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外婆是個人物。
這句話我最初是從爸爸嘴里聽到的。我問爸爸:“外婆怎么就是個人物了?”他回答:“她不信鬼神,只信自己。”
而我能深刻記起的有外婆在的畫面,基本都帶了一絲恐懼。比如,去外婆家度假,清晨她就會把我拎起來,待我睡眼惺忪地來到廚房時,她已經買好了一堆早餐,也不管我愛不愛吃,總之要求我趁熱全部吃掉。然后外婆會說:“走,陪我去買點兒東西。”這語氣,絕不是奶奶叫我去小菜場時那種好似要周游世界,開啟奇趣之旅的溫柔,而是完全無視我個人意見的冰冷生硬。當然我也會弱弱地抗議一句:“我不想去。”但外婆會說:“我不能把你一個人留在家里。”
外婆不會把我一個人留在家里,但在菜場里買著買著,她就會把我帶到黃鱔攤前。“站好,不要動,我去去就來。”于是留下我驚懼地看著攤位上穿著破洞背心的胖子劃鱔絲。血染的案板上有個釘子,胖子從木盆里抓起一條滑溜溜的黃鱔,往釘子上啪地一扎……
這景象讓小孩子甚是難受。仿佛過了一個世紀,外婆終于回來了,手里提著塑料袋,袋子里有一只把頭和尾都縮起來的鱉。“你干什么去了,要這么久?”我委屈地問外婆,外婆說:“賣甲魚的地方在殺生,小孩子看了不好。”我心想,劃鱔絲和殺王八有區別嗎?但我敢怒不敢言,只能灰溜溜地隨外婆回家。
回到家,外婆蠻橫地命令我:“洗手!換拖鞋!等我一歇!”于是我照例瑟瑟發抖不敢動,因為我知道接下來外婆要去殺那只鱉。縱使她說殺生小孩子看了不好,那也是在她自己的邏輯體系里隨口一說罷了。比起“殺”字,外婆更喜歡用“斬”字。她不說“我去殺條魚”,只說“我去斬條魚”,也不說“我切盆肉”,只說“我斬盆肉”。
接下來她要斬那只鱉。外婆穿著塑料拖鞋,一只腳踩在把自己全身縮進殼里的鱉身上。可憐的鱉!她舉起纖弱的胳膊,把刀舉過頭頂,小小的身子繃緊了,露出靜默的殺氣,竟然有一絲好笑。我在紗門外面剛想笑,便遭到外婆的白眼,于是我大氣都不敢喘。屋內的空氣仿佛凝固,那只倒霉的鱉以為天下太平了,果真愚鈍地、慢慢地、極其惜命地把它的蠢腦袋伸了出來。
“嘣!”外婆手起刀落,斬掉了鱉頭。
二
不但能斬鱉,外婆幾乎能斬一切。太倉鄉下拿來的大白鵝,她一斬就是五只,且嫌麻煩的時候,可以一手抓起兩只鵝的鵝頸,任大鵝如何扭動、掙扎,她都極冷靜地一刀斬斷它們的脖頸。不到半日,鵝便成了鹵料缸里的安眠者,而鵝肝、鵝心、鵝肫則率先被煮成冒著香味的一大盆。我和表姐妹們偷偷跑到廚房,伸手一人拿一塊大鵝肝,直到被外婆發現:“不許偷吃!”她將一把菜刀嘡地斬在木墩子砧板上,發出一聲巨響。
作為紹興人,外婆斬得最好的還是白斬雞。能斬鵝斬鱉,小小的土雞哪里是外婆的對手,還沒來得及哼一聲便死在了外婆的魔爪之下。外婆燒一鍋開水,用一雙青筋暴起的手把雞往開水里浸一下,然后就像是撓癢癢一般開始拔毛。再之后便是把被拔得光溜溜的幾只雞一齊往滾水里放,滾完,又浸到一缸冰涼的井水中,使其皮脆彈,皮肉之間的脂肪也瞬間凝結成肥美的啫喱狀。如此反復操作,雞皮變得嫩黃晶亮,雞肉則晶瑩白皙。這時候外婆又把它們放到熟菜砧板上,拿起另一把大刀,開始砰砰地斬著,麻利斬完后又漫不經心地把肉塊并攏起來,一刀鏟進大白瓷盤里。接著,外婆拿出第三把刀,咔咔斬出蔥花、姜末,倒入生抽和麻油,再撒一把糖,那白斬雞肥美豐腴又滑膩的味道真是不枉外婆在廚房那幾番刀斬劍劈。
奇怪的是,天天斬這斬那,外婆似乎也練就了鐵砂掌,她的手不怕開水燙,也不怕偶爾的小刀傷。大多數時候她幾乎是閉著眼睛下刀,發著狠勁,我很怕她就此掉一個手指或一個腳趾,但她每次受傷,我都只是在她出廚房的一瞬間,看到她掐著流血的地方,走去房間拉開抽屜,給自己纏上紗布,仿佛那點兒傷對她而言都不是事。
三
外婆是一個數十年如一日不思考的人,在童年的我的眼里,她好像生來就攜帶大刀,不假思索地對出現在她面前的雞鴨魚肉、蘿卜竹筍一頓大砍大殺。她對人也是一視同仁的兇悍,從她的丈夫到她的子女,乃至孫輩的我們,她所做的動作就是罵一頓,然后給吃的,再罵一頓,然后繼續供應吃的。她人生的大多數時間都待在廚房中,背向家人,忙忙碌碌地大殺四方。
外婆從小脾氣火暴。據說她出身于紹興黃酒世家,但因為是女孩子,釀酒的家族生意自然是弟弟繼承了。于是外婆從年輕時起就開始操持家務,直至嫁給我外公,生了四個女兒,她依然把自己的老母親帶在身邊照顧。早些時候,外婆也努力維持著主婦和女工的雙重身份,但后來實在兼顧不了了,她只能全職為家庭服務。
外婆去世的時候,我沒在上海。后來的某天,我和媽媽一起整理舊相冊,忽然看到了外婆年輕時的照片。這是我記憶中模糊的部分,仿佛從我認識外婆的那天起,她就是個手拿菜刀的兇悍老太太。但照片中的外婆五官立體,一頭俏皮的卷發,穿著帶蕾絲或大荷葉邊的衣服,像一位公主。有一瞬間我明白了她為何交代自己去世后,不穿壽衣而穿洋裝。因為當你要持大刀斬向生活時,摯愛的洋裝會成為你的負累。
我外婆確實是個人物,她不信鬼神也不信任何人。只要一路過關斬怪,她就可以不思考目的,不琢磨誤解,不去咀嚼生活中那些難以下咽的部分。
還記得兒時某個酷暑難耐的夏日午后,忘了是因為什么和外婆置氣,她還在菜場,我一個人氣呼呼地跑回空無一人的外婆家,左找右找沒有找到水或者飲料,冰箱里只有外公的罐裝啤酒。我憤而打開一罐,一口氣喝完,不久就感到一陣眩暈,直接倒在沙發上睡得不省人事。醒來竟然已經是第二天中午,我一骨碌坐起來,回想了幾秒鐘,意識到自己犯了大錯,可能要被外婆狠揍一頓了。這時,外婆端了碗綠豆湯過來,她黑著臉上上下下打量我,我以為她要罵我,但她竟然帶著哭腔說:“你嚇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