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我們的專業課全部完結,大大小小的公司聞風而來。樓下有個攤位,守攤的是個中年人,那天我去拿外賣,他叫住我:“同學,你是學通信的吧,要不要來看看?”
“干什么?”我問他。
“接光纖啊。”他做了一個爬電線桿的動作。
“累死了,不去。”我一口回絕。他憨笑著拉住我,說他是公司老板,他的公司缺的就是像我們這樣有專業技能的大學生。我說:“我雖學的是這個專業,但我真的不專業。”
“可以學啊。”他說,“包吃包住,每月3000元保底,多勞多得,朝九晚六,逢雨必休……”
就這樣,我將小說夢拋到腦后,和另外三名同學來到這位老板的家鄉——M縣。
老板讓我們別急著干活,先拿腳扣慢慢練習練習。他還叫來一個小伙子,讓他教我們。小伙子姓趙,比我還小一點兒,我們都叫他小趙。小趙給我的任務非常簡單:爬上電線桿,放下電線桿上懸掛的光纜。
那天我一共也就爬了十二根電線桿,爬到最后一根的時候,內心忽然涌上一股從來沒有過的成就感。正當我沉浸在這種微妙的愉悅中時,一只腳踩空了,身體猛地往后一仰。我本能地抱緊電線桿,大口喘氣,背上全是冷汗。
“你在想什么呢?”小趙怒吼,“做事專心一點兒。”
我死死抱著電線桿,朝他喊:“現在怎么辦?”
“等著。”小趙撿起腳扣,往天上一拋。我一手抱著電線桿,騰出另一只手去接,沒接住。他再一次拋上來,這次我抓住了。正高興呢,忽然咯噔一聲響,另一只腳扣因為承受不住壓力,滑了下去。我嚇蒙了,死死地抱住電線桿。可一瞬間,我就坐進了泥淖里。我看了看身上,除了手指有擦傷,沒有其他傷痕。
小趙一把把我拉起來,氣惱地吼:“大學生,你剛才可把我嚇死了,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要怎么向你父母交代?”第二天,老板趕緊拉著我們四個人,給我們每人買了一份人身意外險。
等新鮮勁過去,我才發現這是一份苦差事。每天七點多鐘起床,坐上小趙那輛破摩托車,在路上顛簸一整天,骨頭都快散架了。有的電線桿栽在陡坡上,不好踩,稍不留神就摔個狗啃泥。有的電線桿栽在水田里,穿雨靴又不能爬桿,只能硬著頭皮往水里踩。
終于有一天,我向小趙抱怨,說這活兒不是人干的。“可我就喜歡干這個。”小趙一只手抱著電線桿,另一只手放在眉弓處,模仿著孫悟空眺望遠方。
小趙說他從小個子就矮,所以他的夙愿就是長高一點兒。直到跟了老板,學會了爬桿,小趙發現自己長高了。那天小趙帶著我提前一小時下班,我們在網吧里打了一局游戲。
第二天,小趙被老板調走了,我換了個新搭檔。新搭檔脾氣硬,我實在受不了。老板說小趙在那邊離不開,還說我的工作本來一個人干就夠了,我要是會騎摩托車,根本用不上兩個人。
一個清晨,大家都在,我抓住這個機會讓小趙教我騎摩托車。小趙和我的同學在后面拉著車子,我慢慢擰開油門,車子就開起來了。我膽子大起來,讓他們松手,沒想到轟的一聲,車子就飆了出去,沖向一道卷閘門。我沒事,但那道卷閘門凹了進去。
屋主聞聲趕來,我趕緊向她道歉,并表示會賠錢。屋主兇悍地說:“賠多少?”我弱弱地問:“500元怎么樣?”“那不行,最少1000元。”我怕耽誤出工,就和屋主說800元算了,屋主答應了。
我剛給完錢,老板就來了,他問明了情況,然后從包里拿出800元給我。我不肯要,老板說:“當著大家的面我一定要給你,不僅是為你,也是為了告訴大家,我不會虧待任何一個員工。任何人想為公司出力,出了問題,都由我擔著。”
那次之后,小趙就被調回來了。但我已經沒有了激情,只剩下苦悶。小趙問我怎么回事,我反問他:“你說你喜歡登高望遠,你現在站這么高,看到什么了?”小趙抱著電線桿,迎著金色的朝陽,說:“這么美麗,這么寬闊,這么高,難道還不好嗎?”
可我看到的是蕭瑟的田野、清冷的群山,就像我的未來一樣。
那段時間和我一起來的三個同學都十分焦慮。大家都在抱怨,有人賭氣說不做了,明天就辭職。
只是沒想到,我是第一個離開的。
起因是電信局的職工犯了低級錯誤,指揮我們到一個完工的地方去掛測。于是,我拉著小趙在網吧待了一天。
第二天東窗事發,老板把我們拉到電信局和他們對質,結果他們不但不承認,還諷刺我們是民工。我甩了一句“我不干了”,就跑回了住處。
后來老板打電話說,不管真相怎么樣,那一天我沒干活就是不對,還說要扣我一天的工資。我反駁說,你要是扣我工資,我就真的不干了。
過了幾分鐘,我收到他的短信:“行,你別干了,我替你把工資結了。”我走的那天,老板吧嗒吧嗒說了一大堆:“人啊,有時候,就是要低頭,等你以后出去闖社會了,你就知道了。你得學點兒真本事,這樣以后就不愁找不到好工作,對不對?”
“我以后沒打算搞通信。”我嘀咕了一句。老板看了我一眼,說:“那你打算搞什么?”“寫小說啊。”我說,但聲音沒啥底氣。
“那你現在每天都寫嗎?”
“偶爾寫。”
“偶爾寫,”他冷笑道,“你就是這樣熱愛的?你要是真的熱愛,就得天天寫、月月寫、年年寫,手上寫出繭子了,那才叫熱愛。”
那天走的時候,小趙將我送到車站,我想和他擁抱,小趙不自在地躲開了,我堅持抱了他一下,叫了聲:“趙師傅。”
那天之后,我再也沒有碰過光纖,也不再沉迷游戲。但是我堅持寫作,我相信總有一天,老板會通過我的文字再次認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