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的失焦與古今故事嫁接的錯榫

小說名為《張家灣的狗》，其敘述對象及其線索自然圍繞著“狗”展開，而張家灣位于京郊的通州。從敘事層面看，文本似乎以“狗”為棱鏡，折射當代社會，尤其在泛城市化的現代性進程中，生存、倫理、資本、人性的多重沖突與變異。小說涉及多方面的關系：人與人、動物的關系；利益與道德的關系；現代與傳統的關系；資本與倫理、人性的關系；崇利與尚義的關系……。在不到九千字的短篇小說里，將這么多的思想維度有機地、形象地結撰起來，對文本敘事的確是一個有難度的挑戰。作家的敘事抱負與創新意識不可謂沒有，但從文本的實現層面看，很難說是一篇成功的創作，毋寧說是一篇未完成的實驗性半成品。

首先，小說的主題渙散，無法聚焦一個核心的思想。主題渙散的表現有很多種，主要有：結構松散，各個部分之間缺乏有機聯系；主題范圍過于寬泛，試圖面面俱到，但往往每個維度都淺嘗輒止；多條線索齊頭并進，文本敘述縫隙過大，相互之間平行，無法形成意義關聯；主題不夠明確，寫作隨意性很大，核心立意沒有成形，自然不能形成意義統攝；人物形象塑造不夠集中，人物的行動缺乏動機與邏輯，無法通過人物聚焦主題；題旨過于隱晦，云遮霧障，在敘述中形成了自我迷失……凡此種種。《張家灣的狗》的主題失焦也多有上述表現。小說試圖融合多個主題，比如，人與動物關系的異化，資本對人性的侵蝕，現代性發展倫理對傳統道德倫理的碾壓，城市化進程中文化傳統的延續與斷裂，傳統忠義的價值觀念在當下的式微，等等。然而可惜的是，由于敘事重心的切換過于頻繁，這些多維的主題面向彼此之間沒有形成有機的關聯或關聯性不夠強，未能達致藝術的圓融，未能編織一個包含核心意旨的有機整體。比如，小說的主線索是宋莊畫家張瑄買的狗犯病（一種名為“細小”的病毒感染）死去，從而與狗場老板張文彪之間產生糾紛的事件，然而在敘述時屢屢偏離了主線和小說中的主要矛盾，用了大量的筆墨講述“狐朋狗友”群的各種動態以及各色人等的行為做派。其中有攔截運狗車出京的行動，有宋莊“特拉風”的一位女畫家的種種拉風做派，以及后來女畫家與失而復得的寵物犬巨貴之間的鬧劇，還有張文彪組織狗的展示、認領與拍賣等等細節與過程。這些情節單獨看，都有其存在的獨立意義，但細究后發現，它們構成了對主線的疏離，造成很大的敘事隨意性，進而沖淡了小說的核心立意。還有很多情節的處理，也缺乏現實的合理性或生活的邏輯。比如，那么多豪車圍追堵截運狗車的情節，就有點匪夷所思甚或荒誕；女畫家的拉風行狀在小說里濃墨重彩地渲染，似乎也和主題關聯不大；大老楊聽到張瑄背誦古書的故事情節，所表現出的情感以及后來他對張瑄起名“玉虎”的串種犬的感情，總讓人感覺有點虛假和矯情。作家嘗試著用多個線索或故事情節豐富小說的層次，但敘述的目的并不明晰，導致了敘述的失衡，有的地方甚至舍本逐末，造成了主題的游離，無法形成切實的聚焦。

其次，小說在當下敘事過程中嵌入了古書《物猶如此》中秦氏犬玉虎的古代故事，其敘事意圖很明顯，就是想以古代的義犬故事作為鏡像，映照當下人心的不古。立意不可謂不新，只是現實中張家灣的狗故事與秦氏犬的故事，無法在精神內涵上形成真正的呼應與嫁接。在我看來，這個嵌套故事是一個錯榫的嫁接、機械的比附，是歷史寓言與現實諷喻的錯位，生澀且僵硬。它依照的僅僅是敘述者的敘述倫理，遵照的僅僅是作家的愿望邏輯，而非它們之間真正意義上的精神關聯。敘述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明代玉虎犬的忠義傳奇與現代狗場的商業欺詐被生硬地并置，形成兩個缺乏內在關聯的平行世界。當張瑄翻閱《物猶如此》時，作家顯然希望通過古籍閱讀觸發今昔對話，這種“書中書”的設置卻淪為機械的互文裝置——玉虎犬追蹤兇手的壯舉與張瑄購買病狗的經歷之間，既無情感共振，亦無邏輯呼應。小說試圖通過“玉虎”這一名字，將現代串種犬與《物猶如此》中的忠犬玉虎相勾連，以此象征傳統忠義精神的延續。但是這一象征并未得到有效支撐。秦氏犬故事中“犬殉主”的悲壯，與現代寵物犬的商品化命運形成鮮明對比，小說本可借此批判現代社會的倫理異化，可是文本僅將其作為裝飾性元素，未深入挖掘其可批判的潛力。“玉虎”作為核心意象，本應貫通古今形成精神象征，在文本敘事線索中，這個命名卻成為被隨意粘貼的標簽——那條“德牧和薩摩耶的串兒”既無玉虎的忠勇，也未展現獨特的靈性，其“溫順地趴在了他的（大老楊）身旁”的姿態，不過是消費主義馴化的結果。由此可見，玉虎犬的忠義精神被呈現為已逝的古典理想，但當張瑄將串種犬命名為玉虎時，這種跨越時空的精神聯結實為虛假的文化嫁接。在現代性語境下，忠義倫理早已失去生存土壤，“只吃狗糧”的玉虎恰成為傳統文化現代化轉型失敗的隱喻。小說中還寫到女畫家被自己的愛犬“巨貴”反噬的情節：“她看到饑寒交迫的寶貝有些傷感，眼含熱淚地寶貝這寶貝那的嘮叨個不停，當撫摸到巨貴那高傲的狗頭的時候，那狗突然張開大嘴向她那纖纖細手咬去，現場一片混亂。”作家設置這個情節意在與秦氏犬的忠義形成鮮明的對比，同樣是主人與豢養動物之間的關系，何以古今差異如此巨大？一個尾隨王甲、王乙，幫助呂希望找到謀害主人的真兇，最后追隨主人而去，不但忠勇且義薄云天，一個對主人的豢養、尋找不知感恩，反而猝不及防間給了主人撕咬和暴擊。這里的機械類比，作家實則沒有弄清古代和當下主人與所飼養的狗之間的關系已經今非昔比。古代的狗主要用于狩獵（如獵犬）、放牧（牧羊犬）、守衛（看家犬）等，直接參與人類的生產與安全維護。而現代的寵物狗主要提供情感支持，緩解孤獨或焦慮，成為家庭“成員”。因此從生存的角度而言，古代的狗與主人往往是命運的共同體，它們不被視為寵物，主人和狗之間大多不是寵溺與被寵溺的關系。而現代寵物狗則享受著養尊處優的生活，它們像被慣壞的孩子，沒有感恩意識，只是一味地向主人索取，成了單向度的“寵物”。從這個意義上看，這組關系的古今對比與映照，缺乏邏輯學上歸納推理、類比推理所需要的“先行情況”的一致，因此，缺乏邏輯的基本前提，這在情節設計的層面上造成了古今映照的錯位。

再次，正是由于主題的失焦與古今故事嫁接的錯榫，文本出現了較多藝術呈現的“不適”或不充分。小說的敘事節奏存在明顯的失衡，前半部分，因為病狗的糾紛，線索相對集中，后半部分，因為旁逸斜出太多枝蔓，導致敘述出現了拖沓，給人以前緊后松的敘述觀感。由于小說主題的分散與失焦，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塑造亦沒抓住重點。主角張瑄作為藝術家，本應具備細膩的情感與獨立的價值判斷，作者卻只是將其塑造成一個被動接受事件的旁觀者。他對狗的同情、對張文彪的憤怒，均缺乏心理層面的刻畫。小說中的張文彪是一個唯利是圖的功利主義者，他的貪婪、狡詐被反復強調，其行為動機卻未得到合理闡釋。作為狗場經營者，他為何熱衷參與攔截運狗車的公益活動？是出于利益算計還是另有隱情？小說僅以“充門面”和“進項”一筆帶過，未能深入挖掘其復雜性。這種單維度的塑造使得張文彪更像一個臉譜化的人。小說中開早點鋪的大老楊，則被塑造為一個重情重義的傳統形象，但其對秦氏犬的癡迷、對玉虎的情感投射，顯得突兀，仿佛是作者為呼應傳統文化而刻意設計的工具人。這些人物形象都比較扁平，達不到很高的藝術性，難以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小說在語言風格上呈現出危險的雜糅傾向。明代文言片段“舁主柩歸”“葬甫畢”的莊重，與微信群中“××，吉H，延邊的牌子”的粗鄙形成刺眼對比。這種語言層面的古今碰撞本可制造話語張力，但因缺乏統一的敘事聲音，反而造成閱讀體驗的割裂。此外，小說在一些過程性的細節、事件的處置中，也缺乏現實的根基或者只是概括性的敘述，無法讓讀者信服。

因此，從整體上看，作家煞費苦心，試圖以“嵌套故事”縫合傳統與現代的裂隙，然而，在文本實踐中，這種宏大的敘事野心因主題失焦，結構失衡，人物扁平化，尤其是古今故事的錯位嫁接，導致了文本敘述的困境，小說在資本批判與人性救贖之間的搖擺，暴露了作者對當代社會癥候的認知模糊。盡管小說敘述還存在種種問題或不足，我想，這種創新性的敘述實驗，總有從實驗性走向成熟的那一天。

責任編輯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