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吉林城的“東大門兒”,指的并不是現在的大東門(朝陽門)和小東門(東萊門),而是牛馬行以東的三道碼頭、白旗堆子、回水灣子以及通天街一帶,這里遍布滿族達官顯宦的府邸和漢族豪紳富賈的宅院,故稱“東大門兒”。
老鐘叔自偽滿時期就在這里收破爛舊貨,干了快二十年了,由強壯的漢子熬成了白發老頭兒。他每天早出晚歸,腳蹬一輛破舊的三輪車,車蹬到哪兒銅鈸就響到哪兒。鈸聲一響,人們就把家里不要的舊物拿出來賣給老鐘叔,稀奇物品老鐘叔沒少見。日本投降那陣子,還有日本人把手槍拿來換錢,老鐘叔稀罕了半天,愣是沒敢收。老鐘叔收破爛是為養家糊口,他見過的好東西多了去了,但凡頭腦靈活一點兒,都能攢下一份家業了。可老鐘叔這些年依舊貧窮。
城里有錢有勢的人家他沒少去,牛子厚府、王百川宅、馮占海公館他都熟悉,連大帥府他都進去過。他上門收貨時,各府中管事的都讓他把車推進去拉。于是,老鐘叔就有牛皮可吹了,人前人后說的都是豪門大院里的奇聞逸事。馮占海公館門前的影壁特征為“前有照”,朝里有人護著;巨商牛子厚的宅院后面無墻,恐犯“僭越”之嫌;還有吉林的將軍府邸,回水灣子金大將軍(順)府、白旗堆子達將軍(桂)府、漢奸熙洽公館、江沿上魁省長公館……各有各的說道,并不是雕琢了“當朝一品”“威鎮邊陲”或刻上“吉星高照”“紫氣東來”等好詞就能平安守定了的。
老鐘叔愛說,他身邊的人更愛聽。老鐘叔講多了,仿佛那些財產都成了自己家的一樣,聽者艷羨的眼神和表情讓他受用無窮,只有晚上回到家里,看著自家家徒四壁,他才恍然夢醒:原來夢中的財富都是人家的,跟自己一毛錢關系也沒有。
老鐘叔也想有錢,為了變得有錢,他算命求佛、燒香磕頭,沒少折騰,到后來還是一貧如洗。有人說富貴與貧窮都是命中注定的,富貴是錢找人,不是人找錢。
當年吉林城有民諺:城東邊的是“秧子”(指有錢的富戶),城北邊的是“箱子”(指北關一帶背著箱子賣牛蹄筋、牛頭肉的小商販),西邊和南邊的是“筐子”(指城西和城南的菜農,挑著筐子進城賣菜)。
老鐘叔年年在城東邊沿街打鈸,收進賣出,風里雨里辛苦勞碌了多年,也沒攢下一點兒家底。他可能并不知道,許許多多的財富都曾流到他手中,卻很快又從他手里流走了。
他沒有這個頭腦,自然也想不到。
星移斗轉,時光如梭,當年“東大門兒”里長大的孩子們都飛得遠遠的了,他們有的受新文化思潮的影響,求學苦讀,自食其力,成了新世界的才俊;有的受進步思想洗禮,響應潮流,投身革命,建功立業,成了新社會的寵兒;有的因循守舊,終日在溫飽線上混生活;還有的因墮入情色、賭博、吸毒深淵而傾家蕩產……老鐘叔則依舊蹬著三輪車收他的破爛舊貨,養家糊口,過著貧窮的日子。
吉林城解放后,國民黨軍四散奔逃,財主惡霸也都逃之夭夭。“東大門兒”里的人像得了病似的,家家驚恐,人人自危。很多人不理解共產黨的政策,開始轉移財產、埋金藏寶,恨不得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扔進爐火中燒了……
哐哐哐,哐哐哐,老鐘叔蹬著車在街上游蕩,來到一個大戶人家門口時,從里面跑出一個中年女人:“鐘叔,我家里有線裝古書,你收不收?”
老鐘叔問:“什么書?書咋還能賣呀?”
女人嘆息一聲:“老頭子生前收藏的,現在他人不在了,兒女也不愛看,房子要租給別人了,實在沒地方放了。”
“我得看看。”老鐘叔被領進大院內,看見散落一地的書,眼都要花了,只記得有四箱子《二十四史》,樟木箱四函,前面刻有綠色的“廿四史”字樣,內中各冊,均用呈文紙包裝。
老鐘叔覺得這應該是文化人喜歡的好東西,他說:“可以收,但非常便宜,只比廢紙價高一些。”
女人猶豫了一下,無奈地說:“行吧,不想留了。”
老鐘叔稱量、付錢,最后用車子將四大箱線裝書拉走了。路上,他想起實驗中學的陳校長,此人經常在他的破爛書堆里淘寶。老鐘叔找到陳校長一問,陳校長如獲至寶,欣然照單全收。老鐘叔給陳校長的價只比收購價高出一丁點兒,只有這樣,老鐘叔才覺得問心無愧。
這些天,人們像吃錯了藥似的,很多人將家里的八仙桌、太師椅、豪華家具都砸爛了。老鐘叔嘖嘖了半天,搖著腦袋說:“可惜了這些東西,硬木不好劈,點火不愛燒。”這些東西最后都被他以劈柴的半價回收了,又被他以劈柴價賣給了三道碼頭路西的張家樂器鋪。
誰知,這些木材均是紫檀、鐵梨、楠木、黃花梨……樂器鋪便用這些名貴木料做了二胡和其他樂器,轉眼就賺了大錢。
老鐘叔后來依舊每天蹬著車收舊物,直到有一天蹬不動了,躺倒在家中。他住的依舊是破茅屋,家徒四壁,沒有一點兒積蓄,依然為溫飽而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