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子座流星雨

男孩饑腸輾輾地走進小吃店時，店里人不多。小吃店的六套桌椅分兩列擺放，原木色的桌面和椅子，擦得很干凈。男孩的目光落在屋角一個穿藍色羽絨服的女人身上。女人抬起頭，迎著男孩的目光微笑了一下。

男孩在縣城某事業單位工作。上級單位來男孩單位下轄的一個旅游景點搞調研，男孩負責協調，里里外外跑了一天，午飯只是胡亂吃了兩個面包，喝了幾口水。送走調研團，男孩騎電動車回家，在肚子咕嚕咕嚕的抗議聲中，男孩無意中看到這家小吃店。男孩單位的人平均年齡五十一歲，男孩入職四年，是單位里最年輕的一個，碰到這種情況，最苦最累的差事當然是他頂上。

男孩很快吃完一碗水餃，在等第二碗上桌的時間，男孩才想起坐在斜對面的那個女人。喔，她剛才好像對自己笑了一下！男孩抬眼打量女人，女人看上去三十來歲，皮膚白皙，穿乳白色高領毛衣和淺藍色羽絨服，烏黑的披肩發。男孩看到她露在袖口外纖瘦的手腕，似乎能隱約看到皮膚下藍色的血管。她正在吃面條，吃得悄無聲息。女人察覺到男孩的眼神，抬頭回應了男孩一個微笑，男孩看到她柔和的眼神，出于禮貌也沖她一笑。

男孩走出小吃店時，太陽已經落山了，西邊的山峰在橘黃色的霞光里像犬牙交錯。深冬的黃昏寒意料峭，干冷的風打著呼哨，指揮著一簇簇落葉在大街上跳圓圈舞，空氣中有濃烈的灰塵氣息。

這是一家開在縣城中大街拐角處的小吃店，店面很小，使得它幾乎被淹沒在那些裝飾著五顏六色廣告和燈箱的各種店鋪中。水餃味道不錯，清香的芹菜牛肉餡和清爽的湯很合男孩的口味。男孩抬頭，看到這家小吃店的名字，原木色的長方形牌匾上，用行楷寫著兩個黑色的大字“未了”。“未了”男孩低頭沉吟片刻，抬頭看到那個穿淡藍色羽絨服的女人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走了。

男孩租住在縣城一個老舊小區，這個小區是該縣二十多年前某公司的房子。小區房子窄而且舊，租金相對比較便宜，這是男孩租住在這里的主要原因。男孩的租屋有一個套間，里間做臥室兼書房，外間做廚房兼客廳，外帶一個很窄的衛生間。

男孩回到租屋，從床下拽出一個長方形箱子，男孩把箱子搬到樓頂上。樓頂大約有一百二十平米，安裝了各家的太陽能熱水箱后，就只剩東邊角落有一小片空地，樓頂的四周用磚頭砌了一道五十公分高的女兒墻。

男孩曾經有一個朋友叫小文，他是一個天文愛好者。小文長得黑黑瘦瘦，蓬松的頭發下有一雙憂郁的大眼睛。小文的爸爸開著一家不小的公司。小文初中沒畢業就輟學了，一開始，小文整日騎一輛越野摩托瞎晃蕩，他不愿意進爸爸的公司，在社會上混了幾年后，爸爸甩給他一筆錢，讓他自己找點事情干。爸爸和后媽時常吵架，家里經常硝煙彌漫，小文早就煩了，于是拿著這筆錢開了個小酒館，從此就吃住都在酒館里，更不愿回家了。男孩和小文有相同的愛好。小文周末偶爾也來男孩的租屋閑聊。兩年前的一個周末，小文敲開男孩的房間對男孩說，他想出去轉轉。男孩問他去哪兒？小文笑笑，露出雪白的牙齒，說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走著瞧吧。男孩問他什么時候回來？小文說不知道，既然這里沒有家，那么隨便哪里都可以是我的家。小文走后再沒有音訊。

這個小區除了那幾個常住的老人和男孩之外，另外的租客來源很雜，有小商販，有外省來打零工的，還有幾個看上去精神恍惚，像是中途輟學的小年輕。這些人雖然住在一個小區，但是互相都不認識，所以盡管男孩已經在這里住了三年多，但沒有一個熟悉的人。

男孩的租屋在五樓，也是頂樓。此時樓頂上一片寂靜，仿佛城市的喧囂被擋在了另一個空間。夜幕低垂，星星還沒有眨眼，一眼望去，城市燈火璀璨，路燈形成一條條光帶，陪伴著移動的車燈，一路向遠處漆黑的未知逃離而去。男孩的目光追逐著他們，竟有一種莫名的快感。男孩喜歡到樓頂看星星，那些開在深淵里的花，神秘又縹緲，他可以對它們說任何最隱秘的話。

而今晚，12月13日晚，天空將上演一場盛大的煙火一雙子座流星雨，將在今晚爆發。

夜深了，眼前的燈火逐漸闌珊。夜風一陣陣吹來，發出低微的聲音，像在竊竊私語。男孩從箱子里拿出望遠鏡，像往常一樣用三腳架把望遠鏡支在樓頂東邊的女兒墻下，固定好，打開防潮地墊。男孩仰躺在防潮墊上，把羽絨服往緊里裹了裹。他等著仁慈的上帝把他花園里的花撒下來。凌晨一點，東南方向的天邊劃過一條耀眼的光線，接著十多條光線劃空而過，緊接著是更多的光點拖著長長的尾翼而降，如彩帶飄舞，如繁花墜落。來了！男孩等待了很久的時刻如期而至，像一種古老的儀式，莊重神秘，華美無聲。這一刻，男孩完全沉浸在天文望遠鏡的世界里，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那些來自上帝居所的精靈，既遠古又近在眼前，極其熱烈又極其內斂，極其永恒又極其短暫，極其喧囂又極其寂寥幾分鐘后，天空歸于平靜，男孩茫然若失地站在無邊的黑暗中。

男孩查過資料，雙子星座的形狀像兩個并肩交臂的人，象征思維的變化以及個體的多面性。男孩經常想，宇宙中的事物是相互映射的，那么，和象征個體多面性的雙子星座相互映射的事物又是什么呢？

冬去春來。2月初，男孩的單位要做一個大型宣傳活動，其中的宣傳片要配一個文案。距離縣城8公里處有一個古鎮，這座古鎮始建于北宋年間，由于它特殊的地理位置，成為當年各少數民族部落的必爭之地，在古鎮附近發生過幾次戰爭，因此古鎮成了一個歷史性的地理坐標。古鎮同時也是滇中北幾個少數民族的文化交融中心，歷朝歷代出過好幾位很有名望的官吏和學者。近些年相關部門在古鎮周邊打造了許多山水景觀和人文風景，要把古鎮開發為旅游區。男孩的單位搞這個活動，就是為了宣傳古鎮，發展本縣的旅游經濟。原計劃宣傳活動在4月中旬舉行，以便在五一小長假期間收到效果。在這個活動中，宣傳片的文案撰寫是一個重頭戲，一開始由縣博物館一位研究古鎮歷史多年，文字功底深厚的老者擔任，但是2月中旬的一天，老人突發腦溢血進了ICU，看來由他撰寫文案是指望不上了，但是宣傳活動必須如期舉行，男孩單位的領導急得抓耳撓腮，經過兩天緊鑼密鼓地開會討論，這個艱巨的任務最終落在了副局長和男孩身上。

副局長是一個矮胖子，說話時總喜歡親切地拍下級的肩膀。不怕，不怕，不是還有兩個多月嘛，咱們分工合作，你先搞一個初稿，我負責修改審核！副局長笑嘻嘻地用他那肥厚的巴掌拍著男孩的肩膀說

要把這樣一個有一千多年歷史的地方發生過的事件，時間、人物和歷史文化背景捋清楚，無疑是一項浩大的工程。那個星期六一大早，男孩去到還在臥床休養的老人家，取回老人前期準備的一些資料，回到出租屋，打開電腦就忙活開了。轉眼就到了星期日傍晚，夕陽的光透過玻璃窗，給屋內鍍上一層橘黃色、溫暖的光，苦干了兩天，才把文案的提綱捋出來。男孩又累又餓，他頭暈腦脹地走出屋，決定到外面走走，然后順便吃點什么。

仿佛有某種指引似的，男孩竟又到了“未了”。那個女人也在！看到男孩，她抬起頭，還是那個柔和的微笑。男孩心里咯噔一下，他的腦海里旋即跳出一個多月前的情景。真巧！又遇上她。在等著水餃端上桌的時候，男孩悄悄打量女人，她有一張小巧的臉，五官立體、但不算精致，整個臉和五官的輪廓線條柔美。她今天穿一套淺米色套裙，襯得她的頭發又黑又亮，柔柔地披拂在她薄薄的肩背上。她的手臂纖細，裸露出的手腕依然白皙，青灰色的中靴包裹著她勻稱的小腿，看得出這是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子。男孩還注意到她吃的是清湯面條，乳白色的面條配上綠油油的香菜，很清爽的樣子。

女人吃完后輕悄悄地走了，在和男孩擦身而過時，男孩聽到她輕輕哼了一聲，那種聲音不像是從喉嚨里發出的聲音那樣直接和明確，它更像是一種肢體語言，但卻是用耳朵聽到的。即使是這樣，男孩也意識到這是女人用一種特殊的方式給他發出的信號：我先走了。男孩體會到這是一個人和另一個似曾相識的人告別時最恰當的方式一雙方還未熟悉到開口打招呼的程度，但一言不發地走掉又有失禮貌。那么，女人和他有相同的感覺：她記得他！男孩走出小吃店時，再一次抬頭看向店門頭寫有“未了”的招牌。“未了”，“未了”…男孩沉吟著，仿佛在咀嚼一顆果實，有一縷奇異的味道滑過舌尖又瞬間消失。

3月底，文案初稿完成了，把文稿發給副局長后，男孩懷著愉快的心情走向那家小吃店。想到那清香撲面的芹菜牛肉餡餃子，男孩不覺喉頭動了一下，他要美美地吃上兩大碗。男孩跨進門，目光不自覺地投向那個角落，還是那個女人，像是在等吃食上桌。她抬頭看向男孩，笑了笑。男孩的心里頓時漾起一片輕柔的漣漪，他的目光在女人身上停留片刻，他也沖她笑了笑。他們都沒有說話，但男孩覺得女人今天的眼神里含有更多的笑意，顯然她發現男孩今天情緒不錯。在兩人等吃食上桌的時候，女人突然輕聲低語：呀！這藍花楹真美。男孩愣了一下，抬起頭，看到女人凝視著門外，眼神中若有所思。男孩轉身，順著女人的目光看過去。真的！小店門外的那棵藍花楹已經舒展開身體，大片大片翠綠的枝葉在溫暖的風中輕柔地飄搖。

喔！男孩想，春天來了，這是一個多么美好的季節啊！一種來自心底的愉悅浮現在男孩的臉上，又通過眼神投射向女子，二人目光交匯，女人的眼睛依然平靜而溫柔。男孩想，她的眼睛好像能感知他所有的情緒。

一個星期后，副局長通知男孩到他的辦公室，他笑瞇瞇地拍著男孩的肩說，文案我看過了，你既羅列了史實，也抒發了感情，還有你自己的思考和見解，當然在幾個關鍵的地方，我也做了很多修改。不錯不錯，后生可畏呀！

宣傳活動結束了，不出所料，大獲成功，特別是那部宣傳片的文案，不但得到了上級領導的表揚，還得到了鄰縣兄弟單位的一致好評。但是文案的作者變成了副局長。男孩非常氣憤，修改過的文案他看過，副局長只是在他原稿的基礎上，把介紹古鎮周邊景物那部分的一些段落順序做了調整。就這樣，副局長就成了文案的作者，而他，竟然和文案沒有半毛錢關系。男孩找副局長要個說法，一向親切和藹的矮胖男人拍拍他的肩，面無表情地說，不瞞你說，局長年底就退休了，我有了這篇文案，上位就沒有問題了，當然了，我也不會忘記你，年輕人，你好好想想吧。男孩半響說不出話來。

那天，男孩下班后心情非常沉郁。不錯，文案是自己將近兩個月的心血，但是，副局長說的似乎也對，那么，到底是什么錯了呢？男孩感到很惶惑。不知不覺又來到“未了”。男孩走進小吃店時，女人也在，仿佛是在等他似的。女人看向他的目光里有一種很明顯的關切。我的表情一定很難看吧，男孩想。她在為我擔心呢。女人穿一條淡紫色的連衣裙，小巧的腳踝裸露著，和她的手腕一樣白皙，整個人看上去清新脫俗。男孩心里的不快消散了一些，他吃完水餃，垂下頭剛要走，聽到女人似乎在自言自語：啊！多美的花。

男孩出了小吃店抬頭看，哇！藍花楹開花了。新鮮可愛的花兒，像一串串藍紫色的小鈴鐺，掩映在翠綠繽紛的枝葉下，那是一種令人沉靜的美，仿佛那一簇簇小花從古老悠遠的時光中來，讓人一看到它們就會進入某種懷想和回憶，從而獲得神秘的愉悅感。男孩轉過頭，他看到女人正在仰臉看花，雙眸像星星一樣明亮，臉上有一種近乎圣潔的神情。

夜晚，男孩依然到樓頂看星星，凝視遙不可測的夜空時，眼前總會出現女人的身影，這種感覺如青煙、如晨霧，既不具體，但又確實存在，一種踏實安詳的感覺像薄霧從心底徐徐升起，繼而漫過他的身體。有一次，男孩的腦海里竟然出現女人白皙纖瘦的手腕和腳踝。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白呢？既不豐腴也不單薄，醇厚而細膩。男孩想了很長時間，找不到任何可以和那種膚色相比的事物。直到有一天，男孩在同事家看到綻放的梔子花，男孩豁然開朗：女人手腕和腳踝的膚色就是這種白一—梔子花一樣的白。嘿！梔子花一樣的女人！男孩在心里笑了。

在這個世界上，有一些人的生命，是靠美好的事物滋養著的，這美好的事物包括雙子座流星雨、盛開的花、飄落的葉男孩想，也包括那個梔子花一樣的女人。

男孩再一次看到女人時，她是和她的丈夫在一起的。男孩走進小吃店的時候，女人和她的丈夫靜靜地坐在小吃店的桌邊，各自擺弄著手機。男孩進門時，女人像往常一樣抬頭沖男孩笑了笑。她的丈夫也抬頭看向男孩。當男人感受到男孩善意的目光時，也對男孩露出了笑容。他們夫妻倆點的都是清湯面條，男人吃得很快，吃完后，就靜靜地坐著玩手機，等妻子。

男孩看到他們夫妻是面對面坐的，女人吃完剛一抬頭，男人就順勢把桌角的抽紙盒推過去，抽紙盒停在離女人手肘不遠的位置，女人稍一伸手，食指和中指的指尖剛好夾到抽紙。女人站起來整理衣服的片刻，男人掃碼付款，轉身，女人跟在丈夫身后出了門。男孩目送他們出門。門口處有一個臺階，男人先下臺階，轉身停下，女人小心地探出一條腿在門外站穩，當她第二條腿探出時，男人朝她伸過胳膊，女人搭著他的胳膊出了店門，然后兩人的身體又自然分開，保持在互相不干擾正常行走的距離，聊著天漸漸走遠。

男孩看到女人和她的丈夫之間沒有甜言蜜語，甚至沒有眼神交流，但是他們之間配合默契，每一個動作都如行云流水一樣自然。男孩想，這是夫妻間一種令雙方都愉快的相處方式。男孩雖然閱世不深，但是他看到過，也聽到過不少人婚后生活中各種出乎預料和令人失望的事情，所以他知道相愛總是簡單，而相處太難的道理。女子和她的丈夫，應當是非常和諧的，只有彼此相愛的人才會這樣，這個梔子花一樣的女人，擁有美好的婚姻生活。男孩頓時覺得開心起來。

又是冬天了，今年的雙子座流星雨規模不如去年，只有十幾顆流星劃空而過，有幾顆開始時非常耀眼，但一轉眼就消失了，有的恰好相反，一開始幾乎看不見，卻突然變得越來越亮，璀璨無比。男孩想，這就是復雜而多面的雙子星座吧！總讓人難以預料，猝不及防。但是男孩并不失望，因為現在男孩心里裝著那個女人，想著女人和她的丈夫，仿佛他可以分享他們生活中的每一個幸福似的。

男孩仍然時常光臨“未了”，仍然能看到那個女子，有時是他們夫妻倆。男孩不知道他們住在哪里，也不知道他們的姓名、職業和聯系方式，但是那有什么關系呢！人和人之間，有時只需要一句話，或者一個眼神、一個微笑就夠了。最主要的是，男孩覺得，他們夫妻的相處方式讓他感到輕松舒服，仿佛那也是世間不可多得的美。我未來的婚姻生活，也應該如此吧！男孩這樣想，

小文有消息了。這是小文離開兩年后第一次和男孩聯系，小文在微信里給男孩發消息：我結婚了，她就是我的家！男孩給了小文最真摯的祝福。男孩想，我也應該給自己找個家了。

男孩戀愛了。女孩和男孩一樣喜歡夜晚看星星，她喜歡男孩給他講雙子座流星雨，并承諾，下個冬天和男孩一起看流星雨，男孩覺得和女孩在一起很快樂。一個秋天的傍晚，男孩帶女孩到“未了”吃牛肉芹菜餡水餃。吃完水餃出門時，男孩先下臺階出門，然后把手肘伸向女孩。他希望他和女孩能像女人和她的丈夫一樣，保持有一點距離的默契女孩撒嬌說，不嘛，我要你挽著我。男孩瞬間紅了臉說，臺階不高，搭把手就行。女孩不依不饒，不，人家就要你挽著嘛！女孩說著，一步跨過臺階，身體就朝男孩撲過去，男孩本能地一閃，一聲尖叫，女孩的腳崴了。

女孩不再和男孩聯系了，這不是男孩預想的結果。男孩曾想過和小文一樣，把女孩當成自己的家，他曾很多次想象過結婚后，他和女孩能像女人和她的丈夫一樣，從容和諧地相處。

男孩是無意中發現女人家臥室的。

縣城的東邊是一座綿延數十里的山，山頂上有數十架用于風力發電的風車，巨大的葉片日日夜夜在空中旋轉。秋季的夜晚，星辰朗朗，男孩發現當一輪明月從山背后升上來，剛好到達風車兩個葉片間那一刻，圓滿明亮的玉盤和狹長的金屬片組合在一起，有一種奇特的美。男孩真想把那種情景記錄下來，有人告訴他只要在天文望遠鏡上加裝正向棱鏡，就可以讓天文望遠鏡具有普通望遠鏡的功能。

那晚，男孩在給望遠鏡調焦距的時候，在他的正前方，直線距離大約二百來米的那棟樓，一個窗口忽然燈亮了，橙黃色的明亮燈光，在一片黑暗中非常醒目。根據男孩平時的觀察，這棟樓坐西向東，朝著他的這一面是臥室，一般晚上十點以前很少會有燈光，一個個窗口如同一張張緊閉的嘴。男孩看到那個突然亮了燈的窗口蒙著一層窗紗，透過窗紗，男孩看到一個女子的身影，從體形和面部輪廓看，竟然是那個女人！男孩的心撲通直跳，她家住那棟樓！她家在那兒！

從那次以后，每天晚上將近十點鐘的時候，就像有一種無形力量的驅使，男孩總會拿著望遠鏡上樓。男孩發現女子家的臥室通常在十一點左右亮燈，每晚那個時候，女人洗漱完畢進臥室，開燈，走到窗前，踞腳，微側著身體拉上窗簾，男孩眼前就黑暗了。每晚看女人家臥室的燈光，逐漸成了男孩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縱然從女人開燈到拉上窗簾，也就是從男孩看見女人到她的身影消失，就只有三四秒鐘時間，但是女人微微側身伸手向上的剪影，對男孩來說，生動得像一座雕塑，深深地銘刻在他的腦海里。男孩知道這跟窺視隱私沒有任何關系，他看到的不過是女人的一點日常生活。有時男孩在黑暗中等到很晚，女人的臥室沒有亮燈，男孩就會無法控制地胡思亂想，她怎么啦？為什么沒有按時睡？男孩發現女人已經成了自己心中的牽掛。男孩對自己的母親是沒有印象的，男孩一歲的時候，母親因病去世了，這都是男孩的父親告訴他的。男孩的父親把他帶大，供他讀書，男孩剛進大學，父親查出肺癌晚期。父親臨終時拉著男孩的手說，你長大了，我也該去找你媽媽了，說完便咽了氣。父親去世后，男孩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親人了。男孩大學畢業，考回老家一個縣級事業單位工作，子然一身，了無牽掛。夜晚到房頂看星星，是他忘記孤獨的唯一方式。然而很多時候，面對無盡的蒼穹和遙不可及的星星，男孩也會感到更深的孤獨，直到他遇見那個女人，她的美麗和善良，成了他的某種精神寄托。在男孩眼里，她不是一個女人，甚至不是一個物化的人，是什么呢？男孩也說不清，他只想一直遠遠地守護她，像守護自己內心深處不容褻瀆的某種信念。

又一個冬天到來，男孩第二次戀愛了。

女孩很喜歡男孩，她拉著男孩去登山，去散步，去打球，她帶著男孩去吃各種小吃，他給男孩沉悶的生活帶來了清新的空氣，但是男孩依然感到自己和女孩之間的疏離。男孩陷入糾結，一方面，他覺得既然和女孩戀愛了，就應該從此忘記那個女人，更不能夜晚上房頂了；另一方面，男孩又覺得自己內心只是把女人當成一幅畫或者一個美好的向往，他對她沒有任何非分之想，他們之間甚至都沒說過一句話，所以談不上傷害女孩。男孩不知該怎么辦好，幾個月后，男孩夜晚上樓頂的秘密還是被女孩發現了，女孩不聽男孩的解釋，狂怒地摔門而去。

這是和女人相遇后的第三個冬天，男孩記得很清楚。早在三個月前，廣播電視和各種媒體就做了大規模的宣傳和預告，這一年12月14日晚，雙子星座會爆發一場六十年來規模最大的流星雨。為此，天文愛好者們無不翹首以盼，男孩當然也不例外。

男孩依然經常去“未了”，有時能碰見女人和她的丈夫，他們舉手投足間依然那樣和諧和默契，有時是她獨自一人。每次男孩從小吃店出來，凝視招牌上那兩個黑色的字時，總有一種淡淡的憂傷從心底隱秘地升起。未了！男孩想，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未了”吧，但那“未了”的究竟是什么？是求而不得的生活，或者是不被人理解的情感寄托，亦或是無法實現的夙愿，還是不可預知結果的堅持與守候，恐怕很少有人能說清楚。

12月14日傍晚，男孩又去“未了”吃芹菜牛肉餡水餃，男孩想，如果遇見女人，一定要告訴她，今晚能看到雙子座流星雨，他多么希望她也能看到那絢爛而短暫的美，盡管他從沒和她說過一句話。

那天是周末，小吃店人很多。真好！女人也在。男孩猶豫著怎樣對女人說。女人吃完付錢時，男孩聽到老板娘問她，她丈夫這些時間怎么沒有跟她一起來。女人回答說，他去外省培訓，要培訓一個月呢！女人走了，男孩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對她說流星雨的事。

男孩坐在望遠鏡前，11點多了，女子家的窗口依然一片漆黑。男孩不安地想，她獨自在家會孤單嗎？會不會是因為丈夫不在家，一個人難以入睡，所以要晚一些進臥室呢？女人家的窗口燈亮了！男孩一個激靈，瞪大了眼睛，他看到女人像往常一樣，走到窗邊，墊腳，側身，抬手拉窗簾。然而就在此時，隔著薄薄的淡黃色窗紗，男孩看到一個男人，對！是一個男人，但不是女人的丈夫，他走進臥室，伸手攬住女人的腰，女人拉窗簾的手停下了，她用雙手環住男人的脖頸。

別！男孩叫出了聲，隨即覺得耳邊雷聲轟鳴，內心深處有什么東西正在破碎，他下意識地驀然擦緊拳頭，但什么也沒抓到。男孩想從女兒墻上跨過去，他要阻止接下去會發生的一切。正在這時，六十多年來規模最大的雙子座流星雨爆發了，那么多星星拖著美麗的彗尾，無聲地劃過天際，不等燃燒完的消失，新的光點又破空而來，眼前一片明明滅滅起起落落，如同這個世界的紛繁復雜，男孩想起雙子星座象征個體的多面和善變，那么，它所映射的事物，是否和女人有相似性呢！就在男孩的身體被流星雨照亮的瞬間，那個亮著燈的窗口像過時的膠片一樣褪色遠去，逐漸淡出男孩的視線。

世界贈予我們幻滅，也贈予我們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