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陽光,溫暖而愜意。四周的山上,有的樹,葉片已經掉光,只剩光禿禿的樹枝倔強地伸展著;有的樹,經過霜凍后,樹葉已經變得通紅,像團燃得正旺的火焰;有的樹,原本碧綠的樹葉,已經蛻變成褐色,仍然依戀在樹枝上,夾雜在常綠喬木間,別具一種風情。這里的山,極有個性,有的盛裝繁飾,即便不長樹,也覆滿了荒草,焦枯了,仍有蓬勃之勢;有的寸草不生,裸露的巖石,一絲不掛,峭壁巍峨,聳立天際,或呈赭紅,或顯青黑。
不無蕭瑟的山野,被陽光涂抹上一層明亮的暖色。
集鎮周圍,四處散落的村莊,隱現于山嵐霧靄中,依然顯得生機勃勃。路邊,芭蕉樹闊大的葉片下面,有群公雞母雞,正興致勃勃地刨土覓食。簇簇翠竹旁邊的坡地,蠶豆苗長得正旺,蠶豆花已經盛開,我行我素地張揚著飽綻的生命力。
不遠處的路旁,一輛小型貨車停著,車廂里裝滿甘蔗。一個臉色紅潤、俊朗帥氣的男子,坐在一把躺椅狀的便攜式折疊椅上,雙手捧著手機,專注地看著。面前的地上堆滿了厚厚的甘蔗皮。在他的身后,還有一個女子,正在把甘蔗一根根地擺放齊整。我從他身邊走過,他就笑著站起身來,招攬生意。手機則被他隨意地放進了漂亮牛仔褲的后兜里。
問了問價,男子微笑著回應。隨即選出兩根長長的甘蔗,放到磅秤上,報出價錢。
我笑著請求:“勞駕你,幫我削一下皮。”
“那是必須的。”男子春風滿面,笑著答應。隨即熟練地將甘蔗砍成幾段,拿起一把鋒利平直的刀子,刷刷刷地削皮。削好的甘蔗,被放進一個罩著塑料袋的紅色塑料桶里。
那個身材窈窕、眉眼俊俏的女子,把剛削好的甘蔗放到一個有凹槽的銀色機械上,欻欻欻地切割起來,一小節一小節,剛好適合入口的甘蔗被裝進食品袋,轉眼就遞到了我手上。
兩個年輕人,配合默契,削皮、切割,宛若行云流水,一氣呵成。
“你們這攤子,擺了多久了?”我邊吃甘蔗,邊和他們聊天。
“才一個多月。”
“生意好不好?”
“還算不錯。”
此時,一個抱著小孩的婦人來買甘蔗,兩個年輕人邊和我聊天,邊熟練地挑選甘蔗、稱重、削皮、切割,很快將甘蔗交到婦人手里。
甘蔗攤旁邊,隨地擺放了幾筐柑橘,那婦人要買柑子,討價還價中,聽賣甘蔗的男子說:“最低就這個價,這不是我們賣的,我們只是幫忙照看。”
賣出柑子后,又聽他打電話給什么人:“幫你賣了幾斤,錢,我轉到你的微信里了,你收一下。”
“你們沒賣甘蔗的時候,干些什么呢?”我問道。
“在外地打工,浙江、江蘇、福建,到處都會去。”女子微笑著回應。
男子隨后解釋,他們從打工的地方,趕回家過年,回來早了,閑著沒事,干脆到昭通水果批發市場,弄點甘蔗來賣。甘蔗是從西雙版納運過來的,汁液多,味道甜,又比較松脆,生意還不錯。
吃著甘蔗,突然想到,小時候,快過年時,我會陪著父母兄長到金沙江邊的大姐家,背點紅糖、甘蔗回來過年。
那時候,交通不便,運輸貨物全靠人背馬馱。幾十里的山路,一路都是上坡,即便一樣負擔也沒有,步行起來,也絕不輕松。
背著沉重的籮筐,爬坡上坎,才走上十多分鐘,滿頭、滿臉、滿身都是淋漓大汗。途中,干渴難耐時,捧點路邊溪水喝,也絕不肯輕易抽出一節甘蔗來吃。本來,吃一點,背上的重負就會減輕一分。可誰都不愿意這么做,家里還有其他親人。春節時,閑坐在庭院里,一家人圍在一起吃甘蔗,那才會分外甜蜜。
遠遠的,能看到半山腰上的懸崖邊我家房屋的一角時,就感覺勝利在望了。腳步,卻越來越沉重。傍著背,伸長脖頸,臉都似乎要貼到地上了。大滴的汗水,砸到地上,噗的一聲,塵土發出幾不可聞的輕微悶響,地上留下一個潮濕的小窩。這時,每邁出一步,都是件極其辛苦的事。
那些年,在這個季節,有人會專門跑到江邊買甘蔗,背到集市上去賣,能賺幾分錢的差價。他們背負的甘蔗,與我們不同,整棵整棵,束縛成一大桐,余出兩段捆綁的繩子,作為背帶。這樣的繩帶,容易把肩膀勒得生疼。得在肩上墊上厚厚的一層墊肩。墊肩一般都用破舊的衣服殘片縫制而成。這樣背負甘蔗有個好處一走累了,歇腳方便。只需轉過身子,臉朝山下陡坡,把甘蔗頭抵在往上斜伸的路上,腰桿一直,便可歇息。甘蔗被整棵背到街上,售賣時也更招人喜愛。
絕陡的山梁上,若出現一小塊平地,又不易有落石砸下來的地方,常有人停下來,稍事休息。聚在一起的人,不管熟不熟悉,都會閑聊幾句。三十多年了,我依然清晰記得,歇腳時遇到過的一個背甘蔗賣的男子。他最多大我幾歲,十七八的樣子,清瘦單薄,長得極其俊秀,好看的眉毛下面,一雙漆黑清亮的眼睛,散發出夢幻般的神采。背負的一大捆甘蔗,嚇人的重量,與他稚嫩的身體,形成巨大的反差。
父親夸他有本事,年紀輕輕就曉得出來掙錢。同時聽了我一眼,譴責的意思,讓我馬上心領神會,“看看這個小伙子,才大你多少,就這么能持家,替父母分擔生計了。”
男子膈腆一笑,沒答話。他的同伴,卻三言兩語地說開了。原來,他是定了親的,趁著年前,背甘蔗賣了,掙點錢,正月里好帶著禮物去未來的岳丈家拜年。在同伴的打趣聲中,男子愈發羞澀,微微低了頭,不敢看人。雖然歇息了一陣,潮紅的臉上,大滴大滴的汗珠仍不斷涌出,整個人都水靈靈的樣子。
我暗自松了一口氣。偷偷看了父親一眼,找到了抵抗父親譴責的充足理由一一這個小伙子,可是定了親的。
他這么年輕,就定了親了!
我好奇地町著那個男子。他好像知道我在看他,頭更低了,一聲也不言語。他一身的衣服,比較破舊。雖然是冬天,他卻只穿了一件天藍色的單衣,衣服已經洗得泛白,衣袖和肘拐處有幾層補丁。手肘處的一塊補丁,布片裂開了,估計是背甘蔗時被路邊的荊棘剮破的。青布褲子,臀部和膝蓋處也都打了厚厚的補丁,褲腳高懸在小腿上。腳上一雙布鞋,鞋幫已經破裂,勉強和鞋底粘接在一起。裸露在外的腳后跟,糊滿了暗紅的血痂,有鮮紅的血珠子還不斷涌出。我明白,那是讓甘蔗戳破的。捆成一桐的甘蔗,比他的個頭高出許多,走上坡路還好,走平路或者下坡路時,只高出地面稍許的甘蔗頭子,每走一步,都會戳著他的腳后跟。
背著甘蔗繼續趕路,壓在背上的重負,似乎輕了一些。我的腦海里,不斷浮現那個男子的身影,去未來岳丈家拜年,他會說些什么呢?他的心里一定如甘蔗汁般甜美吧。
許多年過去了,不知道當年的男子可好。我想,他和妻子的日子一定不錯,因為我的老家已經今非昔比,有好政策幫扶,日子比甘蔗還甜。
“你有二十歲了嗎?”我問眼前這個賣甘蔗的男子。
“哦喲,哪有那么年輕,我都快三十了。”男子開心地笑了起來。帥氣的臉,燦然生輝。
“你們是一家人吧?”我忍不住又問。
兩個年輕人對視了一眼,點頭默認。男子熱烈,女子羞澀,妙然成趣。幸福恩愛,濃情蜜意,溢滿了兩人的眼角眉梢。
看著他們可愛的樣子,我暗自猜想,他們的相逢相遇、相知相愛,一定是個浪漫的故事,猶如這甘蔗的汁液,沁入心脾,甘甜而美好!
我提著剛買好的甘蔗,踏上回家的路。此時,冬日的暖陽溫柔地灑滿大地。一些草木枯萎,一些草木正昂著頭在陽光中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