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深處綠龍吟

春寒料峭，山櫻初綻，三月的風里還帶著些許涼意。7053次綠皮火車從晨霧中緩緩駛出，像一條剛從夢中蘇醒的巨龍，慢悠悠地啟動。車頭上，年輕的火車司機深吸一口氣，臉上露出幾分陶醉的神情，輕聲自言自語：“這風里，有大山里剛冒頭的草芽香哩。”那是春天的氣息，也是大地的呼吸。

車廂門口，剛參加工作不久的女列車員小趙，手里捏著一塊抹布，輕輕擦拭著門軸。她的手指纖細，動作輕柔，一片蛛網被她輕輕刮下，在朝陽的映照下，竟折射出七彩的光暈。這是她父親曾經工作過的列車，她上班時的工包里，裝著一本1987年版的時刻表，紙頁已經泛黃，上面有父親當年抄寫的《鐵道游擊隊》唱詞。那些剛勁有力的字跡，仿佛承載著父親的青春，也延續著她對這份工作的熱愛。

那是一些怎樣的光陰故事？連小雞小鴨也能上車。“七里堡到了一”報站聲悠悠響起，像是喚醒大地的晨鐘。藤筐里的雛鴨被驚醒，發出稚嫩的“嘎嘎”聲。過道里，穿碎花祅的農婦們熙熙攘攘，手中的竹籃里裝滿了新鮮的香椿芽，紫紅色的汁液滲出，滴落在旅客留言簿上，涸出蝴蝶狀的斑紋，宛如春天在紙上翩然起舞。戴前進帽的老漢不緊不慢地掏出鋁飯盒，腌蘿卜的脆響打破了車廂的寧靜，驚動了行李架上的蒲公英傘兵，它們在空中輕輕搖曳，仿佛也想湊湊熱鬧。

驕陽似火，暑氣蒸騰，列車在源泉站短暫停歇。站臺邊，賣豆腐的老漢支起條凳，瓷碗里的豆花顫巍巍的，像潔白的云朵倒映著天邊的云影。一陣穿洞而過的風俏皮地跑來，偷走秤盤上的榆錢，又將它們散作金箔，星星點點地綴在隧道的穹頂，仿佛給這深邃的通道戴上了一頂華麗的星空。

餐車里，槐花蒸飯的香氣裊裊升起，與星子墜落的軌跡交織纏繞，仿佛編織出一匹夢幻的紗幔。退休教師老鄭坐在角落里，緩緩掏出一本牛皮封面的筆記本，鋼筆尖懸在“1983年7月16日”處，微微頓了頓。那一刻，時光仿佛倒流，他仿佛又看到當年護送三十八個山里娃進城考試的場景，孩子們穿著樸素的布鞋，在車廂地板上踏出蓮葉狀的泥痕，那是他們奔赴夢想的足跡，深深印刻在老鄭的心底。

那年秋天，一位少女坐在列車上，手中緊握著錄取通知書，微微顫抖的手指將其折成一只精巧的紙飛機。陽光透過車窗，在她膝頭投下游動的光斑，仿佛在為她編織夢想的錦緞。對面的大娘笑容慈祥，遞來用油紙包著的蜜三刀，少女接過，輕咬一口，甜膩的滋味瞬間在舌尖散開。

暮色如同潮水般緩緩浸染車窗，車廂內，故事在一杯杯沉淀著歲月的茶垢里悄然發酵。徐車長專注地擦拭著一個有包漿的銅鈴，那銅鈴內側，刻著“安全行駛12000天”的凹痕，每一道凹痕都是責任與堅守的勛章。

驢友打開手機音樂，悠揚的肖邦夜曲緩緩流淌而出，仿佛靈動的精靈，驚醒了守隧人老趙。他下意識地舉起信號燈，光束穿透黑暗，游動著鐵道學院畢業照的殘影，那些年輕而充滿朝氣的面容，在光影中與現實交織，訴說著鐵道人的傳承。

霜降前的子夜，萬籟俱寂，列車仿佛化作一條光的游龍，蜿蜒穿梭于夜色籠罩的山間。車廂內，最后一班乘客們在硬座上蜷縮著打盹，他們的夢境仿佛被施了魔法，透過車燈投射在巖壁上，如同一幕幕無聲的電影：穿軍大衣的青年神情莊重，把銀杏書簽輕輕別在月臺柱上，那書簽承載著他對知識的渴望與對遠方的憧憬。

正午時分，陽光灑滿南仇站廣場，金黃的玉米垛高高堆起，仿佛一座莊嚴的佛塔。收購山貨的商販們熟練地展開油布，核桃與板栗在陽光下歡快碰撞，發出悅耳的聲響，仿佛奏響一曲豐收的樂章。穿校服的孩童們蹲在一旁，好奇地數著枕木年輪，他們或許不知道，他們的祖父曾在這片土地上，數著抗戰時呼嘯而過的軍列，車輪碾過鐵軌的節奏，是歷史的回響，在歲月里悠悠蕩漾。

冬至那日，大地銀裝素裹，仿佛童話世界。列車卻仿佛一位沉穩的長者，不疾不徐。它知曉，青石村那位孤獨的老太太，正倚在門口，瞇著眼數清每一扇車窗，盼望著遠方游子的歸來；西河站的郵差，躁著腳、哈著氣，焦急地等著投遞那些滿載幸福的手寫婚柬。

鞏磊的攝像機靜靜佇立，默默雕刻著沿途的一幕幕光影，膠片上，不僅有銹色站牌見證歲月變遷，還有1974年首班車開通時，鄉親們掛在車頭的蘿卜燈，那閃爍的燈光，仿佛點亮了往昔的歲月。

山月高懸，灑下清冷光輝，列車仿佛一艘泊進時光船塢的古船，靜靜停靠。那些它運送的晨昏、馱載的悲歡，仿佛被歲月釀成了一壇醇厚的陳醋，韻味悠長。駕駛室內，老周粗糙的雙手摩挲著即將退休的通知書，目光悠遠，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憶。

當最后一節車廂不舍地吻別鋼軌，神奇的一幕出現了：枕木縫隙間，綻出地丁花的微笑，那柔弱卻頑強的花朵，仿佛在訴說著生命的堅韌與不息。

清明雨落，如絲如縷，列車仿佛化身青煙中的游龍，穿梭于朦朧雨幕。穿漢服的少女心懷敬意，在車廂插滿柳枝。那柳枝仿佛傳遞著思念與敬意的信使。與此同時，戴VR眼鏡的男孩卻驚呼出聲，他在虛擬實境里看到了1974年的首班車，那些穿著補丁衣裳的乘客，正隔著時空向手機鏡頭揮手，仿佛打破了時空的界限，過去與現在在此刻交融。

白露夜的調車場，靜謐而神秘。退休的列車長帶著妻子，緩緩登上那輛封存的列車，月光仿佛一層銀紗，從檢修坑漫上來，將車輪鍍成青銅編鐘。他們并排躺在硬座上，閉上眼睛，仿佛能聽見五十年的光陰在彈簧里沙沙作響，像山風掠過沒來得及收割的高梁地，那是歲月的低語，是往昔的呢喃。

此刻，在百里外的山巔，當年那個折紙飛機的少女已成長為受人敬仰的教授。她帶領學生，運用現代的光譜分析技術，探究鐵路發展的軌跡。令人驚嘆的是，他們居然發現了含有1978年高考準考證的紙纖維，那是知識改變命運的時代印記；凝結著1992年打工潮的汗鹽，那是拼搏奮進的味道；2008年地震救援隊的血漬，那是大愛無疆的見證；以及2023年淄博燒烤的孜然香味，那是煙火人間的氣息。每一種痕跡，都是時代的拼圖，拼湊出一部波瀾壯闊的社會史詩。

當北斗七星灑落星光，為列車指引方向，這具鋼鐵軀殼仍在輕輕顫動，仿佛擁有生命。它記得每個清明插在駕駛室的柳枝，那是對先人的緬懷；記得每個中秋擱在餐車的月餅，那是團圓的象征；記得每個臘月塞進鍋爐房的灶糖，那是甜蜜的期盼。那些離散的、消逝的、被時代甩落的，都在它的腹腔內靜靜發酵，終將釀成穿越時空的牧歌，永不停息地傳唱。

而明天清晨，當第一縷曙光劃破天際，它又將馱著露水與希冀啟程。仿佛一位不知疲倦的行者，把大地的掌紋縫合成錦緞，讓山與海的呼吸通過它的血脈相連。當汽笛再次驚起鷓鴣，新抽的椿芽會記得曾有列綠色的“長詩”，在魯中大山深處的皺褶里寫下永恒的韻腳，鐫刻下屬于這片土地、屬于這個時代的傳奇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