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罷晚飯,爹摸起旱煙袋,嘴巴一癟一癟地抽旱煙。
隊長來了,他是來給爹派活兒的。爹把旱煙遞給隊長,隊長吧嗒幾口,說:“今年的護秋員,由老李你來當,你沒意見吧?”
護秋員的職責其實就是看護北灘地那三十幾畝紅高粱。
爹一聽,又是擺手,又是搖頭,連聲說:“隊長,使不得,使不得啊。”
“咋使不得?”
“我這人心太軟,干不了護秋員這個差事。再說,二黑都當護秋員兩年了,干得好好的,為啥換人?”
“二黑,那是個愣頭青。他當護秋員兩年,折了我兩個社員,你不知道嗎?”
爹當然知道。
二黑當上護秋員的第一年。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王海摸黑掐了隊里五穗紅高粱。王海成分不好,口糧分得少,肚子餓,才鋌而走險的。王海被二黑發現后,拼了命地往前跑。二黑不甘示弱,玩命似的猛追不舍。追出有二里地,換別人,也就放棄了。可二黑是個一根筋,非但沒停,追得速度更快了。王海慌不擇路,撲通一聲,掉進兩丈多深的一口枯井里,摔斷了腰椎,成了癱子。
去年,劉四毛餓得扛不住,掐了兩穗紅高粱,被二黑當場抓住。一個要跑,一個不讓。推搡當中,劉四毛一個趔趄,仰面倒地。也就那么巧,后腦勺磕在一塊石頭上,昏死過去。住了半年醫院,命是保住了,人變得瘋瘋癲癲。
隊長說:“再讓二黑當護秋員,指不定還要折幾個社員呢。”
爹說:“我就怕護不住那些紅高粱。到時候,咋向你交差?”
隊長說:“你的任務很簡單,每當夜深人靜時,你提一面鑼,繞高粱地轉一圈兒,走一步敲一下鑼,然后回家睡覺。”
爹問:“那要是丟了高粱呢?”
隊長笑笑說:“老規矩呀,丟一株高粱穗,扣你三分工;五天沒丟高粱,獎你二分工。”
第二天,隊長果然派人給爹送來一面鑼。
每到夜里十二點,爹提著鑼到高粱地里走一圈,“鏜鏜”的鑼聲在寂靜的夜里傳出去很遠。
還別說,自從爹當上護秋員,乍一看,地里的高粱好像真的再沒丟過一株。
后來,細心的爹才發現,不是高粱沒丟,而是偷高粱的人變精了,他們不單單只掐高粱穗,而是連高粱稈一塊拔走,再把地面弄平整。
爹知道,偷高粱穗的人,要的是高粱穗,而不是高粱稈,他們一定把高粱稈藏匿在一個什么地方了。
爹以高粱地為中心,逐步向四周搜尋,終于在二道河的轉彎處找到了一堆半干的高粱稈。他數了數,竟有五十多根。
爹把高粱稈捆成一捆扛到隊部,交給隊長。隊長問:“你每晚敲鑼不?”
爹說:“每晚都不落空。”
“好,我知道了。這些高粱稈,我讓會計給你記著。”
日子在爹的鑼聲中悄然滑過。
高粱收割后,爹的護秋員工作也告一段落。
當然,爹也知道,在他當護秋員的幾個月里,賊沒抓到一個,高粱穗倒是丟了不少,光扛給隊長的高粱稈就有一千多根。一根扣三分工,一千根就要扣掉三千分工;十分工算一個工,就是三百個工,正好是一個壯勞力一年的工分。也就是說,爹這一年算是白忙活了。
爹鉆進下房,找來一條破布袋,讓娘給補上窟窿。娘問:“你要干啥?”
“我去要飯啊。不然,咱們一家三口喝西北風啊?”
娘說:“要飯我陪你去,你走南,我闖北,要得不是更多?”
就在爹娘要去要飯的那天,隊里很久不響的大喇叭響了,是會計公布社員新口糧的名單。
誰也沒想到,爹分的口糧是全隊社員中最高的一個。
爹找到隊長說:“新口糧下來,我的口糧咋是最高的,是不是弄錯了?”
隊長說:“你白天上工,晚上敲鑼,挺辛苦的,這叫多勞多得嘛。”
“可是,我給丟了一千多株高粱穗呢。”
隊長說:“我問你,是高粱重要,還是社員重要?一千株高粱穗能抵得過一個社員不?”
“當然抵不過啦。”
隊長拍拍爹的肩頭說:“來年,咱隊的護秋員還由你來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