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地區宋及明清時期銅鏡的銘文

銅 鏡不僅映照出鏡中人的喜怒哀樂，也為后世保留了古代的歷史鏡像，成為當時鑄造工藝、藝術審美和思想文化的重要物質載體。因此，銅鏡一直是金石學、文物學和考古學重點研究的專題。在中國古代銅鏡的發展史上，漢代和唐代無疑是高峰期，但宋代以后也有其亮點，展現出商業化、世俗化和平民化的特征。常州地區出土或館藏的宋及明清時期銅鏡數量豐富，尤其是銅鏡銘文，為我們觀察銅鏡的發展及其與時代、地域和人文的關系，提供了獨特的視角。

商業與戳記

宋代，鑄鏡地主要集中于長江中下游，銘文中記載的有湖州、蘇州、常州、杭州、明州、秀州、饒州、袁州和撫州等，其中湖州鏡最為常見。宋朝銅業管理嚴格，屢有銅禁之事。湖州鏡的鑄造可分為官營和民營。《巖窟藏鏡》收錄一面菱花形銅鏡，鑄有“湖州鑄鑒局”“乾道四年”等銘文，便是官營銅鏡的例證。常州博物館藏有一面葵花形銅鏡，窄素緣，橋形小鈕右側銘文為“湖州鑄鑒局乾道八年鑄煉銅”，兩豎行銘文之間夾有“監”字和畫押，字體稍大，從銘文和“監”字來看，其也是官營銅鏡。

湖州鏡中官營銅鏡甚少，民營銅鏡數量龐大，這類銅鏡多有戳記，形式上多數有戳記框，內容上繁簡不一，通常為工匠、商鋪名稱，或加上店鋪地址等內容，有類似商標的功用。如常州博物館藏長方形銅鏡，無鈕，鏡背中央戳記內容為“湖州石家清銅照子”。常州市武進區博物館藏葵花形銅鏡，戳記框內有兩行銘文“湖州真石家念二叔照子”，所謂“真石家”是強調“石家”老店真品、絕非冒名仿制。常州北環新村宋墓出土方形銅鏡，戳記內容為“湖州南廟前街西石家念二叔造青銅照子記”。常州博物館藏宋代龜鶴延年銅鏡，鏡背飾宋代流行的龜鶴延年圖像，圖像旁側的戳記為“湖州府儀鳳橋南孫家造”。儀鳳橋至今尚存，橋墩上鐫刻“紹熙四年九月初六朝請郎知湖州軍事趙充夫建”。已刊布的資料顯示，與“儀鳳橋”相關的銅鏡戳記還有多例，如“湖州儀鳳橋石家一色青銅鏡”“湖州儀鳳橋南酒樓相對石三真青銅照子”等，可見宋代儀鳳橋附近商業繁榮，銅鏡作坊集中。

“常州菓子行”銘文銅鏡是宋代常州鑄鏡業和商業的重要見證，常州地區如紅梅新村宋墓、常州國棉二廠宋墓、時家塘宋墓、前王村宋墓等已出土多面，1985年還曾在常州紡機廠征集一面。銘文大致相同。一類為“常州菓子行西供使蔣家盃煉青銅工夫照子”，另一類為“常州菓子行西供使蔣家工夫青銅鏡子請記”。銘文意在表明，此鏡鑄造精良，百煉而成，是蔣家鑄造、行銷，商鋪位于常州菓子行西側。此外，日本正倉院也收藏有“常州菓子行”銘文銅鏡，20世紀30年代出土于朝鮮古墓。

明清時期，銅鏡的戳記變得更加簡約、小巧，大多僅標明鑄鏡工匠的姓名或姓氏。流行印章式戳記，戳記的位置可分為兩類，一類在鏡鈕旁側，如常州火車站南廣場明墓出土“宮月樓造”銅鏡，常州博物館藏明代“丁仁吾造”銅鏡、“呂奉塘造”銅鏡。另一類戳記與鏡鈕合二為一，形成餅式印鈕，如常州博物館藏明代“湖州薛茂松造”銅鏡，常州市武進區博物館藏明代“湖州宮仰峰造”銅鏡、“李小園造”銅鏡、“任”字款銅鏡。此外，還有些戳記內容留有宋代遺韻，但已舍去戳記框，如常州博物館藏明代“宮家包換青鏡”、“宮仰峰包換鏡”和“化龍巷王家鑄造青銅鏡”。值得一提的是，化龍巷位于常州府武進、陽湖兩縣分界處，至今仍是常州最負盛名的老地名之一。

常州市武進區博物館藏清代帶柄五福雙喜銅鏡，鏡背中央為“雙喜”，周邊飾蝙蝠紋，“雙喜”下方為方形戳記“湖州薛惠公造”，清代“金榜題名”銅鏡則為圓形單字戳記“蔣”，清代“喜生貴子”銅鏡的戳記呈長條形，楷書“宮慎宇包換”。

帶有戳記的明清時期銅鏡中，產自湖州的數量較多，流布最廣，其中又以宮、薛兩大家族最為著名。湖州銅鏡家族經營，傳承有序，涌現出不少鑄鏡名家。

信仰與宗教

銅鏡蘊含種種神異力量，早在漢晉筆記小說、道教經典中就有記載，寶鏡對于道士來說是存思、傳戒、修煉和辟邪的法器。因此，這類銅鏡所飾圖案與道教密切相關，兼有漢字銘文，或道教字符、圖符銘文。

武進村前宋墓出土一面鐘形銅鏡，鏡背中央為雙耳三足寶鼎，鼎上升騰起一縷云煙，云煙之上為火焰寶珠，兩側雙劍并列，劍旁鑄隸書銘文“河澄皎月，波清曉雪”。這八字銘文是唐代著名的回文詩，可順讀，亦可倒讀，還可以反復回旋讀。銅鏡紋飾表現的是道教文獻所云“其丹赫然輕飛”的煉丹情形，而銘文既契合這一場景的意境，也顯露出些許道教意味。

常州市武進區博物館藏宋代道教銅鏡，呈桃形，鏡背上部有龜鈕，鈕下為北斗七星，兩側各有三星，下方為一尊，尊四周分別飾坤、乾、坎、離四卦。尊兩側各飾一柄寶劍，插入山石之中，劍外近緣處各有字符銘文一行，似劍穗系于劍首，應是道教符籙。

常州博物館藏明代五岳真形鏡，系1977年在武進地區征集所獲。太倉明代黃元會夫婦合葬墓也出土有一面相同的銅鏡。該銅鏡呈圓形，窄凸緣，鏡背飾道教圖符銘文一五岳真形圖，嵩岳圖符位于鏡鈕之上，泰岳、衡岳、恒岳及華岳之圖符分列四方。銅鏡上的符號與明萬歷二年“五岳真形之圖”石碑一致，此種五岳真形圖類似道教《三皇內文遺秘》所載“五岳真形符”，應是明代將五岳真形圖與五岳真形符混同的結果，具有符氯性質。據《上清天樞院回車畢道正法》記載，五岳真形圖具有“驅辟邪魅”之功用，“夫上清五岳真形符者，入山能伏狼虎，入水能伏龍蜃，佩之吉祥，不遭患難”。

鏡鑒與文化

銅鏡的衍生意象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對理想道德典范的追求，是內省意識的具體載體，這種傳統可以追溯到《詩經》所載“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明清時期銅鏡銘文也受此影響。

唐荊川（1507—1560），常州人，原名順之，因愛好荊溪山川，故號荊川。他是明代古文運動的代表人物，“嘉靖三大家”之一，有《荊川集》等傳世。唐荊川不但是著名文學家，還是抗倭英雄，曾任兵部主事及鳳陽巡撫等職，親督海師抗擊倭寇，屢建奇功。

常州博物館藏明代“荊川舅”銘文銅鏡，1979年從常州文物商店征集，鏡背飾乾、坤二卦，銘文內容為“荊川舅鏡銘。吾杜吾德，鬼神莫測，匪曰形模，實維心則，有動于中，遂征于色，維瞭與眊，維睟與墨，宜鑒于茲，其永無慝。嘉靖乙卯歲，毗陵董言禮謹識。”這面鏡鑄于嘉靖三十四年（1555），是常州董言禮鑄造或設計的。“荊川舅”是指明代常州著名散文家、抗倭英雄唐荊川，這篇《鏡銘》見于萬歷刻本《唐荊川文集》第十三卷，旨在表達以鏡為鑒，既要整理衣冠，更要匡正人心。2021年，常州潞城鄧家村明墓也曾出土一面類似的唐荊川《鏡銘》銅鏡。

清代流行一類方形銅鏡，鏡背以楷書銘文為飾，銘文的文風、意涵類似，以外物之“方正”對應銅鏡的方形，隱喻君子內在品行的謙虛、純潔和淡然。如常州博物館藏兩面銅鏡，一面銘文為“既虛其中，亦方其外，一塵不染，萬物皆備。湖城薛晉侯造”；另一面銘文為“清凈其中，端方其外，物來順應，虛靈不昧”，文尾有圓形“湖城”、方形“薛寶玉造”楷書印章。常州市武進區博物館所藏方形銅鏡銘文為“方正而明，萬里無塵，水天一色，犀照群倫”，文尾有圓形“苕溪”、方形“薛惠公造”篆書印章。

祈愿與吉語

銅鏡上的吉語銘文，承載著世俗社會的眾多美好愿景，主要流行于明清時期，尤其是清代。這類銅鏡大多數僅以銘文為鏡背裝飾，有些還裝飾有吉祥圖案，吉語以四字為主，字體往往較大，鑄造工藝相對粗疏。有些吉語銘文銅鏡是結婚的必備物件，作為嫁妝使用。

如武進華陽村明墓出土一面銅鏡，錠形鈕，鏡鈕兩側篆書“長命富貴，金玉滿堂”，鏡鈕上方為一圭形戳記，戳記文字銹蝕漫。常州博物館藏有一組清代吉語銘文鏡，四字銘文鑄于鏡鈕的上下左右，單字外飾有一方形框，吉語包括“五子登科”“狀元及第”“鸞鳳和鳴”“喜生貴子”“九世同居”“福壽雙全”等。此外，還有一面“五子登科”銅鏡，鏡背吉語為描金繪制，另一面“福如東海”銅鏡，鏡背吉語為塹刻而成。A

（作者周璞為常州市武進區博物館副研究館員；鄒利華為常州市武進區博物館文博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