皇五帝的華夏源起等。作者僅以這些原型為自己小說人物的影子,對他們重新加以刻畫,變成了一個個具備神話傳說人物特征,卻又全新而生動的人物。作者以中原的神農、東南的高辛、西北的軒轅三大神族三分天下的局面為創作背景,《曾許諾》中以軒轅王姬軒轅妓(又稱:西陵珩)與神農王的徒弟赤宸為主線、《長相思》中則是他們的女兒小夭與神農族洪江將軍的義子相柳之間的愛情為主線展開,描述三大王族為了百姓的安居樂業,為了中原的統一,不惜一切代價相互之間進行著痛苦斗爭的故事。在斗爭的過程中將一些關于親情、友情的復雜矛盾沖突引申了出來,一個個舍私情擇大義的小故事貫穿其中。
桐華的作品有著對人本身的關懷,寫作手法像一位解剖醫生一樣冷靜、理智,描寫的人物卻鮮活生動。作品觀點客觀且不拘泥于愛情,描寫的人物沒有絕對的好壞之分,只是讓讀者自己去理解、感受,有讓人感動、無奈之后的余韻悠長。
文中寫到逍遙(大鵬鳥,赤宸的座騎)飛行的一段路程是這樣描寫的:“速度越發快起來,一會兒突然猛沖而下,眼看著就要摔死,結果它猛一個提升,和山尖一擦而過,在一個瞬間又扶搖而上。阿珩剛松一口氣,它又猛地翻轉一下最初的驚怕過后,竟然慢慢地有了別的滋味”。品讀桐華的小說就是這種感受,她小說的敘述方式很像這只大鵬鳥的飛行。我縣原文聯主席胡延平老師曾教我們寫作要能盡力達到有層巒疊幛氣象萬千波瀾壯闊的布局謀篇,我想桐華的作品做到了。她的語言具有極高的自我辨識度,具備了個人獨特的寫作表達方式。在小說連續的構思中,技法上不僅沒有雷同,反而還能有更多層層遞進的自我超越,讓人驚嘆。
一、語言文字方面
情感形塑的表達方式。法國著名雕刻家羅丹的作品《青銅時代》,把“人類意識還沒有完全清醒的剎那”的那一種感覺用一個男子具體而形象的姿態,生動、客觀地表達了出來,讓觀者一看就懂了,并且能夠有代入性地去感同身受。桐華的小說描寫中似乎也有著這種通感的、具象化的轉化。她將人物最為細膩、幽微、豐富、變化的情感和感覺在神話氛圍的渲染下,用景致描述出來,將心靈世界變得形象化。
西陵珩第一次受重傷,赤宸去事發現場找她,以為她已死,他的靈力“沿著她鮮血流淌過的路源源不斷地涌入地下,整個村子的樹木都開始瘋長,覆蓋了道路,圈住了院墻,封死了門窗?!薄翱此迫崮鄣闹参?,卻有著生生不息的力量,擠裂了柜子,扭碎了凳子”,“月色下,整個祭臺連著四周的土地都被密不透風的草木覆蓋”。當赤宸看到西陵珩死亡之際,他只覺得對人世充滿了疲憊與厭倦。他憤怒、惆帳、眷念、不舍、心痛、不甘等等情緒,一一通過一連串植物生長的強大力量所造成的連鎖反應有形地表達了出來,作者雖是通過神奇夸張的表現方式,卻也有著現實的影子,像是用了倍速的快進方式描述柬埔寨吳哥窟消失的過程一般。
高辛國的王子宴龍一曲利用聲音的力量,操控聽者心中感情,用琴音左右情緒的魅惑心音,被赤宸“抓住宴龍琴音中的一個漏洞,令整個山坡上的青草旋轉而起,直擊宴龍”把耳朵聽到的錯音當作一種力量,這里特別強調“感覺”的力量。這種很難表述的東西,卻真實存在。當我們敢于面對自己的內心世界,就會知道,它有時起的作用和擁有的力量,可以超過神華傳說中的“神力”。有時候淡淡的一句話,可以令自己的內心世界山河變色,草木枯黃,堆砌的精神房屋傾頹,瓦飛石走;有時一個小小的動作,卻可讓心中筑起的高高堤壩迅速倒塌,千年的寒冰瞬間消融。
準確的動詞構圖。作者常常將三五個簡潔、準確的動詞連用,像長、寬、高,很快就勾勒出一個個生動的立體畫面歷歷在目,比直接的視覺體驗還唯美。動詞用得精準,能簡單隨意地表達出人物復雜而微妙的內心或者掙扎、彷徨的過程。比如:恰當的場景中,一個“瞇著眼”,就含蓄傳達出了遮掩不舍、埋藏深情的含義;小夭在高辛國第一次見到長得像母親的王姬時的反應:“她嘴里塞著繡鞋,發著含糊的聲音,雙手拼命向前伸去,瘋狂地掙扎著,想要掙脫侍女的手,抓住那一襲青衫”,“她滿身血污,被幾個婢女摁倒在地,她一邊用力地掙扎,一邊仰著頭,盯著王妃,滿面是淚,伸著雙手,乞求著她不要離開”,又如:“每天快要散朝時,她都會坐在殿門的臺階上,伸長脖子、眼巴巴地等著爹爹,等看到那個疲倦孤獨的白色身影時,她就會跳起來,飛沖下臺階,大叫著爹爹,直直地撲進爹爹懷里”。幾個動詞不僅勾勒出了場景,連帶人物性格都順帶凸顯了出來。
意象與顏色的運用。至始至終貫穿《曾許諾》的一個意象是桃花,寫的次數很多,但描寫都不相同,作者借著意象描寫人物當時當地的情感、心情。比如:描寫玉山上的桃是人間罕見的稀世珍品,可救人命,可是“千里桃花雖灼灼,總是落花簌簌”,它們孤獨地開放著,像女子不被珍視的情感,枉費了心中的至情,同時又與人間百黎寨內桃花樹下定情的愛情作對比,流露出兩兩相惜時真情的可貴。西陵珩“仰頭看著一樹繁花,你們年年歲歲花依舊,可會嘲笑我們這些善變的心”?這里用花的長久來對比人心的短暫;赤宸的“對著滿樹繁花冷笑”,此處用桃花一片赤誠的紅與善變不可知的人心比較在《長相思》里則是用鳳凰花做貫穿始終的意象,同時也貫穿在小天與玲玹的親情之中;小夭與璟的感情,穿插著木樨花(桂花);與相柳的感情,穿插著大海的景象、纖塵不染的白。有了這些意象的存在,讓小說有了和詩一樣美的部分,在情感的表達上含蓄且韻味十足。
小說中提到顏色也是意有所指,紅色代表熱情、真誠、重諾、勇敢、無悔;白色代表高潔、超脫、無私,青色暗含憂傷等,作者用人物的服飾、用品等顏色傳達著人物性情。比如描寫赤宸、昌樸的紅色;描寫相柳、高辛王的白色;描寫璟、西陵珩的青色,甚至在小說中幾乎可用“壞人”來定義的防風意映,在第一次出場時她穿的是水紅色衣服,其實就已在為后文表達她是為了愛情而生,并非為毫無情感的人設做著鋪墊。
干凈利落的語言。比如描寫赤宸與西陵珩在玉山的第一次重逢:“赤宸的身影漸漸出現,指間拈著駐顏花,笑站在漫天桃花雪中,岳峙淵渟,氣宇軒昂,令柔麗的桃花都帶上了幾分英武之氣。”描寫西陵珩的舞蹈:“一會兒輕揚長桂,一會兒猛翳修袖,身姿婉約,步態空靈,猶如花妖?!?;描寫西陵珩的哥哥仲意的妻子昌樸第一次出場:“女子面容清秀,眉目磊落,喜服收腰窄袖,猶如騎射時的裝扮,襯得人英姿諷爽?!倍潭處拙湓捑桶讶宋锿饷?、精神、信念、性格等特點交待清楚了。文中沒有一個被用透用俗的詞匯,都在切合事件,準確新穎的用詞。比如:一句耳熟能詳的“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作者表達為“驚鴻一現卻名震千年”;聽聞噩耗時的震驚、悲傷,作者借用昆蟲的飛翔來表述:“疾掠輕翔”(如“云桑身周的彩蛾也驟然而起,疾掠輕翔,猶如彩云散,錦緞裂”)?!凹病?、“輕”等副詞既有字面本身的含義,又傳達著震驚、哀傷的畫面感。
特別的人物刻畫。桐華作品《云之歌》中的孟玨、《散落星河的記憶》中的殷南昭、此套山經海紀系列《曾許諾》中的赤宸、《長相思》中的相柳等等人物,可以看到多部小說都在塑造一類讓人震憾又心痛的角色,那是一個個有著大格局,為了人與人的大愛,舍私情擇大義的人物。他們無視外界不堪的打擊與否定的評價,只在乎自己的心是否堂堂正正。他們默默無聞地做了很多顧全大局、維護和平的重要的事。當我們通過作者的眼睛看見了他們,也才明白了他們的至善至愛。然而從世人的眼光里,這些人不過是讓人又怕又恨地活著、丑陋的死去而已。這一類人物在小說描寫中往往學識淵博、武技高超、醫學精湛,容貌風流倜兌無可挑剔,他們心思縝密、胸懷廣大到可容萬事萬物。他們擁有一顆最仁慈善良的心,但看上去行事殘忍,一生過得冤枉、憋屈。當讀者都恨不得替他們報不平時,作者仍能緘口不言。合上書本后,幾個歷史人物、幾個近現代的文學作家、幾個為國家做出過貢獻的人物,幾個身周的人,便會閃現在腦海中。想想他們的初衷、他們的奉獻、他們的創作緣起,心中便自有計較。有的只是這個社會中的小角色,但他們有一顆顧全大局的心,他們在屬于自己的領域里,常常就是這樣活得偉大卻渺小,高潔卻憋屈。一些壞,不是自己想去做,而是情勢逼不得已,不得不經過自己。他們內心的高潔,同時便能對比出那些為了權利斗爭而善變、虛假、冷酷、殘暴的人心靈的丑惡。人間就是這么奇怪,有癡情高潔大善的人,也有絕情卑劣大惡的人。桐華從特殊的視角刻畫了一批鮮活生動的人物,令讀者牽動心弦,為之悵然,從而陷入長久的思考之中,在記住小說人物的同時,也對身邊相似的或有著他們身影的人物有了思考和理解。
比如對相柳這個人物的塑造,作者借用《山海經》中相柳九頭妖的形象,同時也像一種暗示。他被九個大腦控制著,便顯得比常人多了很多的理智與克制。因為現實由不得他流露出一絲真情,每一次的真情泛濫與真心實意都要找到別的事件、人物、交易做掩蓋,而不讓旁人覺察到他的好。他對小天全身心付出不求回報,這份隱藏的愛在劇情發展中升華的同時,也能讓我們看到他對待他人其實也是這樣的。比如,左耳、乞丐、老百姓、神農軍他對別人的關心是最為他人作長遠打算、切合實際、體貼入微的,但他從不流露出任何的好,似乎不想為此讓他人對他增加精神上償還的負擔,反而以一個眾人厭惡的九頭妖的外在形式存在,其實他殘酷的外表下掩藏著一顆類似于佛陀般慈悲的心。讀者看到他有一點似曾相識,卻又似乎在現世以外;說是不在世間,他卻又始終在一個隱秘的地方讓我們覺得溫暖、顫動。
高辛王,情到深時情轉薄。最重感情的人最以大局為重。他一生所求,對自己的個人利益沒有帶來任何好處,全是胸懷天下,卻無人理解,成為一個似乎是背信棄義,冷若冰霜的人,實則是一個切切實實舍己為人的人。他知道宴龍也可以當國君,但算計太多。唯有少昊是毫無私情的人,在三國鼎立的形勢下,只有他能令高辛的老百姓平安富足。小說中描述到他的夢境,似乎就是在暗喻他像佛教故事中割肉喂鷹的尸毗王一樣,有著一顆慈悲心。
關于家國情懷的表述。神農王、軒轅王、高辛王、赤宸、相柳、搶玹等人物都是在以犧牲自己、澤被天下為心底的信念,他們的個人生活過得憋屈隱忍且極不快樂,但都在盡力成全自己管轄百姓的安穩:舍棄了自己國仇家恨的小炎斧(炎斧的兒子),過年時,他要求“城池的四角都有神族的士兵放特殊制造的煙花。煙花高高地飛上天空,開出美麗的花朵,映得整個天空都好似變成了五彩繽紛的大花園”。小炎斧將父親炎斧(神農國的一名大將)當年拒死不降,以自身為陣眼自焚時火山爆發的慘烈故事,演變為璀璨的煙花,告訴父親永不忘他的志向,永不忘他的犧牲,永不忘家族血脈血肉至親的情感。小炎龔用他自己的方式紀念父親,并延續著父親的愿望。這也代表著年輕一代處理上一輩的恩怨已拒絕了用報仇血恨的方式,學會了相互理解、互相成全;最受百姓愛戴的神農王則除了當好一名好國君外,還甘愿承受各種身體上的痛苦,只為了留下一種可能減緩他人痛苦的藥草,并詳細寫下了《百草經注》;表述奮戰在前線的士兵們,則是這樣描寫的:“那是一張張年輕、緊張、茫然甚至恐懼的面孔,可是不管怎樣害怕,他們依舊選擇拿起武器,為守護家園而戰”?!?/p>
二、心理過程的理解方面
學習自我救贖。五本“山經海紀”系列看完,我竟然沒有一個痛恨的角色。小說在描寫到很多人物之間的情感糾葛部分時,能考慮到讓讀者從每一個人物的角度對他們行為產生背后的根由有一個了解,從而有自己的思考和判斷,在閱讀小說的同時對一個個角色有自己的悲憫。
家除了給予我們溫暖,也會傷人:軒轅王對子女的嚴苛,讓他們在生活中不敢任性放縱,認為血脈就注定了束縛,一生只有責任擔當、缺失了很多的快樂;西陵珩為了國家的興亡舍小我、全大義領兵作戰,卻沒能完成一個母親應盡的責任,讓孩子從小就認定自己是被家人拋棄的孩子;搶玹的母親為了愛殉情而死,這樣的悲壯卻傷害到孩子認為自己并不重要,也是一個被拋棄的人。小妖和搶玹都生活在極大的心理陰影中。
魯訊在《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中寫道:“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毙√旌蛽尗t就是這樣,完全靠自己的堅強把這種傷害強壓在心靈深處。但是這樣,讓心上的傷更難平復,最后差點被悲傷痛苦淹沒,幸虧搶玹有小夭對他極度的包容和無私的關懷;小天有相柳對她知己般的守護、璟對她親人般無微不至的愛,才撫平了他們的痛苦,愿意相信自己“被重視、被珍惜、被寵愛”。即使文中那一個個似乎已被貼明了標簽的“壞人”,作者都深刻剖析了他們背后成長的痛苦經歷,是這些痛苦的成長將他們逼成了那個角色。一個人的壞,不是他一個人造成,和他身邊的人,他生存的環境息息相關,每一個人都難逃其責。這與我們所處的社會現實是一樣的,我們已經不可能再簡單地用是非對錯去評判一個人。我們在評價另一個人時,也不能忘了對自己的反省,因為“別人也是另一個我,是那個不是我的我”。比如,多次傷害璟至殘至死的篌(璟的哥哥,是璟母親近身侍女生的孩子,是同父異母的哥哥)。他的性格在成長過程中變得非常扭曲,他的殘忍讓人發指,造成他殘酷性格的原因是他在自己的成長中缺少自我調節、修正的能力,思想極端,不能從多個角度看待問題,對現狀不愿服輸、不甘心、太執著。心中一直有一個“結”,就是認為自己是比璟優秀的,他一直想要去突破、去對抗那個陰影。如果我們細細追溯回小說最初,如果他每一個身邊的人都能自我反省與克制,他的性格可能不是那樣的;如果璟的母親能夠不把丈夫對自己背叛的恨和生活的不如意全部轉移到這個無辜的孩子身上,給他稍微一點母親的溫暖與認可;如果璟(他在故事中是一個多么完美的人)能夠站在對方的角度考慮到他過分敏銳的自尊心,采取比較智慧的方式去處理(比如,像小天處理她和妹妹阿念的關系一樣),而不是一味以毫無變通的高高在上的君子的言行舉止來無休止的包容,結果也應該會不一樣?;蛘?,他最親近的人防風意映、藍莓等人物的行為態度稍有不同,對他的影響也會起到微妙的好的變化…篌其實是一個很優秀的人,各方面的實力他一點都不比璟差,可他從小到大感受到的都是只能作為一個卑微者的痛苦,他人格的扭曲是一次次被壓抑、被侮辱的累積所造成的。
能夠對自己塑造出的“壞人”仍心懷悲憫,并從各個方面全方位的剖析、展示給讀者看到,這也是作品打動我的地方。
小天與相柳互贈的“冰晶球”,似乎是心理學中用來療愈的水晶球的意象,是屬于現實之外兩個人精神世界所共有的樂園。那里成為了自己擁有勇氣面對現實的加油站,他們可以通過不斷的自我療愈、自我救贖,完成一次次的自我告別。
看著人物在小說中各種經歷下的成長,我便會想,說到一個經歷很多的人時,可不可以把“一個人”中量詞“個”改換為“組”?“一組人”:像兒時玩的一組套娃娃一樣,雖是相貌相同的一個人,其實在經歷的不同時段是一個不同的人,當我們每一次站在一個惆帳的節點,默默回頭,進入腦海的那一個個曾經熟悉的人,想想他們當時的風范與言行舉止、喜怒哀樂,已不是今日的他們,自己亦如是。越來越像套娃娃,從大慢慢變小,從近慢慢變遠,最后在別人眼中越來越渺小,越來越微不足道,卻在心中成為最應該值得珍視的、完完全全厚重的、實心的、真正的自己。脫去俗世中每一個虛幻角色的外殼、脫去繁復糾纏的愛恨悲喜的綁縛。
感受輕盈的父愛。軒轅王對子女的教導:“三思后行,一舉一動必須從長遠的利益考慮,不能貪圖眼前的一時之歡”。于是子女背負著沉重的父愛,一生無法率性地完成自我;在不理解赤宸的人群中,小天父親的形象極度惡劣,兇殘如一只猛獸,外部輿論的重壓下,小夭以父親為恥。其實真實的赤宸對神農王忠誠、對部下義氣,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樣一腔赤誠;對小天、西陵珩的愛也是無比輕柔。小天幼時見過的幾次父親都是以叔叔的名義,最后在確知父親是赤宸的事實之后,父親已不在了,但他還剩得一股靈力保護著小夭的母親。當小夭終于有幸去見母親最后一面時,感受到了父親的愛,雖然只是一種比擬。心理學講師曾奇峰老師說過,如果“父愛如山”,我們會感覺很沉重。
這與桐華描寫中,表達小夭對父愛的感受有種“英雄所見略同”的相似。已經失去了肉身的父親表達對小天的愛時,是讓整個桃林中的桃花花瓣飛飛揚揚輕盈地飄落,無聲勝有聲地解釋了父母對她的愛和無奈,也擦拭干凈了小夭對他們的怨恨,理解了他們的兩難,讓她感受到溫柔的父愛。很多時候,我們需要的父愛就要這樣輕盈,像灑落在身上的花瓣。
對人生深入的思考。桐華用了設置“陣法”的情境表達,在帶動讀者強烈閱讀興趣的同時,更是讓我們能夠進一步形象且具體而微地理解“人生如幻象”的道理。比如:赤宸因為自己的心高氣傲和心底深處的自傷自憐,盡管對西陵珩全心投入地愛著,卻還是因為誤會,導致了慘劇的發生,當他有一次機會可以挽回她的生命的時候,他通過滅魔陣(由上古神器四象鏡布成四個陣,意寓人生四象:死、生、幻、滅)后,在陣法中覺醒,領悟到“世間本無魔,一切皆心魔”。他“怔怔地站著,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自己是誰”。以前也有人能堅持到這里,卻在走出風雪后,神志全失。因為盤古大帝在這一陣中,用天地至寒比擬冰冷殘酷的人生,拷問的是一個人活著的意義:你闖過了金甲神的死陣,證明你有足夠的能力拿到你想要的一切,可不管你是為名、為利、為權、為情、為義,你的執念能溫暖你冰冷的人生嗎?能讓你面對世間的一切寒冷,支撐著你走過人生的暴風雪嗎?”“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得到失去,失去得到,好似一生一世,不過只是陣法的一場幻境。得到的令你快樂了嗎?失去的令你痛苦了嗎?幻鏡滅后,你心中最重要的是什么?”“除了第一陣,其余都不過是自己和自己斗,是不是人生也就如此?是需要一定的實力去打贏擋路的金甲神,可真正擋著路的最大障礙是自己,一切悲歡得失其實都取決于自己,得是因為自己,失也是因為自己。”
通過“陣法”細致而生動的描寫,讓生活在現實生活中的我們能在“咀嚼那現實成空的苦味”之后,依然“對美麗的幻象眷戀流連”。如觀絢爛的煙火,如看動情的劇集,我們依然能夠敞開心扉熱烈地體驗著生命。蔣勛先生說:“莊子看到了這凄酸的生命中有幻象的美麗,所以那樣悲苦,卻又可以逍遙了?!?/p>
人性的深度挖掘。決定人物之間最終的關系或情感的,終究是人性。跌宕起伏的高潮部分寫到仲意(西陵珩的哥哥)的死,西陵珩與少昊(高辛王子)的沖突、與夷彭(西陵珩同父異母的哥哥)的沖突等等復雜的人物矛盾,在他們兩難的抉擇中盡顯出人性善與惡的無奈。讓我們看透,人性不可能只是兩分法,非善即惡的。人性與愛恨悲喜糾纏太密,與家國情懷也牽連不斷。有一段描寫說到夷彭臨死前:“阿珩蹲在他身前,眼中情緒非常復雜,她恨他,所以才設計這個痛苦的死亡方式給他,可如今看到他的痛苦,她同樣覺得痛苦。”“阿珩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搭在了夷澎的肩上,把靈力送入他體內,緩解著夷澎的痛苦?!薄半x去的疼痛似乎把他心里的一切悲傷恨怨都抽空了。他的心似乎變成了一汪潭水,清澄干凈,日光投射進來,能穿透漫長的悠悠時光,清晰地看到潭底有一個不知憂愁的少年?!?/p>
《曾許諾》中西陵珩馴養的獺獺和瑯鳥克服本能的恐懼,與她一起跳到會吞噬一切生物的虞淵陪伴她;赤宸為了保住西陵珩的生命,以心換心;相柳為了能夠隨時感應到小夭的痛苦與危險,及時給予她幫助,他答應在自己體內種下一種會讓自己有生命危險的蠱;小天為了保護搶玹(最后統一了中原的軒轅王)多少次奮不顧身相救;璟(富可敵國的涂山氏族族長),放棄了族長身份和所有財富權力,陪伴小夭退隱中原…這一個個小故事,讓我們看到人性這樣的一面:雖然人都會“在現實面前權衡得失、利弊,做出理智的選擇,舍棄不得不舍棄的,保護值得保護的”。而在愛恨悲喜面前,強烈的人性沖突后,人性感性的一面瞬間凸顯,會展露出極為任性、完全不顧后果、不管得失、奮不顧身、一往直前的果敢與決絕。同樣,在我們現實的生活中最為精彩,卻難能可貴的就是那“奮起一躍”。
不俗的愛情描寫。西陵珩與赤宸愛情的慘烈悲壯,整個愛情的痛苦歷程在小天和相柳心底成為了時刻敲響的警鐘,他們面對自己的感情便有了特別的冷靜和克制。相柳明白小夭心中深藏著他。但對立的角色,立場不同、角色不同,她一輩子都無緣與他在一起,他害怕她在這樣的情感中煎熬痛苦,便將一份深情深深埋葬。我們通常所看到的愛的表達,就怕對方不知道,免不了含有做給別人看的刻意,而相柳愛得深沉,他一直不怕被冤枉的、無私而長遠的為小夭考慮,并且不讓她知道;小天把制作給相柳增強體能的“毒藥”的過程當作一種藝術來創作,起到的作用勝過藥物本身,從而撫慰了人心。
做“毒藥”的過程,投射著她的內心世界,反映著她不同階段不同的心情,表達著心底的愛和喜怒哀樂,同時也宣泄著她的痛苦。文中描寫兩個人的愛情至深時,都沒有任何直白的表達。只通過種盅、山核桃的變化等物像的描寫,無比深刻地傳達著他們雙方彼此的深情,那份不可言說、不可面對的至情至愛。
文中還細致刻畫了小天對璟親情般的愛;穿插了高辛王對西陵珩、王母對神農王等人物一輩子一往情深的戀情,用字極少卻感動人心。
三、女性的成長方面
《鬼谷子》說:“象者,象其事;比者,比其辭?!标U述很多的哲言警句,不如說好一個故事。作者在用文字告訴我們,一個女人可以怎樣用云淡風輕的態度過好繁雜的生活。
在清水鎮,小天怕遭遇到的事件連累到相柳,拒絕他的幫助,獨自去承受酷刑:在一種被強制保持清醒的狀態下,感受每一分每一秒被尸蛆啃噬雙手的過程。在被黑暗延長著時間、延長著痛苦的黑房子里,她憑著內心強韌的力量讓自己即使困在痛苦的黑暗中,也能在腦海里始終保持著浮現明媚絢爛的畫面,不被黑暗吞噬,以此保護自己心靈的健康,不被現實扭曲、打垮。她也拒絕了璟(一名小夭救下的乞丐,很久后才得知是涂山氏的青丘公子)的幫助,說:“如果我是找大樹去躲避風雨的人,當年根本不會收留你。我已經習慣獨來獨往,獨自逍遙、獨自承擔,我既然敢做,就敢面對后果?!?/p>
蔣勛先生曾在作品中說過這樣一句話:“她的身體和生命,對自己是有意義的,也才可能對他人是有意義的。她不憤懣、不怨恨,她不陷溺在最無用的情緒之中”。
《長相思》中有一段:“軒出手奪藥,小六后退。小六知道十七在他身后,只需十七幫他擋一下,他就能看出軒的靈力屬性,毒倒他??墒?,十七沒有出手。小六回頭,看見屋角空蕩蕩的,十七并不在屋內?!薄靶×浇锹厣下N,笑了起來,眼中盡是譏嘲,似乎要笑盡眾生。”“他錯了,不該去指望別人。”“當他想倚靠一個人時,回頭時,那人不在。他只是生自己的氣,竟然會讓自己有了這種可笑的欲望?!边@個“可笑的欲望”或許是指女性在一邊努力讓自己獨立,一邊心底深處又渴望倚靠的矛盾中掙扎的過程。《曾許諾》中有一首貫穿著西陵珩與赤宸感情線的情歌:“山中有棵樹喲/樹邊有枝藤喲/藤兒彎彎纏著樹/藤纏樹來樹纏藤喲/日日夜夜兩相伴喲/朝朝暮暮兩相纏呦/藤生樹死纏到死/藤死樹生死也纏喲?!迸猿砷L進步中,已學著在摒棄寄生之愛。舊社會的女人就像是吃穿住行靠男人的寄生,現在的女性已經能獨立自主,然而總會發自心底地尋求著真愛,“以色示他人,能得幾時好?”被男子愛上,總希望是因為自己的人格魅力,而非其他,并渴望得到多一點的愛與關心?;蛟S是因為《圣經》中說過上帝用亞當的一根肋骨創造了夏娃,女人就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與男人平等、受保護和被憐愛,于是女人本身才帶著一點依賴的特質吧,就像藤類植物本身具備的習性一樣,柔情綣,但倚靠不是為了索取而是全心投入的愛和渴望;如同吐絲春蠶一樣,絲是她們無法割舍的情感?!吧碛兴小笔桥员灸艿男枰?,可是為什么要在這個文明的社會強行去違背這樣的天生屬性、自然規律?即使以后科技發達到一些感官感受可以服藥、打針得以滿足,但我們的心靈依舊是孤獨的。如果能夠維持大自然中樹與藤之間美妙的關系,那將會成為多么和諧美麗的風景!
然而,現世中卻無法保存這樣的美好,不得不改變成勢在必行的趨勢。現實常常與自然背離,無法走自然的路,女人被現狀逼成了“女漢子”,縱使是藤的特質也不得不長成樹的模樣。困在對男人的希冀與期待的宿命中,女性充滿了掙扎與覺醒。女人的改變很痛苦,卻縱使是剜心之痛,也只能選擇對自己心狠一點,盡力做一個能夠在不同環境中生存和保護自己的貝殼吧,既柔軟可塑,又能在受到沖擊時迅速堅硬、有彈力,自己是藤也做自己的樹。如何回答現狀,文中一段話最貼切:“她當先一騎,絕塵而去,所有士兵都跟著她離去,鐵騎嗒嗒,煙塵滾滾,向著太陽升起的地方奔去,原本明媚燦爛的朝陽都帶上了視死如歸的悲壯?!?/p>
桐華的“山經海紀”系列作品被拍成電視劇后,被稱為“古裝偶像劇”,在書店里被歸類為“言情小說”。而我覺得它就像一枚光芒閃耀的黑云母石,散落在風塵中,如果能夠撿拾起來做為飾品佩戴在身上,它便有平衡身心間能量的功效,讓你有一個保持平靜、安寧的心態。
責任編輯:何順學夏云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