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寒風,霏霏淫雨,甚或幾聲忽遠忽近的雷聲,只幾樣道具,春野俗物便瞬間精神起來,一場并不正統的味覺盛宴在悄然開席。
雨水喚醒的地木耳
雨后的春山,如浣洗后的紗幔,有穿透心肺的清涼感。飽吸雨水的山體正努力消化最后一滴甘霖,墨色的地衣便尋了一片肥沃的蓬松地,呼啦啦現出身來。地衣名為“地木耳”,也叫“雷公菌”,學名喚作“普通念珠藻”,是春日時令天賜的物品。地木耳形似木耳,無根無莖,天降的神物一般緊貼地皮,大大小小并不勻稱,貼在泥地上,粘在草根上,心急火燎如同搶收搶種的農人。
地木耳是一種菌類,遠看是一片毫無光澤的暗褐色。其實,舉在半空里端詳地木耳,但見一片藍綠中透著微黃,微黃中又顯出幾分青黛,恰似新琢的翡翠。地木耳紋理若有若無,猶如初春的思緒,在深褐的天空里穿行,迎面吹來一陣綠色的風,卷起一縷墨色的云。捧在手心里,那幻化的青綠倏地堆積起來,凝成厚重的墨綠,有古玉般的幽遠感。地木耳的生長時間有限,需在春雨停息后,趁著地面濕滑吸足水分和營養迅速生長,待雨過天晴,地面慢慢干透,地木耳的生命高光便漸次暗弱下去,最后成了一地枯萎的標本。
地木耳是藥引,也是食材。《本草綱目》中稱地木耳為“地踏菰”;《養小錄》中謂之“地踏菜”;明代鮑山所撰《野菜博錄》則將其喚作“鼻涕肉”,想必是取了鄉人的形象稱謂。將地木耳作為果腹之物,古已有之。明代王磐編纂的《野菜譜》一書中,收錄了一首名為《地踏菜》的民謠:“地踏菜,生雨中,晴日一照郊原空。莊前阿婆呼阿翁,相攜兒女去匆匆。須臾采得青滿籠,還家飽食忘歲兇。”即使到了豐衣足食的年代,坊間仍有人在春雨后尋地木耳,歡天喜地如春令里的踐諾。
小時曾跟著鄰家的姑娘桂桂采地木耳,她熟練地挎了竹籃,一顛一顛沿著山間小道上行,尋見地木耳,便俯下身去,捏了秀氣蘭花指,將地木耳一片片小心取了來,放入籃中。我也想爭得一點天賜的意外,但新鮮的地木耳飽含水分,沉如足金,滿是褶皺的裙邊脆若凝膠,我不知輕重地下手去拾,瞬時便碎了形狀,沒勁得很。
將新鮮的地木耳用溫水浸泡,悉心去除黏在面上的雜物,再用清水沖洗幾次,涼拌、清炒、做湯,無須過多作料,幾灶柴火,簡單的鹽油醬醋,便可烹制出一盤廉價的妙味。
我在桂桂家吃過一回地木耳,入口有山林的溫潤,有風雨的柔和,有綿長的天地之氣。嚼之汨汨有聲,如耕牛反芻,如秋池落雨,如夜半蟲鳴。猛一吞咽,就吃下了整個春天。
頑劣固執的刺苔
在一蓬新生的荊棘下,陡見地上冒出紫紅的新芽,像生在土里的香椿,又像雨后鉆出的筍尖,光滑的莖稈映著通透的春陽,可以看見飽滿的汁液在上下流淌。附著其上的倒刺是深紫色的,銳利如鉤。頂端新葉幾片,是鋪張的淡紫,筋脈里又折射出幾分青蔥的綠。
這種植物叫刺苔,各地方言叫法不同,有叫“芽芽泡”“刺剛”的,也有叫“青模苔”的。其成株類似荊棘,一身硬刺,形如縮微版的狼牙棒,在不起眼的荒野中長成碩大的一蓬。老刺苔的莖稈上布滿倒刺,硬如剛,利如刃,刺入肌膚,又癢又痛,還帶一種持久的燒灼感。鄉間講究物盡其用,往往將刺苔移植到菜園子的籬笆墻下,任其東南西北肆意攀附,作為規避禽畜的天然屏障。不過,此物春天也開花,花形略似月季,疑為野薔薇,不過花瓣單層,粉里溢出紅,絲縷狀的黃蕊遇風就散發出玫瑰般的清香。
鄉間長大的娃兒,原野、山林是最散漫的世界,但誰都不喜歡這帶刺的植物,除了初春時節冒出的新芽。新生的刺苔,老家人叫“勒蓀”,有從地上直接冒出的,也有從老枝條上橫生出來的。地上長出來的,直接從根部折斷;老枝條上的,則要伸直了手掌,小心避過那些箭鏃般的倒刺,用拇指和食指捏了,一掐,嘭,生脆脆一聲響,截斷面冒出一股晶瑩的汁水來。
春天的嫩刺苔,長在大地上,也長在人心里。爛漫的春光下,閑在家中的幼童,放學途中的少年,途經小河邊、溝渠旁、灌木叢,只要見到新出的刺苔,便會興奮地爭搶著跑向前去,顧不得那些張牙舞爪的老刺,一枝枝折了來,握在手中,充實如得了一頓美味佳肴。找塊軟綿綿的草地,一屁股坐下來,將采來的刺苔整齊地鋪在地上,明媚的陽光曬熱了一年里的豐收。半透明的莖稈上也有新生的倒刺,不過如乳牙般綿軟,并無威脅。將刺苔尖上的新葉摘除,直接塞入嘴中咬斷一節,生嫩的莖稈連皮一起與牙齒發出干凈利落的響聲,如大型交響樂團鼓手擊打的那一刻,所有的味覺一起伸出敏感的神經。隨后,嫩枝直接在口腔中爆漿,前些日子淅淅瀝瀝的春雨,兮兮微微的和風,帶著早春的涼意,一時間在嘴里左右逡巡。吃一根刺苔,就像品味了整個春天,有淡淡的甜,有些微的澀,還有斷斷續續的苦,仿佛置身于萬木逢春的山野,一切都是大自然最淳樸的氣息。
女孩兒吃刺苔,有矯情的畫面感。左手捏了刺苔,右手支出蘭花指,小心翼翼將皮剔了,裸露的刺苔如削了皮的青筍,水汪汪,亮晶晶,明媚的春陽在汁水里碎成點點,如同撒上了一把白砂糖。剝過皮的刺苔,咬在嘴里有些耙,味道少了一些酸脆,總覺得不太正宗。
其實,長久以來,刺苔一直被粗入口,忽略了它美食的一面。將鮮嫩的刺苔采來,去掉老葉和尖芽;用鍋燒開清水,放入刺苔焯水兩分鐘,撈出瀝干;依次放入生抽、醋醬、蔥蒜,要挑戰味蕾的,可以加點辣椒灰,攪拌均勻;撒上少量花生米,再將燒熱的食用油澆上,將香料的辛香激活,同時也將刺苔的野性剝離,剩下的便是嘴上歡愉了。
繁華的城市里,一年四季從不缺少春的意象,但那些野蠻生長的刺苔,始終在城市的遠方。它們只是固執地守著廣闊的原野,沐著風,浴著雨,在春天歸來的時節,散淡地發芽、生枝、開花,用生命的簡短旅程,走完生機勃勃的春天。
認真趕趟的狗骨刺
春天的山野,是嫩黃草木的演練場,也是艷麗野花的歡笑場。狗骨刺天生愚鈍些,舍不得丟棄一身墨綠老葉,急慌慌在頂端冒出幾撮新葉,似紅非紅,似紫非紫,卻是這個季節里最小眾的暗褐色。
狗骨刺學名“枸骨”,樹皮灰白,幼枝有縱脊并伴有溝狀,葉片厚革質,呈長圓形,邊緣處生出硬刺。也有地方稱其為“貓兒刺”“老鼠樹”“鳥不宿”的,還有地方叫“八角刺”。其實,世人識物,全憑經驗認知,每個角度都能揭示部分本質。但老家人將這種東西叫“啪火勒”。“勒”是湘南地區對帶刺類植物的指稱。狗骨刺無論干濕,放入火中,都會啪啪燒得脆響,炸得火苗東拉西扯的,很是有趣。
新生的狗骨刺,在姹紫嫣紅的山野里,并不能博得時令多少青睞。不可否認的是,它似乎并不在意,只是在山坎上、灌木叢邊、荒草地里,安靜地吸收清涼的雨露,沐浴微冷的春風,讓并不奪目的新葉提醒自己,又長了一歲。也許,不負韶華,做好自己,是狗骨刺在春令時節的最好宣言。
幼時上春山,無非看看山花的玲瓏,嗅嗅草木的新味,顧不得泥漿尖石,東奔西顧如久別重逢的狂歡。狗骨刺再熟悉不過,但入不得眼,遠遠地繞開,那東西扎進肉中,癢不是癢,痛不是痛,難受。
很多時候,上春山是為了打豬草,一些常見的新發嫩葉,直接捋了來,滿籮筐的,背回去和了米糠煮消,豬吧嗒吧嗒吃得歡。大嬸上山不打豬草,倒是帶了一個米篩,專門采摘新長的狗骨刺,說這東西可以做菜。
少時菜蔬并不豐富,也曾學著大嬸采狗骨刺新葉,并請教如何做法。小心摘下葉尖,簡單沖洗;將一鍋清水燒熱,倒入狗骨刺,扒拉幾下撈出瀝干。然后,如同清炒家常蔬菜一般,不過多些豬油,大火翻炒數分鐘即可食用。炒熟的狗骨刺,原本的暗褐色變成深沉的靛青,中間又顯出一點輕微的暗紅。這種色彩,是狗骨刺進入人間煙火后的暗自欣喜,是生命升華后的自我沉淀。狗骨刺的味道澀而苦,有山嶺放縱的野性,有與草木不合群的頑劣,但更多的,是留在嘴里綿遠的清涼。
書上說,狗骨刺葉中含熊果酸,但個別體質食后會感覺不適。想起少時嘴閑冒失吃狗骨刺的經歷,心有余悸卻有稍許慶幸。
清代《本草綱目拾遺》中說,狗骨刺葉曬干,可以制茶,且“味甘苦,極香”。不過,現在茶飲品種繁多,喝得雜亂無章法。城市中沒有山野,狗骨刺更是難得一見,這天造之物的茶,怕是永不知味了。
斯斯文文的絲茅根
馬喜夜露,牛吃晨草。鄉間小路兩側是狗牙根的天下,它們緊趕慢趕,才在三月的盛春里,用去年的老根生出今年的新葉來。早早放出的水牛、黃牛,拴在鼻子上的棕繩不再是羈絆,隨著牛的腳步,一步三回頭。老牛吃著新草,舌下一卷一鉤,風里都是草的鮮味。
狗牙根草尖太細,經年的莖稈更是硬茬,牛兒更凱觸那些長在水溝邊和田埂上的茅草。茅草是鄉下春天里的風頭草,見風就長,見雨就發,甚至天上飄來一朵云,它都要伸長脖子左右搖擺,生怕枉費了自己綽約風姿的展示機會。牛兒不給茅草機會,長長的舌頭攔腰一掃,扭頭微揚,刺啦一聲,扯出白嫩的茅草芯來。那是饑謹年代最可口的零食。
不過,我沒吃過那玩意兒。汁水多,還帶著春雨的微甜,但草氣太重,看人嚼得勁,跟牛差不多。
老家村野盡頭是宜陽河,河岸是一條隆起的沙丘。沙丘長不成樹,也不接納灌木,倒成了絲茅根草的聚集地。絲茅根得了沙丘的寵,卻有節制,并不像狗牙根那般無天管無地收,每年春發新枝,斯斯文文鉆出來,不徐不疾,不驕不躁,讓沙丘的生機隨著時令的進度一點點加深,節奏掐得恰到好處。放牛到沙丘上,牛兒專心挑吃那些順嘴的春草,卻對這帶點鋸齒的絲茅根有點嫌棄,這倒合了我們的心愿。
絲茅根是個好東西。拽住露出的枝干一扯,從沙土里帶出一串新白的根來。絲茅根成節狀,類似甘蔗,扯上一大把,到河水里洗凈,實在憋不住,用手握住一捋,直接送進嘴里嚼食。去除污漬的絲茅根,像新采的藕,像削了皮的甘蔗,小把小把抓著,又像爺爺剛搓出來的麻繩。吡牙嚼著,從粗而韌的纖維里爆出一股津液,清甜,涼爽,毫無荒草的腥味和山野的粗氣息。
在那些過去許久的時代,豬肉的記憶模糊不清了,絲茅根卻成了揮之不去的念想。
味覺爆漿的三月泡
春深的南方山嶺上,樹森森茂茂卻不成林,各色灌木一大蓬一大蓬,瘋得沒了分寸,像慌亂披在大地上的貼身衣衫。
鄉間沒有踏青一說,無非采新葉打豬草,最懶散的方式就是將牛趕上山,然后人畜兩相忘了。牛兒吃得投入,從不考慮歸家的時辰;放牛娃也玩得起勁,聞著沁人心扉的鮮嫩味,咽著汨汨滲出的涎水,在草木叢中搜尋那久違的愛物:三月泡。
三月泡,學名“茅莓”“山莓”等,是一種薔薇科攀緣灌木植物,因一般在農歷三月前后成熟而得名。將熟的三月泡,外表蒙有一層霧白,昂著頭向天,極像一只惺松的眼睛。成熟的三月泡,或緋紅或紫紅,常在綠葉下半遮半掩,像春節過后留在屋檐下的喜燈籠。舊時食物并不豐盈,三月泡是春月里的解饞零食。在山上見到一簇三月泡,眼睛會瞬間發出電光,只要帶點微紅的,哪怕還是硬邦邦的橙黃,都采了來,一股腦兒全放進褐布荷包里。未熟透的三月泡口感不好,硬如花生,嚼不出更多汁液,只有一股舒服的酸味在嘴里盤桓,令一向單調的味蕾亢奮不已。成熟的三月泡才像個泡,每一個小泡都被漿水撐得飽滿而圓潤,還溢出一種酸香,那是春陽煨出來的味道。
老家的三月泡不叫三月泡,叫“前田泡”,農歷三月正是早稻前田時節,在靠山沖一帶的水田里勞作時,常會在兩側的高坎上發現三月泡正熟,趁著上岸歇息的片刻,伸手采食幾顆,比喝口米酒還解渴。山中的三月泡不好采,這物的藤蔓上,從莖稈到葉片都是細小的倒刺,再小心手上也會被刺拉出一條條血痕,當時并無感覺,到了晚間才發作,又癢又疼。不過,比我大幾歲的老六,會采三月泡,手很少受傷,也揣摩出一種豪華的吃法:將熟透的三月泡裝進透明的玻璃瓶里,一層層壓實,直到裝不下為止;將瓶蓋擰緊,密封一日后打開,原本完整形狀的三月泡,成了一瓶野果子罐頭,瓶底全是醬紅的濃汁。后來,我也學著吃了一回,那味道酸中帶甜,甜里微澀,有山風的綿,有夜露的涼,有草木的野,還有一絲游走在天地間的順暢。不過,更多時候吃三月泡沒那么講究,采來就塞進嘴里,又是連黑螞蟻都差點成了一味佐料。
春插農忙,吃三月泡的時間并不多,時常在野地里看見蛇莓,模樣相差無幾,不禁懷疑它們好多年前是一家。但大人叮囑,蛇草莓是蛇吃的果子,碰不得。想起那花花綠綠吐著信子的辣物,對蛇莓也就沒敢動心思了。
后來,在課本里讀到魯迅筆下的覆盆子,總以為是三月泡。直到我離開山嶺起伏的故土,仍未見過覆盆子是怎樣的一種野果。在我日益固化的記憶里,只有那爆漿的三月泡會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