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雨停。空氣中彌散著薄薄的濕氣。
井大路口的沙縣小吃店,一碗扁肉,一個鹵蛋,好滋味。打車到福州站南廣場,過安檢,進站,在二樓超市買了盒紅燒牛肉面。
來到候車大廳二號檢票口,離開車時間還很充裕。讀馮夢龍《警世通言》中的《俞伯牙摔琴謝知音》,“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鐘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鐘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我此行正要穿過洋洋的高山、湯湯的流水,朝著這個美妙傳說的故鄉而去。
八時二十分檢票,登上D2226次和諧號動車,座位在六車廂最后一排。記得上一次到武漢,武漢大學櫻花大道上一片粉紅燦爛。此刻的櫻花早已凋落,但那片紅在我腦海里一直揮之不去。
動車緩緩駛離福州市區,一朵朵云,厚重如棉被,籠罩在峰巒之間,福建“八山一水一分田”,這一路山多,隧洞多,動車如潛龍在隧洞穿行,偶爾出了地面,眼前一亮,窗外的景致如卷軸一般漸次打開,進入隧洞,卷軸便合上,在隧洞與下一個隧洞之間,構成一幅幅秀麗的山水長卷。車廂上的窗猶如畫框,畫框里的山水或淺絳點染,或水墨暈染,或白描皴擦。有多少窗就有多少幅畫,在福建這幅瑰麗畫卷里,水的篇幅只占一分,就是這一分,給山以靈氣,給田以生氣,給人以福氣。
動車離開永泰,進入三明,接連跨過了尤溪、將樂、泰寧。尤溪因為美麗的尤溪河而得名,尤溪兩岸是竹林,竹林向我揮手,還來不及多看一眼,我和竹林都已消失在彼此的視野里。眼前的青碧經不起時間的蒸發,經得起時間檢驗的是詩人之心,這顆心經由漢字的押韻感發成詩,感發成朱熹的不朽名句:“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將樂的名字出于“邑在將溪之陽,土沃民樂”。“將溪”是金溪的古稱,它是閩江支流,從武夷山東麓出發,一路奔騰,與富屯溪匯合于南平,浩渺徐徐,流向福州,奔騰東海。泰寧寓意“太平安寧”。因為安寧,才能安心求學,書寫“隔河兩狀元,一門四進士,一巷九舉人”的傳奇。金色的稻浪隨風翻滾,燦若梵高筆下的奪目繁星。一排排粉墻灰瓦,是倪云林的水墨勾勒,清雅絕倫。群鴻低飛,舞姿俊俏,錯把飛檐當同伴,徘徊不舍離去。唯美的畫面,令人眷戀,我的目光卻不得不離開這畫面,隨著動車風馳電掣下一站。
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源頭活水,我的這次旅途也是尋源之旅。行色匆匆,還來不及尋訪狀元及第的歷史人文,動車已穿越連綿山水,稀薄的云霧如輕紗繚繞,低矮的屋宇鑲嵌在山巒和田野之間,靜靜地凝望穿越其間的動車。
動車飛快地離開福建,進入江西東部。時間在綿延,車廂外的空間在不斷變換,車廂內多數的乘客在埋頭刷手機,兩個小伙子倚靠在兩節車廂連接處吃泡面,說著我不知所云的方言。從他們不時發出的笑聲里,我也能感受到他們的快樂。哭泣不止的嬰兒,談笑風生的先生,細語甜言的戀人,細心點可以從著裝、談話中判斷乘客的職業身份。動車經停的每一站,每名上車的乘客都隨身攜帶著不同的地理、民俗、方言和氣候。從此站到彼站,我足不下車,已飽覽沿途風物。
江西首站是南豐。從南豐到南城、撫州、南昌,一路下來是水鄉。唐宋八大家,家家有本拿手的好經。南豐水美蜜橘甜,食之悅口、視之悅目、聞之悅鼻、譽之悅耳,早在唐代,就是進獻唐玄宗和楊貴妃的貢品。“南豐先生”曾鞏有百卷錦繡文集,我卻獨愛這一首:“鮮明百數見秋實,錯綴眾葉傾霜柯。翠羽流蘇出天仗,黃金戲球相蕩摩”遺憾的是,現在不是吃橘的季節,趕路要緊。
南城居盱江下游,春秋時期屬吳國,戰國時期先后歸屬越國、楚國,西漢建縣,已有兩千兩百多年歷史,文化特征多元,城市底蘊足,人的底氣也足。這一站上車的人多,下車的人少,忽然來了一個大嗓門女士,年輕的男乘務員提醒她:“說話小聲點,別影響其他旅客。”女士自覺地接受建議,壓低了嗓門。
過了南城,來到撫州。撫州古稱臨川,臨川有水,江西五大河流中的撫河、信江、贛江在這里交融匯聚,由南向北蒼蒼莽莽地匯入鄱陽湖。臨川有夢,是湯顯祖的“臨川四夢”。《邯鄲記》是仙,《南柯記》是佛,《紫釵記》是俠,《牡丹亭》是情。人生如夢,夢里人生。讀懂“臨川四夢”,才能讀懂人生。
臨川往南昌這一路地勢平坦,民居鑲嵌在田中央,田埂上的樹木三三兩兩,為田野增添了幾分蕭疏。昌寧高速與我并行,動車豪邁地越過了贛江。從閩江到贛江,氣象愈發恢宏,滕王閣已在不遠處,我的腦海剛辭別“臨川四夢”,又閃現王勃的雄文《滕王閣序》,“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江西的這片天空瑰麗絢爛,是文學的色彩。
我在南昌西站的站臺上逗留了兩分鐘,眼前的景象與十年前的南昌相比,已發生了巨大變化。我拍了兩張照片,發在“家”微信群里。
江西水美山亦奇。來到廬山站。今人乘動車,古人騎馬車,動車上窗外景致轉瞬即逝,我來不及思索,人與景致已是山海之隔。馬車雖慢,卻有助于文思。馬車上的謝靈運、李白、白居易、歐陽修、蘇軾、陸游都曾在這里下車,登上廬山賦句詠懷,欲與天公試比高。此時的我,只緣身在動車中,不識廬山真面目。動車從廬山腳下飛馳而過,我的心卻飄然到廬山之巔,想起太白名句“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想起耿樺、周筠美麗的《廬山戀》,想起清香甘甜的云霧茶。
困,瞇了一會兒。
醒來時,動車已穿過了瑞昌,進入陽新縣。陽新隸屬黃石,地處長江中游南岸。無邊的田野,廣闊的湖面,初入湖北就把大氣象展露出來。動車猶如臥龍,舒展身姿,躍躍欲飛,以兩百五十公里的時速向漢口行進。黃石是長江中游南岸的一顆明珠,長江自北向東流過市區,其內河港縱橫,湖泊、水庫星羅棋布,尤以富水、大冶湖、保安湖三大水系環抱其中,是鄂東南最早發現有人類居住、有稻粟農耕活動的一片神奇土地。
下午二時四十四分,車到鄂州。鄂州,舊稱吳都、古武昌,西與武漢相接,東南與黃石毗連,北臨長江,與黃岡隔江相望。鄂州的長江岸線,如裙帶繚繞,長幣披拂,憑借襟江帶湖的資源稟賦,成就王都帝畿,龍蟠鳳集,引屈原、謝朓、王羲之、孟浩然、杜牧、王安石、黃庭堅等無數文人競折腰,留下無數詩篇,為鄂州文脈注入幾分厚度。此刻,我最渴望的是一嘗美味的菩薩泉、潘生酒、東坡餅。動車已從著名的洋瀾湖擦肩而過,車窗外,無邊的田野,廣闊的湖面,一覽無際的綠。
下午三時三十分,車廂內播音提示:“各位旅客,列車前方到站——漢口站”。
當地的朋友來接站,問我:“為何不乘坐飛機,不辛苦呀?”
我說:“動車上可以欣賞沿途風物,記錄所見所思,這是乘坐飛機所不能實現的。”
朋友看我臉上露出自得的神情,加快 油門,車子穿越長江大橋,路過黃鶴樓, 直奔曇華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