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早晨,古畫名店軒墨齋的老掌柜林子青像往常一樣起了個大早,在后院里打了一套太極拳之后,回到后堂書房準備作畫。他微閉雙目,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出當年的景象,而后睜開眼,揮毫潑墨。不多時,一幅江南水鄉的荷塘畫誕生了——細雨之中,近景變遠,遠景變淡,荷塘上空仿佛籠罩著透明的薄紗,荷葉的葉尖之上掛著晶瑩的雨珠,塘中躍起的幾尾紅鯉,恰印證了“細雨魚兒出”。林子青捋了捋胸前長須,仔細端詳著這幅畫,若有所思。良久,他轉過身去看墻上掛著的那幅《細雨荷塘》,長嘆一聲:“莫非真是天意不可違?”伴著一聲嘆息,他將方才所作之畫揉成一團,只盯著墻上那幅已經有些年頭的《細雨荷塘》,默不作聲。乍一看,這兩幅畫別無二致,只是無論整體布局還是細節點綴,無論用筆技法還是畫中意境,墻上的這幅都無法與方才所作一比,真不知林子青為何長嘆。
就在這時,有人推門進來。林子青頭也不回地說:“說過多少次了,我作畫時不許任何人打攪?!?/p>
“爹,前堂鋪子上來了一位客人要賣畫,我想請您去看看,我……”原來是少掌柜。
“鋪子早就交給你打理了,再說你跟我學做古畫生意這么多年,什么名家名作沒見過,什么畫讓你如此驚慌?”
“是、是當年畫圣出道時所作的那幅《細雨荷塘》?!?/p>
林子青一驚:“你說什么?”
“《細雨荷塘》,畫圣汪尉功的開山之作!啊,對了,是一位大娘送來的?!鄙僬乒翊鸬?。
林子青一改方才長吁短嘆的失意勁兒:“快,請她至后堂!”
不一會兒,客人來到后堂。這位老婦人年歲與林子青相仿,舉手投足間皆是大家閨秀的風范。少掌柜請客人坐下,并親自上茶。林子青仔細端詳了老婦人一會兒,忽然擺擺手示意兒子退下。
老婦人沒說話,輕輕展開手中的畫卷。隨著畫卷緩緩展開,畫中景象浮現于林子青眼前:荷塘之上片片翠綠忽隱忽現,半空中飄落點點細雨。整幅畫清新質樸,彌漫著一股清新溫潤的氣息。置身畫前,仿佛迎面撲來一股濕漉漉的水汽,夾雜著青草軟泥的清香??吹酱司埃槐卦偃タ绰淇詈驮娋渚湍艽_定是真跡。
“老掌柜,這可是真跡?”老婦人輕聲問道。
林子青手持畫卷,激動地說:“冤孽啊,天意不可違……”
老婦人有些奇怪地望著他。
林子青嘆了口氣:“你是靜芝吧?”
老婦人驚詫萬分,好半天才說出一個字:“你?”
林子青此時已是老淚橫流,轉身指了指墻上的那幅畫。老婦人走近一看,墻上掛的也是一幅《細雨荷塘》,畫的落款是“子青”。她驚呼:“子青……你是二師兄?”
林子青苦笑著點點頭,往事浮上心頭。
林子青年輕時和汪尉功一起在有當朝畫圣之稱的畫師柳云真處學作畫。汪尉功是他的師兄,早他一年拜師。師父有個愛女叫柳靜芝,由于年歲較小,被他們稱作小師妹。師父對他們要求極為嚴格,兩人學畫多年,進步都很大,但林子青天資聰慧,悟性極高,學畫也很勤奮,技藝高出師兄一籌。那一年,柳云真身體大不如前,他自知大限將至,決定讓兩個徒弟比試一場,勝者娶靜芝為妻,并承襲柳家家業。柳云真說除了比畫技,更重要的是看看誰能理解作畫的真諦,畫出意境。當年畫工、畫師之祖——百代畫圣吳道子就是以景致意境冠絕古今。他們倆誰的畫作承襲了吳道子的真傳,誰就是被畫圣選中的人,必成大器。
柳云真專門挑了一個細雨蒙蒙的日子讓他們比試,比試的題目是《細雨荷塘》。比試前,兩人都在畫圣吳道子像前跪拜參悟,而后才開始作畫。柳云真還請來了不少名家為他們評判。林子青用皴、擦、點、染技法交互,干、濕、濃、淡墨色調配,雖然技藝精巧,卻還是輸了。汪尉功雖技法一般,但他的畫意境脫出畫紙,雨意雨香彌漫畫堂,最終勝出。既然師兄乃百代畫圣所選,林子青只好悄然離去。
如今再見小師妹,林子青百感交集。
他向師妹傾訴自己離開之后發生的一切。憑借對作畫的了解和聰明勤奮,他開了這個店鋪,專營古畫。這些年,他雖背負被畫圣所棄之名,卻未曾放下畫筆,他嗜畫如命,經手的畫卷他都仔細揣摩研習,技藝有了長足的進步。但是當年的場景一直縈繞在他心中。他每半月作一幅《細雨荷塘》,但意境始終無法與當年師兄之作相比。今天再見此畫,他心中有說不出的無奈,也許真的是天意!
林子青極為激動地從內堂取出若干畫卷,每一幅都是《細雨荷塘》,技法精巧,意境靈動。他說,這些畫看似經歷了多年磨礪,只是與師兄的畫放在一起,都黯然失色。柳靜芝苦笑不語,任他在一旁忙碌不停。
“師妹,師兄他?”林子青放下手中的畫,望了望柳靜芝,問道。
“想必你也有所耳聞吧!當年比試勝出后,他就被尊稱為畫圣傳人,爹為我們辦了婚事就撒手西去。爹臨終時囑咐他要多多研習畫技,萬不可自滿。誰知后來眾人推舉他做當朝畫師,他繼承了爹當朝畫圣的稱號,四處給達官顯貴作畫,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不料一次給王爺作畫時,王爺很不滿,說他只會雕蟲小技,徒有虛名,將他逐出府。從此他名聲掃地,每日只會借酒澆愁?,F在家中積蓄已被他耗盡,我只好將此畫賣出,圖個糊口……”柳靜芝說罷,泣不成聲。
“師妹,我、我這些年只是潛心學畫,外面的事情知之甚少,你莫怪!”林子青低下頭說道。
“二師兄,我不知這軒墨齋是你家的店鋪,我……”
“等下我叫前堂把銀票準備好,這幅畫我出三千兩銀子買下,算是告誡我今后死了作畫的心思。畫圣之意,乃天意也?!?/p>
柳靜芝起身要走:“二師兄,多謝你救我一家,只是,這畫萬不可賣與你??!”
“為何?”
“這、這其中有個小小的騙局……”柳靜芝吞吞吐吐地說。
林子青吃驚道:“騙局?”
柳靜芝轉頭問道:“你可知你當年為何會輸?”
“是畫圣所選!”
“并非如此!那是、那是我爹所為!”
原來,當年柳云真早就看出女兒對大弟子心儀,所以讓她在大弟子的墨中加了一點兒松節油,水和油不相溶,會在畫面上留下斑斕的油漬。兩位弟子呈交畫作時,柳云真趁墨跡未干,將收集的雨水、花露混合,均勻地噴濺在大弟子的畫紙上,使得畫面清新潤澤,并伴有水汽、雨香。今天柳靜芝來賣畫之前,故技重施。
林子青聽了,仰天大笑,他一直以為自己是被畫圣所棄,原來只是恩師耍的一個小小手段,他苦心追求的境界竟是雕蟲小技。
“師妹,你去柜上取銀子吧。我不怪師父,沒有他略施小計,我也成就不了今天的技藝!”
柳靜芝苦笑道:“可也正因為他的略施小計,毀了我的夫君啊!”
“未必,成就一個人或是毀了一個人的,并不是哪個人的計謀,而是自己的心啊!”林子青看著眼前一幅幅《細雨荷塘》,思緒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