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林沖性格特征的補充和辨正

一、引言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作為高中語文課本中的經典名篇，對其解讀的文章可謂恒河沙數。關于林沖的性格，“忍”和“狠”是其主要特征，金圣嘆在《讀第五才子書法》中評價林沖是上上人物，寫得只是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徹，都使人怕。[可謂切中肯綮。相關學者解讀林沖形象，往往圍繞“忍”和“狠”來突出林沖品質中的正面因素，如聞悉仇敵來滄州時的義憤填膺，知曉真相后的憤而殺賊，幻想破滅后的果敢決絕等，無不突出林沖的光輝形象；此外，如救助季小二的善良仁慈，對老軍和酒店主人的熱情尊重，也都是林沖形象中的積極因素。但是，人物形象往往是“圓形”的而非“扁平”的，人物的思想、言語、行動以及行事特征的后續影響往往都是精華與糟粕并存。就人物的性格特征而言，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論是站不住腳的。這不僅體現出人物自身特質的復雜性，而且體現出作品思想的深刻性。同理，對林沖形象的解讀如果一味突出其積極因素，不僅與小說描述不符，而且也不能客觀公正地評價林沖。

二、對林沖性格特征的補充和辨正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節選自《水滸傳》第九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林沖主體故事自第六回發端，至第十一回結束，總計六個回目。如果全面解析六個回目中林沖的性格特征，輔以其他回目中零星的林沖故事，以此作為對課文《林教頭風雪山神廟》中林沖性格的補充與辨正，無疑會呈現出一個更全面立體、更客觀公正的林沖形象。可以肯定的是，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林沖自然也脫離不了人性中的消極因素。

（一）林沖性格之“慢”

就《林教頭風雪山神廟》章回來說，林沖知悉陸謙來滄州的消息后，怒發沖冠，買刀尋賊，“街上尋了三五日，不見消耗，林沖也自心下慢了”。這里的“慢”，顯然是懈怠之意。林沖雖然知道陸謙來滄州肯定是陷害自己的，但短時間內他并沒有發覺陸謙害人的跡象，據此產生了懈怠心理。這種懈怠，固然體現出林沖還幻想著有朝一日重回東京和娘子團聚的息事寧人的心態，但也反映出林沖對惡人的卑劣意圖、陰險狠毒尚沒有充分認識的思想局限。這種思想局限在之前已經有所體現。

陸謙罔顧朋友之情，在家中設局為高衙內再次調戲林娘子創造條件，幸虧林沖及時趕到，其娘子才幸免被糟蹋。面對陸謙的欺騙，林沖心頭火起，“把陸虞候家打得粉碎”，又拿刀守在陸謙家門口，“林沖一連等了三日，并不見面”。但是，從第四日魯智深來尋開始，林沖“每日與智深上街吃酒，把這件事都放慢了”（第六回），這里的“放慢”同樣是懈怠之意。金圣嘆于此章回點評：用此一句按下林沖，便有閑筆去太尉府中敘事，此作書之法，不然，頭頭不了矣。（第六回）“去太尉府中敘事”，就是陸謙去太尉府讓老督管稟告高太尉如何陷害林沖之事，顯示出陸謙的無情和狠毒。

兩次尋找陸謙，最終都“慢”了，懈怠了，不了了之，這體現出林沖思想上的健忘、麻痹和幼稚。之前在野豬林，董超、薛霸明確告訴林沖：“不是俺要結果你，自是前日來時，有那陸虞候傳著高太尉鈞旨，教我兩個到這里結果你，立等金印回去回話。”（第七回）此時林沖應該知道了陸謙陰險、歹毒和不殺死自己決不罷休的決絕；但從李小二那里得知陸謙再來滄州后，林沖也意識到陸謙必然是來害自己的，于是“大怒”尋賊，但僅僅“三五日”之后，竟然又“心下慢了”，這實在有點不可思議。林沖不是沒有領教過陸謙的忘恩、狡詐、歹毒、殘忍，但如此健忘，做不到時刻提防，把自己的命運完全交給他人來把控，頗有聽天由命之感。自己在明處，陸謙在暗處，敵人隨時都會對自己下毒手，這是顯而易見的事，但林沖對此卻認識不夠。雖然他對管營安排自己去草料場產生過疑惑：“卻不害我，倒與我好差使，正不知何意？”但在李小二的勸慰下，又徹底淡忘了此事。可以肯定，如果沒有極具偶然性出去買酒、大雪壓倒草廳之事的發生，林沖必然會按照陸謙設計好的圈套一步步走向死亡。

課文《林教頭風雪山神廟》和原著中的兩次“慢”，均體現出林沖思想覺悟和階級意識上的淺薄和幼稚；林沖徹底清醒和成熟，還是在得知真相憤而殺賊之后。對原著和課文中兩處“慢”的拓展和解析，強化了林沖的性格特征，暗示了林沖思想蛻變的艱難和不易，

（二）林沖性格之“狠”

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高中語文課本也編有《林教頭風雪山神廟》，和如今通行的部編版高中語文教材相比，同樣一篇課文，內容卻略有不同，主要體現在對林沖山神廟殺賊情節的處理。部編版高中語文教材保留了《水滸傳》的原貌，20世紀的教材則刪去了殘忍的細節描寫。部編版高中語文教材是如此描寫林沖殺賊場景的：

…林沖罵道：“奸賊！我與你自幼相交，今日倒來害我！怎不干你事？且吃我一刀！”把陸謙上身衣服扯開，把尖刀向心窩里只一剜，七竅迸出血來，將心肝提在手里。回頭看時，差撥正爬將起來要走，林沖按住喝道：“你這廝原來也恁的歹，且吃我一刀！”又早把頭割下來，挑在槍上。回來把富安、陸謙頭都割下來，把尖刀插了，將三個人頭發結做一處，提入廟里來，都擺在山神廟前供桌上。

以上畫線部分，20世紀的高中語文教材全部刪去了，而部編版高中語文教材則完整保留。筆者以為，要想真正了解一本名著的固有特征，在考慮其積極價值的同時，也不能回避其糟粕的一面。林沖殺賊的殘忍，凸顯出林沖徹底斷絕希望后的義憤填膺和決絕果敢，正符合金圣嘆對林沖的評價——狠。

林沖山神廟殺了陸謙、富安和差撥三人，對他們剜心割頭，手段殘忍，可謂“狠”到極致。之所以“狠”，是因為陸謙忘恩負義，不僅出賣朋友，還一而再、再而三地欲置林沖死地而后快；之所以“狠”，是因為富安為高衙內調戲林娘子出謀劃策，并對陸謙威逼利誘，硬是把這位林沖曾經的朋友變成林沖的敵人；之所以“狠”，還因為林沖認識到差撥的陰險、狡詐和卑劣。林沖初來滄州曾賄賂差撥，差撥對林沖網開一面，不僅給了林沖看守天王堂的美差，還給予林沖自由進出牢城營的自由。但陸謙等人到來后以高官厚祿相誘，差撥又見風使舵地成為陷害林沖的主力，送林沖去兇險之地草料場的是他，爬進草料場放火的也是他。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中林沖之“狠”，體現了林沖愛憎分明、疾惡如仇、有仇必報的性格特征。此外，聯系《水滸傳》的其他情節來看，林沖的“狠”，還體現在對朋友的“義”和對梁山事業的“忠”。這主要體現在林沖怒殺王倫的情節。

作為梁山的第一代寨主，王倫心胸狹隘，嫉賢妒能。當初林沖上梁山，他千般阻撓，逼迫林沖下山尋找“投名狀”（殺一個無辜的人提頭來見），試圖以此作為趕走林沖的理由。林沖后來雖然留在梁山，但受盡了王倫的腌賸氣。生辰綱事件破案后，晁蓋等人上梁山，王倫又故技重施，找種種借口驅趕晁蓋等人下山，徹底惹怒了林沖。且看林沖怒殺王倫的描寫：

林沖拿住王倫罵道：“你是一個村野窮儒，虧了杜遷得到這里！柴大官人這等資助你，鯛給盤纏，與你相交，舉薦我來，尚且許多推卻！今日眾豪杰特來相聚，又要發付他下山去！這梁山泊便是你的？你這嫉賢妒能的賊，不殺了要你何用！你也無大量大才，也做不得山寨之主！”…林沖即時拿住王倫，又罵了一頓，去心窩里只一刀，胞察地倒在亭上。…林沖疾把王倫首級割下來，提在手里（第十八回）

林沖殺王倫，和殺陸謙異曲同工，都是先剜心，后割頭。如此之“狠”，原因主要是“眾豪杰特來相聚，又要發付他下山去”。按照王倫的想法，梁山最好能夠維持原狀，和朝廷相安無事；但在林沖看來，梁山規模擴大，才有和朝廷對抗的資本，眾豪杰上梁山正是天賜其便。這反映了林沖對梁山事業的“忠”。王倫嫉賢妒能，容不得有本事的人上梁山給自己的寨主之位帶來威脅；晁蓋則“作事寬宏，疏財仗義”，林沖殺死王倫后曾言：“我今日只為眾豪杰義氣為重上頭，火并了這不仁之賊，實無心要謀此位。”（第十八回）并且推選晁蓋為梁山新主人。可見林沖對朋友的“義”。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中林沖之“狠”，僅僅局限于對仇人的態度，這只能讓我們認識到林沖復雜性格中的某些層面，唯有把課文和《水滸傳》原著聯系起來詳加剖析，我們才能較為全面地認識到林沖復雜的“狠”的性格特征。

（三）林沖性格之“悖”

這里所說的“悖”，即不合常理，是指林沖性格特征中的某些局限：做事欠考慮，以自我為中心，漠視自己的所作所為可能給他人帶來的不良后果；以怨報德，翻臉無情，且強詞奪理，言不及義，讓人感到不解和憤怒。

“語言聲音是東京人”“高太尉”“一帕子物事”“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結果他性命”“管營手里拿著一封書”，等等因素綜合起來，都讓李小二夫妻感到來人很可能與林沖有關。四賊酒店密謀，小二從“高太尉”三字中聽出了不尋常，當老婆說“你去營中尋林教頭來，認他一認”時，小二說：“你不省得，林教頭是個性急的人，摸不著便要殺人放火。倘或叫得他來看了，正是前日說的甚么陸虞候，他肯便罷？做出事來，須連累了我和你。”小二對林沖“性急”的特征非常了解，“摸不著便要殺人放火”，即做事沖動，往往不計后果；后果一旦形成，往往不可收拾。小二的擔心是有道理的，林沖固然對自己有恩，但也不能讓林沖由著性子行事而使自己惹火燒身。事實也的確如此：當確認了陸謙來滄州的消息后，面對小二“提防他便了”的勸告，林沖根本聽不進去，買刀尋賊的舉動讓小二夫妻膽戰心驚，“兩個捏著兩把汗”。幸虧林沖沒有找到陸謙，否則出了人命案追究起來，和林沖關系密切的小二夫妻必定會受到牽連而在劫難逃。林沖的舉動雖然表現出他報仇的急迫心理，但無疑也是魯莽的、自私的，沒有經過深思熟慮，根本沒有考慮到自己的行為會給小二夫婦帶來什么樣的災難。有人認為，從小人物李小二的眼中，我們看到了一個慷慨正直的林沖，更從細節中讀出了一個沖動剛烈，甚至有些自私卑微的林沖[2]。此論的確有一定道理。

山神廟殺賊后，林沖投東而去，無意中竟撞進柴進東莊看守米囤的莊客們的茅屋。因為大雪打濕了衣裳，面對正在烘火的莊客，林沖請求借火烘一烘自己的濕衣服，莊客道：“你自烘便了，何妨得！”給林沖提供了方便。聞到火炭邊煨著的一個甕兒里透出的酒香，林沖峴著臉要買酒吃，遭到拒絕：“我每夜輪流看米囤，如今四更，天氣正冷，我們這幾個吃尚且不夠，那得回與你。休要指望！”林沖不依不饒，仍舊要買，引來眾莊客不滿：“好意著你烘衣裳向火，便來要酒吃！去便去！不去時將來吊在這里。”（第九回）這就惹火了林沖。林沖先槍挑火炭燒了老莊客的髭須，又用槍桿把所有莊客趕打走了，然后才放心大膽地吃酒，最終醉倒在雪地里，被莊客吊起來拷打。

林沖身背三條人命，竟然還為了吃酒這樣的小事對莊客們大動干戈，全然不想自己的危險處境，更沒想到這樣很可能會暴露自己，可謂糊涂至極。強行買酒，為此不惜動用武力傷害他人，全然不念莊客給自己的方便。金圣嘆于本回之序言評價說：“此文通篇以‘火’字發奇，后乎陸謙，則有莊客借烘，又復恩情樸至”（第九回）莊客對林沖“恩情樸至”，林沖卻以怨報德，忘人之恩，任由自己的性子從事，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同時，也讓人心生憤慨。這種以自我為中心，全然不念他人恩情的舉動，消解了之前讀者對林沖的同情，使讀者認識到林沖內心陰暗的一面。

被莊客吊起來拷打，林沖還強作鎮定：“甚么人敢吊我在這里！不妨事！我自有分辯處！”（第十回）此時的林沖，完全虎落平陽，卻喝問“甚么人敢吊我在這里！”，可見林沖仍舊仗著之前的教頭身份自欺欺人，可悲可嘆！林沖是身背三條人命的兇犯，他怎么能“自有分辯處”？又能去哪里“分辯”？這種明知理虧卻為了避免挨打而強詞奪理、公然撒謊的舉動讓人認識到林沖性格特征中還有色厲內荏、魚質龍文的一面，這哪是英雄所為？不妨把林沖和武松做個對比。武松醉打孔亮后，醉倒被捉，也被莊客們捆在樹上拷打。因為自知理虧，加上身背多條人命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此時武行者心中略有些醒了，理會得，只把眼來閉了，由他打，只不做聲”（第三十一回）。這種以沉默應對挨打的舉動就比林沖高明許多。后來林沖被柴進所救，柴進問林沖：“教頭為何到此被村夫恥辱？”（第十回）顯然，林沖“被村夫恥辱”完全是咎由自取，內心自私必然導致自取其辱。

三、教學建議

《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2017年版2020年修訂）》（以下簡稱“新課標”）積極提倡學習任務群教學，其中“整本書閱讀與研討”任務群旨在引導學生通過閱讀整本書，拓寬閱讀視野，建構閱讀整本書的經驗，形成適合自己的讀書方法[3]11；“思辨性閱讀與表達”任務群明確指向學生思維能力的發展，通過比較、推斷、質疑、討論等關鍵閱讀行為和具體思維方法的指導[4，增強學生思維的邏輯性和深刻性，認清事物的本質，辨別是非、善惡、美丑，提高理性思維水平[3]18-19。綜合這兩個任務群的主旨和要求，我們提出三個教學建議。

一是在新課標背景下，從經典名著中節選出來的課文名篇，在分析人物形象、剖析人物性格特征時，不能僅僅局限于課內文本的情節內容，而要由課文拓展到原著，將兩者內容結合起來再詳加解析，方能呈現出更加完整、立體、客觀的人物形象。僅僅圍繞課文《林教頭風雪山神廟》中的內容而脫離《水滸傳》中其他相關情節來分析林沖形象，必定失之偏頗。

二是誕生于特定時代的傳統觀點和傳統人物形象，往往有其局限性。隨著時代的發展和更科學的研究方法出現，傳統觀點和傳統人物形象往往禁不起推敲。因此，我們要以辯證思維、批判性思維和創造性思維來客觀看待研究對象，才能得出科學的結論。一味突出林沖形象中的正面因素，忽視其性格特征中的局限性和糟粕性，必然是非理性的。

三是就《水滸傳》來說，臧否人物的一大可貴之處，就在于不偏不倚的態度。梁山諸人的行徑，值得褒揚、足為典范者，《水滸傳》固然講得清楚，自私自利、蠻橫奪理的亦坦然直書。就事論事，直述不諱的公平態度正是《水滸傳》的可貴之處。[5林沖身上，優點和缺點并存，分析林沖形象，必須秉持“就事論事，直述不諱的公平態度”。除了本文對林沖性格的補正內容，像尋找“投名狀”時的冷酷殘忍[，對待娘子的無情無義[7，都是林沖性格中的消極因素。對此，讀者要有清醒的認識。

參考文獻：

[1]施耐庵.水滸傳[M].注評本.金圣嘆，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2]趙.假如以李小二之眼看林沖：《林教頭風雪山神廟》的文本細讀［J].語文教學與研究，2022（13）：64-67.

[3]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2017年版2020年修訂）[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

[4]王智靜，于宇.統編小學語文教材“思辨性閱讀與表達”內容重構及教學路徑的探析［J.中小學課堂教學研究，2023（12）：31-34，63.

[5]馬幼垣.水滸論衡[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208.

[6]楊大忠.對林沖形象的再認識[J].語文建設，2016（25）：41-44.

[7]楊大忠.“思辨性閱讀與表達”學習任務群教學內容的構建策略探析：以《林教頭風雪山神廟》與《水滸傳》的銜接為例［J].教學月刊，2021（4）：8-12.

（責任編輯：周彩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