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于默奧博物館的一間大廳里,和一群來訪者一起聽那位頗為年輕的副館長做專題講座:瑞典北方的鐵路交通史。
這個題目聽起來不那么有趣,不是嗎?反正在參觀完這個瑞典小城博物館后,感覺有點餓。剛好碰上了這里開講座,就為了講座提供的那些點心茶飲吧,舉辦者對你的落座恭聽還感激不盡呢。再說,大廳四周那些燈光柔和的玻璃展柜里,各種標本布置成自然環境中的動物世界,很養眼。比如,一只狐貍正望著樹樁頂上作為捕獵誘餌的水鷗,雙眼發出貪婪的光;一只肥胖的河貍已經將一株白樺啃得岌岌可危;等一下,樹杈上站立的那只貓頭鷹,羽毛怎么在輕輕抖動?原來是附近的一個通風口在作怪。還有,馴鹿與麋鹿、雪貂與松鼠、山雉與雪雞,它們都在草地、雪坡和林木間嬉戲著。
直到講座的講解者播放一張張帶有黑白照片的幻燈片時,我的注意力才被吸引過去,其實我這個人還是蠻喜歡有歷史故事的視覺場景的。在介紹20世紀40年代的瑞典北方鐵路系統時,在一張一閃而過的幻燈片上,我突然看到了一群戴著納粹鋼盔穿著軍服的德國兵正在爬火車。講解者沒有做任何講解與停頓,一張接一張地放映下去。我趕緊舉手提問:“等一等,請回放到前面的一張,對,就是這張!為什么我看到一群納粹德國軍人坐上了瑞典的火車?你們瑞典不是二戰的中立國嗎?這里面有什么故事?”我的提問讓那位副館長看上去稍感意外,但他隨后還是很爽快地回答了我的問題:
“是的,我們瑞典在二戰中確實是中立國,但我國有個不光彩的歷史事實,在二戰期間,瑞典實際上與納粹德國走得很近,因為瑞典以為德國會贏得戰爭,于是偏向了德意日軸心國陣營。您看到的這張歷史照片,就是1940年德國入侵占領我們的鄰國挪威期間,我國同意德國借用瑞典北方的鐵路系統運兵到挪威的情景,因為當時挪威的鐵路系統遠不如瑞典的發達。這是我國歷史上一件很恥辱的事——瑞典幫助了侵略軍占領自己的鄰國。”
聽了這位副館長的坦誠作答,我吃驚不小,當時我并不知道中立國瑞典在二戰中還有這一段歷史。聽了這次講座后,在閱讀和旅行時,我開始留意這方面的歷史信息。
其實,在二戰中瑞典與納粹德國的關系之密切,可謂觸目驚心。
二戰爆發前,瑞典已經宣布中立了,它的上一場戰爭還是在遙遠的拿破侖時代。瑞典非常珍惜自己的中立國立場,一直恪守著非常簡單的國策:絕對不參與戰爭,即使要為此付出代價。
二戰爆發了,當英國和法國軍隊被打得一路丟盔棄甲,從敦刻爾克港口狼狽撤離歐洲大陸后,被納粹德國的強大震驚到的瑞典人,發現自己的國家已經處于孤立的危險處境了。但來到瑞典的其他國家的人發現,瑞典國內竟然維持著一種怪誕的平靜,瑞典人一向閑散的生活節奏并沒有改變。唯一的變化是街上的私人小汽車因為缺乏燃料而不見蹤影了,人們開始騎自行車和三輪車。由于德國控制了波羅的海,英國封鎖了北海,瑞典國內物資緊缺,只能實施配給制。同時,政府將稅收加倍,用以更新本國軍隊的武器裝備。他們清楚,只有讓潛在的侵略者明白入侵的高昂代價,入侵才不可能發生。
事實也的確如此,早在1940年德國準備入侵挪威的時候,就有納粹海軍將領提出,與其冒險登陸挪威海岸線,不如先攻擊瑞典,然后從陸地上向北推進。但希特勒不愿招惹這個北歐頭號軍事強國,拒絕了入侵瑞典的建議。于是德國向瑞典下達了指令:“只有傾向于德國的中立,才是保證不被侵犯的唯一道路。”德國同意有條件地尊重瑞典的中立地位,條件之一就是瑞典不能削減對德國的鐵礦石出口。
隨著納粹德國軍隊一路高歌,所向披靡,瑞典人心中的平衡漸漸被打破,外交策略也開始向納粹德國傾斜。1940年7月,瑞典向德國妥協,同意德國經由瑞典向被占領的挪威運送軍事物資,并同意德國軍隊在瑞典境內通過。這就是我在于默奧博物館里聽講座時,看到一群全副武裝的德軍爬上瑞典火車那張老照片的由來。
瑞典北方豐富的鐵礦,成了德國重要的戰爭資源之一。二戰期間,鐵礦石運輸船源源不斷地從波羅的海邊的港口城市律勒歐出發,開向德國的漢堡港,然后煉成鋼鐵去喂養第三帝國這個龐大的戰爭怪獸。我在讀丘吉爾的《二戰回憶錄》時,知道這位大英帝國首相連做夢都想在波羅的海航道上布下水雷,這樣就可以切斷與德國軍工性命攸關的瑞典鐵礦石供應線了。可丘吉爾也只能做一做美夢,因為已經稱雄歐洲的希特勒幾乎將波羅的海變成了第三帝國的內海,他豈容丘吉爾溜進來布水雷?
我曾經與幾位中國朋友一起驅車從瑞典北方小城于默奧出發,跨越斯堪的納維亞山脈到挪威北方旅行。在靠近海岸線的一座山岡上,我們意外“遭遇”了一個二戰德軍的炮兵陣地遺址,這個遺址被保存良好。遭受過德國全面入侵的挪威人,保存這個德軍陣地的用意很清楚——勿忘歷史。炮兵陣地皆由水泥鑄成,多個環形炮位、掩體、炮彈庫,甚至坑道內的步槍掛鉤,歷經半個多世紀的風雨都幾近完好無損。在一座大型探照燈的操縱手座椅上,克虜伯公司的德文標注清晰可見,一門加農炮的橡膠輪胎上印著“1940年出品”,這正是納粹德國入侵挪威的那一年。山岡下隧道工事縱橫,被好奇心驅使,我和朋友們走了進去。里面漆黑一片,幸好我隨身帶有蠟燭,幾人摸索而行,才探得出口。
在戰爭期間,瑞典共運送兩百多萬德軍士兵和十萬節車皮的物資到大西洋海岸前線。其中就有布置到這個挪威北方炮兵陣地的部隊與武器裝備。
但隨著德國入侵蘇聯變得舉步維艱,瑞典被迫為虎作倀的屈辱也即將結束。1943年2月,納粹德國軍隊在打了半年多的斯大林格勒戰役中慘敗。4月,瑞典國民大會就提議停止德國借道去挪威的鐵路運輸。但瑞典政府還在猶豫,因為他們還不能確定戰爭的走向。直到德國在當年夏季的庫爾斯克大會戰中再度失利后,瑞典終于決定,不再替德國運輸物資和士兵了。
在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上,兩個比鄰而居的國家——挪威和瑞典,在二戰中有著不同的表現。面對德國的大舉入侵,挪威人進行了光榮的抵抗。國家淪陷后,挪威王室與政府流亡海外,繼續抗戰直至祖國光復。而瑞典在二戰中表現出了熟練的外交斡旋能力,盡管與納粹德國有過不體面的合作,但也不失勇氣與生存智慧。面對第三帝國這個人類歷史上空前可怕的巨獸,小國瑞典竭盡所能去追求的,僅僅是免于自己的國家被戰火蹂躪。盡管它勉力做到了,面對鄰國挪威仍顯得有失道義與尊嚴。但是,誰又能對瑞典人做出義正詞嚴的指責呢?
以上所講的歷史謀略戲,只是國家層面的宏觀所見。至于作為個體的瑞典人,如何投身到二戰歷史中,就言人人殊了。同住一棟公寓的瑞典大學生柯拉告訴我他的兩位遠房家族長輩在二戰中的故事:其中一位參加了納粹德國海軍,在印度洋上偽裝成商船的補給船上給德國潛艇偷偷送燃料補給,經歷過九死一生;另一位在蘇聯加入了紅軍,二戰末參加了遠東對日作戰,到中國的東北打過日本關東軍,還當上了蘇聯將軍。
據瑞典報紙揭露,至少有兩百六十多個瑞典人參加過納粹軍隊,包括加入兇悍善戰、惡貫滿盈的黨衛軍維京師,這也是瑞典在二戰中的污點。但是,請你也不要忘記,當大勢已去的希特勒命令徹底炸毀即將被解放的巴黎時,那位成功勸說德軍總司令肖爾鐵茨、拒絕希特勒這一冷血命令的人,是一位叫諾德林的瑞典外交官;在整個二戰歷史中,站立在人類良知與勇氣巔峰的那個圣徒,就是拯救了成千上萬匈牙利猶太人的瑞典人拉烏爾·瓦倫貝格。
(摘自《歷史的隱秘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