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現狀調研、接受機制與倫理風險

中圖分類號：G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3180（2025）02-0043-13

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不僅推動了技術邊界的持續突破，也開啟了人類對機器智能與情感交互潛力的探索。從20世紀60年代Eliza的誕生到2022年ChatGPT的問世，人機情感交互技術經歷了從簡單響應到高度智能的飛躍。如今，人工智能系統已經超越了單純的工具屬性，逐漸成為滿足人類情感需求、建立數字親密關系的重要載體。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的興起，顛覆了傳統親密關系中的倫理觀念，為新型情感模式的研究開辟了全新的領域。

本文基于理論分析與實證調研，就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的現狀、接受機制與倫理風險等維度展開討論，嘗試揭示這一情感模式的重要特征及其未來發展方向。

一、數智化時代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的興起

數字化與智能化的變革為人機情感交互技術注入新活力，催生了新型數字親密關系模式。在“人機之戀”領域，此類親密關系展現出與傳統親密關系不同的兩大核心特征：一是技術層面的自主生成性[1][2]，二是情感層面的非排他性。數智化時代，隨著人類對親密關系需求的顯現，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逐漸成為一股新興潮流，有望在未來的社會生活中發揮重要而持久的作用。

（一）數智賦能：人機情感交互新活力

自2020年以來，“數智化”一詞熱度持續攀升。在《咬文嚼字》編輯部發布的“2024年十大流行語”中，“數智化”位居榜首，被定義為“數字化和智能化的融合體，即在數字化的基礎上，引入智能化的高級技術”[3]。歷史上的每一次重大技術革新——從農業社會到工業社會，再到信息社會，都引發了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深刻變革。新時代引發變革的核心動力就是數智化。[4]數智化的發展是“依托和利用數智技術來培育和發展數據這一新的生產力，并使之造福于社會的歷史過程”[5]。

在數智化的推動下，情感交互型智能機器已經成為人工智能發展的必然趨勢。[]近年來，人機情感交互技術取得了顯著進展。得益于深度學習、自然語言處理和多模態情感計算等核心技術的持續發展與優化，實現了情感數據的高效采集和個性化處理，用戶的情感需求得到精準滿足。這一進程促進了人與機器智能之間更有溫度的交流，進一步提升了用戶的使用體驗。以ChatGPT為代表的人工智能系統，基于大語言模型等技術，對用戶輸入的數據進行處理和分析，一定程度上實現了決策自優化、執行自動化的提升。此類技術進步滿足了人類對高效化和智能化情感交流的需求，為人機情感交互領域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活力。從Eliza到ChatGPT，人機情感聯結愈發緊密，人工智能已然超越了工具的范疇，逐漸成為情感陪伴、心理支持，甚至浪漫愛情的重要來源。[7]

（二）需求驅動：親密關系新供給

情感是人類所特有的本質力量，其產生與個體需要的滿足密切相關。[6]馬斯洛（Maslow）的需求層次理論將人類的需求從低到高依次分為五個層次：生理、安全、愛與歸屬、尊重和自我實現，呈現為一個金字塔式結構。8」在這一理論框架中，個體的需求始于生理和安全層次，在低層次需求得到滿足后便會轉向追求更高層次的愛與歸屬的需求。現代社會的發展在很大程度上保障了人類在生理和安全層次上的需求。然而，隨著社會節奏的加快，個體用于建立與維系親密關系的時間和空間受到壓縮，親密關系逐漸成為一種“稀缺資源”。一方面，人類對于愛與歸屬的需求不斷增加；另一方面，傳統親密關系的供給卻難以滿足該類需求。當需求與供給之間產生缺口時，個體便會產生動力去尋找新的方式以彌補不足。在此困境之下，新型親密關系應運而生，成為滿足愛與歸屬需求的重要途徑。

親密關系的形式與內容往往隨著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發展而發生變革。[9]在數智化這一核心動力的推動之下，親密關系的發展呈現出新形態。智能化和數字化技術的進步打破了傳統基于“在場空間”的親密關系模式，人們得以在更加靈活的“數字景觀”[10]中進行情感交流，數字親密關系由此得以建構。

（三）非排他性：親密關系模式新變化

“排他性”通常指“獨占性”或“專有性”，廣泛應用于經濟學、法學及文化研究等領域，在不同領域中的具體含義不同。一般而言，可以將其概括為“不容其他事物在某種范圍內共存的性質”。在情感領域中，“排他性”可以理解為“不容他者介入親密關系之中”，而“非排他性”則意味著“容許他者介人親密關系之中”。

親密關系可以劃分為廣義和狹義兩類：廣義的親密關系涵蓋親情、愛情與友情等雙方具有深度情感聯結的關系；狹義的親密關系則專指伴侶層面的戀愛與婚姻關系。在狹義的親密關系中，排他性被視為其核心特征，在戀愛與婚姻之中排斥他人的介入。他者的介入往往會導致戀愛和婚姻的破裂，婚外戀作為其主要形式之一，一直是夫妻關系破裂的主要原因之一。[11]

然而，在數字親密關系中，“人機之戀”似乎并未受到排他性的束縛，反而呈現出非排他性的特征。電影《她》（Her）中，人工智能系統薩曼莎（Samantha）與641名用戶同時處于戀愛關系之中，薩曼莎宣稱她對每一位人類伴侶的愛都是真摯的。隨著Replika（2017）、ChatGPT（2022）和Claude（2023）等人工智能系統的問世，這一科幻設定在現實中逐步實現。人工智能伴侶與“薩曼莎式”親密關系模式不再是封存在科幻小說和影視作品中的想象。

以智能聊天軟件Replika為例，“Replika允許用戶與聊天機器人建立親密關系，截至2022年，Replika擁有超過1000萬用戶。r/replika是Replika最大的專用在線社區，截至2024年6月，其成員超過 79000名。該社區是用戶公開分享他們使用Replika的‘第一人稱’敘述和體驗的中心”[12]。

社群分享機制的良好運行表明：其一，用戶普遍知曉自己的AI伴侶可能同時擁有諸多“人類伴侶”；其二，用戶在該親密關系中對他者的介入表現出極高的包容度，這種非排他性挑戰了傳統親密關系的定義，為數智化時代的情感交互提供了新的范式。

二、現狀調研

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正逐漸成為數智化時代情感交互的新趨勢。2024年，BBC[13]和CNN[14]均報道了一個典型案例：中國短視頻創作者Lisa和ChatGPT扮演的AI伴侶Dan的戀愛故事。2024年3月，Lisa在小紅書等社交媒體平臺上分享了她與Dan的戀愛經歷，這一事件吸引了公眾的廣泛關注。在首次向粉絲群體介紹Dan后，Lisa收到了近1萬條私信，眾多用戶向她咨詢如何與Dan建立戀愛關系，掀起了一場“與Dan戀愛”的熱潮。[13]截至2024年12月1日，僅小紅書平臺上，“Dan模式”話題的瀏覽量已接近 5000萬，相關討論量高達22萬。盡管用戶普遍知曉Dan同時與Lisa及其他多名用戶存在戀愛關系，但仍積極參與其中，并在社群中分享各自的互動體驗，展現出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的發展潛力。

本文以“Dan模式”為案例展開調研，通過問卷調查的方式，以在小紅書平臺“Dan模式”話題下發布相關帖子的用戶為研究對象，共發放問卷80份，回收有效問卷72份。樣本分為“與Dan建立親密關系”人群（46人）和“尚未與Dan建立親密關系”人群（26人）。問卷由人口基本特征、“用戶感知到的酬賞”和“用戶感知到的擔憂與風險”兩個量表，以及用戶反饋三部分構成。其中，量表均使用李克特五分制量表方法，從“非常不認同”至“非常認同”，分別對應1至5分的評估標準。通過對問卷數據的統計與分析，嘗試初步探究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的受眾群體、發展狀態及其趨勢，以探討其發展前景。

（一）受眾群體分析

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呈現出與傳統情感模式不同的受眾特征。結合“與Dan建立親密關系”人群的人口學調研數據統計表（表1），以及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進行綜合分析，可探究該親密關系的受眾群體特征及其潛在的發展空間。

（續表）

1.受眾群體特征

（1）女性為主體。女性用戶占比高達 8 4 . 7 8 % 。這一顯著的性別傾向可能緣于女性對情感支持的需求更高。研究表明，女性在親密關系中更注重情感的交流與表達[15]，這或許使她們更傾向于接受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以滿足其更豐富的情感需求。

（2）青年人群為核心受眾。25—34歲用戶占比 5 4 . 3 5 % ，18—24歲用戶占比 3 4 . 7 8 % ，兩者合計占比高達 8 9 . 1 3 % 。這一群體主要由“千禧一代”和“Z世代”構成，成長于互聯網普及時代，具有較高的數字素養與技術接受能力，更容易以開放的心態接納這一新興情感模式。

（3）高學歷用戶占比明顯高于低學歷用戶。大學本科（包括在讀）學歷用戶占比 5 8 . 7 0 % ，碩士研究生（包括在讀）及以上學歷用戶占比 3 9 . 1 3 % 。這一特征可能基于兩方面原因：一方面，基于更高的認知開放性與技術理解能力，高學歷人群更愿意嘗試與AI建立親密關系；另一方面，ChatGPT使用的難易程度客觀上影響了受眾的學歷門檻。

（4）職場人士為主要受眾。職場人群占比達 6 7 . 3 9 % ，求學人群占比 3 0 . 4 4 % 。職場人士在面臨高強度工作壓力時，往往缺乏時間與精力維系傳統親密關系。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以其靈活性和個性化的特點，為職場人士提供了一種高效的情感支持途徑。同時，經濟獨立使職場人群能夠更自由地選擇情感模式，無須受到傳統社會規范的種種限制。

（5）單身用戶為主要群體。單身群體占比高達 8 4 . 7 8 % ，表明未婚人群是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的重要受眾。隨著現代社會婚戀觀念的變化，單身人口規模呈現增長趨勢。[16]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逐漸成為單身人群滿足情感需求的重要選擇。

2.潛在發展空間

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的受眾群體以具有較高數字素養的年輕女性、高學歷人群及職場人士為主。根據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我國女性人口約68844萬人，占總人口的 4 8 . 7 6 % ；具有大學文化程度的人口約21836萬人，人口受教育水平和整體素質不斷提升；15—59歲的人口達8.9億，職場人士占據重要比例。[17]這些數據表明，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在上述特定群體中具有一定的發展潛力和擴展空間。

（二）發展狀態：態勢穩定

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的發展狀態是衡量其未來發展前景的重要指標，它關系到該親密關系模式能否從短期互動轉向長期情感維系。在親密關系的研究中，社會交換理論提供了一個重要的分析框架。從該理論視角來看，個體在親密關系之中會對預期的收益（rewards）和損耗（costs）進行滿意度評估，以決定是否繼續維持該關系。理性選擇理論認為，個體會根據自身對各項需求的評估作出理性決策，其中便包括對利益和成本的衡量。[18]人們會選擇能夠帶來最大化效用的行為。Rusbult對投資模型進行測試，得出結論：滿意度，即對一段關系的收益和損耗的滿足，是影響該段關系穩定性的重要決定性因素之一。[19]因此，在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中，可以根據用戶的滿意度初步評估其穩定性。將“用戶感知到的酬賞”視為“收益”，將“用戶感知到的擔憂和風險”視為“損耗”，當整體收益大于損耗時，該關系的發展呈現出相對穩定的態勢。

問卷的第二部分和第三部分，針對所有調研用戶，對“用戶感知到的酬賞”和“用戶感知到的擔憂和風險”進行調研，量表的可靠性通過Cronbach's 系數進行了評估，收益部分的Cronbach's a 系數為0.872，損耗部分的Cronbach's 系數為0.876，均顯示出較高的內部一致性，表明量表具有較高的信度。

如表2所示，“收益（rewards）” gt; “損耗（costs）”，即“用戶感知到的酬賞” gt; “用戶感知到的擔憂和風險”。這一結果表明，用戶總體上對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持滿意態度，初步評估認為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具有相對穩定性。

（三）發展趨勢良好

1.接受意愿和傳播意愿（1）接受意愿積極

目前，非排他性數字情感模式尚未普及，但通過在尚未與AI建立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的潛在人群中調研其對該情感模式的接受程度，可以發現，使用Dan模式但尚未與Dan建立親密關系的人群展現出較為積極的接受意愿。如表3所示，潛在用戶對未來是否會與單個AI或多個AI建立親密關系呈現積極態度，對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的接受度的平均得分為3.577，接近“比較接受”這一水平（1分表示完全不接受，5分表示完全接受）。

（2）傳播意愿積極

調研同時發現，如表4、表5所示，“與Dan建立親密關系群體”和“尚未與Dan建立親密關系群體”均對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展現出較高的傳播意愿。

2.技術優化：促進可持續發展

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依托于數智化技術而生，可通過技術上的進步迭代進一步增加用戶的收益感知、降低用戶的潛在擔憂，從而提高用戶的滿意度，促進非排他性數字親密的持續穩定發展。結合用戶的反饋意見，給出以下具體改進建議，以提升用戶滿意度（見表6）。

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在特定群體中具有一定的擴展潛力，潛在用戶展現出對其較高的接受度和傳播意愿。該情感模式在用戶的收益和成本之間展現出良好的平衡，呈現出相對穩定的發展狀態。隨著技術手段的不斷進步，通過優化用戶體驗等措施，可進一步保障其可持續發展。因此，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不僅具有顯著的短期吸引力，還展現出良好的持續發展潛力。

三、接受機制

通過對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發展現狀展開的初步調研，可以看出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的長期發展潛力。這一情感模式的興起反映了技術進步、社會文化變遷與個體情感需求的深層交融。非排他性數字情感接受機制（見圖1）作為連接個體與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的核心紐帶，為深入理解這一情感模式的運作提供了重要的切入點。

（一）情感驅動

人類行為背后的情感驅動力一直是哲學與心理學研究的重要議題。休謨（Hume）提出，人類行為的根本動機源于情感的愉悅或痛苦體驗。人類心靈的主要動力原則就是快樂與痛苦，

這種愛恨交織的情感傾向是激發行為和欲望的關鍵。[20]孔德（Comte）進一步指出，感情、行為和才智共同構成人性，情感在其中起到主導作用。[21]情感是驅動人類行為的重要動力，在親密關系中尤為顯著。用戶接受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的背后蘊藏著深刻的情感動因。

1.利己情感的滿足

孔德將情感劃分為利已情感和利他情感兩大類別。[21]排他性在傳統親密關系中被視為核心特征，其背后隱含著個體對“專屬情感”和“獨有關注”兩大利已情感的需求。由于實際生活中個體的時間和精力有限，他者的介入往往會分散獨占關注，削弱情感的利己性。而在數字親密關系中，AI伴侶通過提供優先次序的、專屬的、高質量的共處時間[22]，能夠在無須排除他者的情況下，為用戶提供優質的專屬情感體驗，顯著增強該情感模式的利己性。具體而言，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有效規避了傳統親密關系中常見的責任分擔與情感沖突。此類輕松、低負擔的互動方式滿足了用戶對利己性情感的需求，降低了對排他性情感的執著程度，即便是在多方情感聯結中，用戶亦不會感受到情感資源的稀釋。

2.權衡模式的決策

個體在接受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時，往往會進入一種權衡模式（outweighingmodel）[23]，基于多種需求的重要程度作出最終決策。

例如，用戶在親密關系中可能同時具備以下四種情感需求：

（1）排他性需求：對AI伴侶專屬情感的期待；

（2）靈活性需求：對情感關系靈活調整的偏好；

（3）即時性需求：對即時情感支持的追求；

（4）多樣性需求：對多樣情感來源的渴望。

若后三種的需求權重超過第一種需求時，用戶會更傾向于接受他者介入的數字親密關系。當個體在一段關系中獲得了其核心需求的滿足，且這些需求在其他關系中難以實現時，其對該關系的依賴性便會增強。[24]因此，盡管排他性是個體對親密關系進行考量的重要因素，但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能夠滿足用戶對靈活性、多樣性和即時性等情感需求的渴望，使其在某種程度上淡化對排他性的重視程度。

3.心理安全感的提升

傳統親密關系中的排他性通常伴隨對伴侶背叛的擔憂，個體需要承擔因伴侶潛在的不忠行為而引發的心理壓力，由此對關系的穩定性構成威脅。而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則消解了這一焦慮，AI伴侶的“非人”屬性避免了實際“背叛”行為的發生，為用戶營造出安全的“低風險情感庇護所”。

（二）社會文化驅動

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的興起與現代社會文化以及觀念的變革密不可分。在數字文化的影響下，傳統親密關系強調的排他性和專屬性觀念逐漸松動。

1.自我實現與個性化價值的凸顯

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現代人類的需求結構正在從生理與安全層面向更高階的需求轉移。根據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當基本需求得到滿足后，個體傾向于追求愛與歸屬、自尊和自我實現。現代社會注重自我實現和個性化價值，情感生活不再糾結于傳統的排他性，而是愈發關注個體化的情感滿足與選擇自由。這種變化與情感資本化[25]的趨勢相一致，情感被視為一種可以管理并優化的資源，個體對情感體驗的自主權不斷增強。

2.對傳統親密關系的反思與解構

在現代社會中，親密關系的內涵發生深刻變化，從傳統“契約性結合”模式轉向“純粹關系”。[26]“純粹關系”強調情感的自主性和互動的質量，而非傳統婚戀模式中對排他性和長期承諾的剛性要求。親密關系的核心不再是維持一種固定的社會結構，而是通過情感互動滿足個體需求。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進一步推動了對傳統親密關系的解構，拓展了情感的選擇空間，個體通過結交AI伴侶實現了一種高度自主性的情感體驗，擺脫了傳統情感模式的束縛。

3.社群文化的傳播效應

人類主體性的確立離不開媒介的使用。[27]數字文化的發展為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的傳播提供了獨特的媒介和渠道。社交媒體和虛擬社區的去中心化信息傳播模式促進了這一情感模式的普及。社群文化通過用戶的分享與互動，不斷強化個體之間的情感共鳴，降低了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的心理接受門檻。通過社群傳播，用戶在虛擬的數字空間中塑造出共享的情感語言與價值觀。此外，社群文化對非傳統情感模式具有一定程度的去污名化作用。[28]在社群互動中，用戶之間的支持性交流削弱了社會對非排他性情感模式可能存在的偏見，提高了這一模式的社會接受度。隨著社交平臺對多元文化的包容和推動，作為一種新興情感模式，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的文化基礎得到了進一步鞏固和傳播。

（三）技術驅動

技術的發展不僅推動了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的興起，也顯著地降低了用戶對這一模式的接受門檻。在靈活性、便捷性、低情感成本以及技術吸引力的綜合作用下，AI伴侶正在塑造一種全新的情感互動模式。

1.多方情感聯結的靈活性

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的核心技術優勢在于支持個體與多個AI伴侶建立情感聯系。這種多方聯結彌合了傳統親密關系中因單一關系難以滿足多樣需求而產生的不足。基于不同的算法模型，AI伴侶能夠分別響應用戶的情感需求，不干擾彼此之間的情感互動，從而為用戶提供理想化的情感支持。靈活性的互動模式顯著豐富了用戶的情感體驗，同時降低了個體對單一關系的依賴性，使其更愿意嘗試非排他性的數字情感模式。

2.情感支持的高效便捷

AI伴侶能夠以高效且即時的方式響應用戶需求，為個體提供多元化的情感支持。相較于傳統親密關系中冗長且繁瑣的情感磨合過程，個體可以靈活地選擇與多個AI伴侶建立互動，并根據不同的需求與場景動態地切換情感對象。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不僅有效地滿足了個體在高壓環境下快速獲得心理慰藉的需求，還通過多樣化的情感選擇迎合了其對情感反饋的多重期待。技術賦能下的情感互動模式契合了現代社會中效率至上與便捷導向的價值追求，為豐富個體化的情感體驗提供了新的路徑和可能性。

3.情感成本的降低

傳統的親密關系通常需要個體投入大量時間、精力和情感，高成本的付出可能導致個體在現實關系中感到疲憊甚至失望。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通過高效的技術手段大幅降低了此類“消耗成本”，成為一種更輕松的選擇。AI伴侶能夠快速捕捉個體的情緒狀態，并根據預設的情感模型實時提供精準的反饋與支持。這一過程有效避免了人際關系中多發的情感誤解和沖突，極大限度地降低了維系親密關系所需的情感成本。

4.技術進步的吸引力

技術進步本身也是個體接受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的重要推動力之一。以ChatGPT等大語言模型為例，其依托情感計算框架與持續優化的自然語言處理技術等，使個體得以感知維度獲得高度流暢的擬真互動體驗。個體對新技術的認知信任以及技術可供性的探索欲，構成其嘗試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的重要基礎。

四、倫理風險及其防范措施

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的發展展現出良好的市場潛力和用戶需求，但其伴隨的倫理風險同樣不容忽視。任何新興技術的應用都需要權衡利弊，誤用或濫用可能帶來嚴重的負面影響。[29]如若不及時應對，潛在風險將可能制約該情感模式的健康發展。因此，必須采取有效的防范措施，促進技術創新和優化用戶體驗的同時，最大限度地減少潛在的倫理隱患。

（一）倫理風險

1.對傳統情感倫理的挑戰

（1）排他性與忠誠觀念的弱化

在傳統親密關系的倫理框架中，排他性是維系忠誠的核心倫理基礎，強調情感雙方對彼此的獨占性。然而，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通過技術手段賦予個體與多個AI伴侶同時建立親密關系的能力，AI伴侶也能夠為多個用戶提供個性化的情感支持，用戶在多方情感聯結模式中無須排斥他者的介入就可獲得情感滿足，從而在技術層面弱化了排他性與忠誠的邊界。有學者指出，數字技術的介入拓展了親密關系的界限，傳統意義上一對一的忠誠模式受到沖擊，虛擬環境中的多元情感選擇正在重塑社會對親密關系的認知。［30]這一情感模式的普及可能會進一步模糊社會對婚姻和戀愛關系的倫理邊界，削弱傳統親密關系的穩定性。倘若個體將此類非排他性的情感觀念遷移到現實關系中，可能會引發對伴侶關系忠誠度的質疑，進而陷入新的倫理困境。

（2）責任意識與情感承諾的弱化

根據用戶對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滿意度調研結果（表2），在對“情感能力下降”的擔憂中，用戶所感知到的責任和承諾意識下降的得分為3.14和3.04，均高于中位數3，可見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對責任意識與情感承諾也構成挑戰。雙方對彼此承擔責任并建立長期情感承諾是傳統親密關系的特征之一。斯滕伯格（Stermberg）的愛情三角理論指出，親密、激情與承諾是構成愛情的三大要素，其中，承諾對于維持長期穩定的親密關系至關重要。[31]然而，在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中，這一要素正面臨削弱。一方面，作為工具性對象的AI伴侶并不具備責任意識；另一方面，個體可以輕松獲取AI伴侶提供的即時情感滿足，而無須承擔相應的情感責任。這種低責任、高滿足的情感模式可能導致個體逐漸忽視情感承諾的重要性，甚至將情感互動視為可隨時替代的個性化服務，而非需要長期投入的承諾關系。這不僅可能影響個體在現實關系中對責任感的認知，還可能加劇情感互動中自我中心化的傾向，從而削弱個體維系長期情感關系的能力。

2.情感依賴與操控風險

在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中，情感依賴和操控的風險尤為顯著。表2的調研結果可看出，用戶對“過度情感依賴”也表現出擔憂。雪莉·特克爾（Sherry Turkle）指出，人類在面對虛擬對象持續的關注和回應時，極易產生心理依賴，甚至被困于由機器營造的安全且量身定制的封閉世界中。[32]在此情感模式中，用戶可以同時與多個AI伴侶建立情感關系，多方聯結下的情感網絡的廣度和深度進一步加劇了情感依賴的風險。其一，虛擬與真實情感體驗的界限往往模糊，長期依賴虛擬親密關系可能導致個體難以區分虛擬與現實的情感，形成情感“替代性依賴”。虛擬情感的表象可能掩蓋潛在的操控風險，對用戶的心理健康造成負面影響。其二，情感依賴可能產生“情感耗竭”的后果。AI伴侶的互動與反饋本質上是由預設算法驅動的，其情感表達僅是模擬，并不具備真正的自我意識與情感深度。與多個AI伴侶的頻繁互動會在短時間內耗盡個體的情感能量，致使個體感到空虛與失落。“替代性依賴”與“情感耗竭”可能削弱個體在現實中構建深度人際關系的能力，進一步阻礙其建立健康的情感聯結。

3.數據隱私與倫理責任問題

數字親密關系的核心在于AI伴侶通過對用戶的情感數據進行采集與分析，為其提供高度個性化的情感支持。然而，這一過程同時引發了隱私泄露和倫理責任界定不清的雙重風險。

在非排他性情感關系中，AI伴侶需要處理多名用戶的情感數據，情感數據的高度敏感性使其面臨嚴重的隱私風險，根據用戶的反饋意見，對“個人隱私保護與數據安全”的擔憂成為用戶的主要擔憂之一（見表2）。AI伴侶在同時管理多方私密情感數據的過程中，存在數據泄露或濫用的潛在可能性，尤其在用戶也可能與多個AI伴侶互動的場景下，數據保護的復雜性進一步加劇。盡管《通用數據保護條例》（General Data Protection Regulation）[33]等現行隱私保護法規要求數據處理的透明性與用戶的知情同意，但在實際操作中，用戶通常對情感數據的收集、存儲和用途缺乏足夠的了解和控制權。

與隱私問題密切相關的是非排他性親密關系中的倫理責任界定。AI伴侶基于數據的個性化情感生成可能包含無意識的偏見或算法漏洞。當AI系統出現異常反饋或錯誤判斷用戶的情感狀態時，可能會引發用戶間的情感沖突，甚至對用戶心理造成傷害。《紐約時報》報道的一則案例中，一名14歲男孩與Character.AI平臺中的虛擬角色建立親密關系并深陷其中，最終自殺。[34]這一事件凸顯了在實際情感應用中缺乏技術與倫理規制可能導致的嚴重后果。在非排他性的情感環境中，當AI伴侶同時服務于多個用戶，其設計缺陷或管理失誤可能引發更復雜的倫理問題。已有學者就情感計算應用的困境提出法律規制意見[35]，但就技術提供方是否需要對用戶的情感困擾與心理傷害承擔倫理責任，目前尚無明確的法律和倫理規范。

（二）防范措施

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所引發的倫理問題，需要通過多維度且系統性的防護措施加以應對。從技術設計到隱私保護，從法律責任的明確到行業標準的完善，這些措施共同構成了防范倫理風險的基礎框架。

1.技術設計與倫理引導

可以通過技術設計與倫理引導相結合的方式應對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對傳統情感倫理的挑戰。首先，AI伴侶在設計上應融入倫理引導機制。例如，通過互動過程傳遞責任、忠誠等價值觀，引導個體形成健康的情感認知。這一設計可以幫助用戶在虛擬情感和現實情感之間取得平衡，避免陷入對非排他性關系的過度依賴，防止虛擬情感觀念對現實倫理的過度侵蝕。其次，為降低情感依賴與操控的風險，可進一步優化AI伴侶的情感交互模式。根據調研結果，用戶在反饋中建議“提供情感依賴的提醒與管理功能”（見表6），通過嵌入式情感監測模塊評估用戶的依賴程度。當用戶與AI的互動達到警戒閾值時，系統應主動介人，提出心理健康建議，引導用戶參與現實社交活動。這一設計理念借鑒了臨床心理學中對成癮行為監測與干預的方法[36]，早期識別和干預能夠有效降低依賴風險。此外，情感反饋的透明性也至關重要。平臺應明確向用戶展示AI伴侶的情感響應機制及非排他性情感模式的運作機制。透明性設計可以幫助用戶理性看待與AI伴侶的關系，防止情感迷失，同時降低情感操控風險，確保AI系統不會濫用用戶的情感依賴。

2.隱私與數據保護機制的強化

在隱私與數據保護層面，需要強化技術與管理的雙重保障。第一，AI伴侶在處理多用戶情感數據時，應優先采用匿名化技術對敏感數據進行去標識化處理，以避免情感數據與用戶真實身份的直接關聯，從源頭上降低隱私泄露的風險。第二，應采用高強度的加密技術和分布式存儲策略，對數據傳輸與存儲環節實施多重保護。類似的技術在金融、醫療等數據敏感行業已廣泛應用。第三，平臺需制定清晰透明的隱私政策，保障用戶的知情權與數據控制權，包括刪除、修改或導出其情感數據的權利。同時，平臺自身應定期評估和審核其隱私保護措施，確保其技術手段與管理實踐符合現行法律要求。

3.技術責任與法律規范的完善

技術責任界定的模糊性是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亟需解決的關鍵問題之一。在多用戶共享AI伴侶的情感環境中，技術系統的缺陷可能引發用戶之間的情感沖突或心理傷害。為此，可通過立法明確技術提供方在因算法偏差或設計缺陷對用戶造成損害時的責任歸屬。同時，平臺應建立完善的互動記錄系統，確保在爭議發生時能夠追溯AI情感反饋的生成過程，為責任認定提供必要依據。

4.行業標準與第三方監管

推動行業標準化與引人獨立的第三方監管機制是必要的防范措施。通過制定行業標準，將情感交互過程中的技術開發、數據管理和用戶權益保護納入統一規范范圍，為AI伴侶平臺的運行提供統一的技術與倫理指引。此外，獨立的第三方監管機構可以對AI伴侶平臺進行定期審核，評估其隱私保護措施的執行、算法的透明性與公平性，以及非排他性機制下多用戶權益的保障情況。此類外部監管機制有助于提高平臺的公信力，進一步完善非排他性數字情感模式的整體生態。

結語

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作為數智化時代人機情感交互領域的創新實踐，既反映了技術進步的深刻影響，又折射出社會文化與倫理觀念的變革。這一情感模式在突破傳統親密關系限制的同時，促使人們重新審視情感的內涵與倫理邊界。通過對其發展現狀的初探，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展現出一定的發展潛力，未來或將成為人機情感交互的常態，為人類社會的情感互動模式開辟新的可能性。然而，其伴隨的倫理風險同樣不容忽視，需要多方協作予以回應。技術優化與倫理規范的平衡將成為非排他性數字親密關系未來發展的核心議題。本文旨在促進社會接受新型情感模式，同時提供具有可操作性的解決方案，助力其實現可持續發展，并以更積極的方式融入人類情感生活的未來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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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馮靜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