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刑法學與犯罪學的協同治理

摘 要：回顧我國刑法學與犯罪學之間的交互，整體上是日益制度化、體系化和規范化，集中表現為由“各自為政”的割裂走向日益有序的聯結，由碎片化的聯動邁入更加系統的立體、全面協同，由事實判斷與規范判斷的分離互斥進入事實判斷與規范判斷的同頻共振。但也存在弱事前與強事后、事實評價虛化與規范評價偏于主導、政策與法律的互斥等制度性不暢、結構性梗阻。立足犯罪治理的實際供需，有必要重塑更加理性、穩健和有效的應然關系。既要增強犯罪治理的前端、中端與末端的全流程、全鏈條貫通，也應優化刑法學與犯罪學之間的功能安排，夯實“反哺”的前提、基礎以及功能。應著重關注犯罪學的實用性，精準指導刑法理論、立法與司法；關注犯罪數據統計、公開與犯罪預測；關注刑法學的正向“反饋”機制、認真對待網絡犯罪（學）的前瞻性研究等。

關鍵詞：刑法學 犯罪學 協同治理

刑法學與犯罪學是尤為密切的“同屋檐”下關系。在犯罪治理上，只有統合刑法學與犯罪學，實現協同治理，才能高質量應對犯罪治理需求。經由刑法學與犯罪學的協同治理，也孕育和夯實中國自主刑法學與犯罪學知識體系與運作機理。

一、刑法學與犯罪學的實然關系：回顧和反思

回顧刑法學與犯罪學之間的交互，整體上呈日益制度化、體系化和規范化，既深化了二者之間的關聯性，也優化了二者高質量互動的理念、規范以及方法。

在基本共識與主要經驗等方面，也可概括為：一是由“各自為政”的割裂走向日益有序的聯結。由于歷史淵源，我國犯罪學起步晚、發展慢，相對羸弱，對刑法學的“供養”能力相對受限。隨著刑法學與犯罪學的發展相繼分別進入新階段，在共同應對犯罪問題上，已經形成了日益緊密的“共同伙伴”關系。二是由碎片化的聯動邁入更加系統的立體、全面協同。強調刑法學與犯罪學的密切聯系早已有之，但二者的聯動是隨機性、碎片化的，缺乏自主性、自覺性。時至今日，全面協同已是基本任務，也是司法規律的常態。三是由事實判斷與規范判斷的分離互斥進入事實判斷與規范判斷的同頻共振。在對待個案、類案以及廣義的犯罪案件上，一般認為刑法學與犯罪學分別更加強調規范判斷與事實判斷。［1］在實踐中，事實判斷與規范判斷的分離現象仍舊存在。即使價值判斷的攝入與定位不準或者失準，也不利于實現整體的實質、綜合判斷。

在刑法學與犯罪學互動取得豐碩的共識、凝練有益的經驗等之際，也存在一些問題和不足，引發制度性不暢、結構性梗阻。在問題和不足上，主要包括：

（一）弱事前與強事后

由于主客觀原因“重刑法學、輕犯罪學”的現象客觀存在，并導致了“弱事前、強事后”的做法，盡管有其特殊的歷史原因，但應當加快扭轉。在理論與實踐中，傳統報應性司法模式占據主導地位、社會危害性理論與犯罪構成體系等基本理論范疇及其統治性作用，均是具體體現。實踐證明，過度依賴事后的刑法應對的做法，會出現單一的畸形面向，弱化犯罪預防、綜合治理效果。在“嚴打”刑事政策、專項運動、“運動式”執法等問題上，以及在報應和預防之間更加強調前者、客觀的“結果論”導向等做法中，均有所體現。

（二）事實評價虛化與規范評價主導

“重刑法學、輕犯罪學”反映出刑法學與犯罪學在結構上的分離問題。其結果之一就是規范評價“多于”“優于”“廣于”事實評價，即按照罪刑法定原則，對行為是否符合法定犯罪構成進行判斷，或者說，定罪、歸責、量刑成為整個犯罪治理的絕對主導部分。一方面，受制于現代司法理念與能力，在事實評價上面臨量化、規范化的技術不足問題。例如，對于犯罪學中比較重要的人身危險性概念，難以評估和量化，缺乏足夠的規范性，刑法不便于在定罪或者量刑上進行標準化的統一性評價，導致實際作用往往不盡人意。盡管刑法理論上很重視人身危險性、人格刑法等問題，但由于犯罪學的“認識”尚不全面，實踐中運用也不夠充分。例如，對于激情犯、受虐婦女綜合癥中的正當防衛等具體問題的處理，均暴露了機械司法等弊端。

（三）政策與法律的互斥

在刑法學與犯罪學的對話上，刑事政策是非常重要的潤滑劑，在事實判斷與規范判斷之間融入價值判斷等內容［2］，夯實合理性與正當性的基礎。從犯罪治理的功能和結構上，犯罪學與刑事政策具有更多的相似性與共同性，整體上地與刑法學進行“化學反應”。公認的是，刑事政策指導刑法立法與司法，供給刑法理論發展；同時，刑法為刑事政策設定合法性邊界，框定了政策轉變為規范邏輯的底線。當前，政策與法律的互斥問題仍然較為突出。一方面，廣義的政策日益擴張、甚至有所泛化，借由“（公共）政策”需要，侵入刑法領域，對罪刑法定原則有事損害。風險刑法、預防性刑法觀，輕罪與微罪立法等，都隱藏一定的不確定性風險。另一方面，在犯罪形勢處于前所未有的復雜多元的情況下，刑法更需要刑事政策的“滋潤”，在嚴格與堅硬的文本主義之下，增量柔性與變通性，提高刑法的適應性能力和生命力。例如，對于網絡游戲產業的刑事風險問題，既要嚴格依法，也要考慮行業政策等。既不能一刀切，導致“一管就死”；也不能放縱犯罪，在安全與發展之間“走鋼絲”。對于非法經營罪亦是如此，要動態地考慮經濟政策、經濟形勢等問題，適當靈活把握刑法介入的尺度和邊界。對騙取貸款罪的從寬修改［3］，就很好地體現上述規律。

二、刑法學與犯罪學的應然關系：立基和展望

刑法學與犯罪學同在“屋檐”下，是一體的關系。按照刑事一體化的理念，立足犯罪治理的實際供需，有必要重塑更加理性、穩健和有效的應然關系，在刑法學與犯罪學之間夯實“反哺”的前提、基礎以及功能，提升犯罪治理質效。

（一）犯罪治理的前端、中端與末端的全流程、全鏈條貫通

犯罪的產生與發生，有著多元的內外原因。在犯罪治理上，也要全流程、全鏈條地浸入，防止內部梗阻問題。只關注或者主要關注末端的事后反應機制，并不足以支撐高質效治理犯罪需要。在電信網絡詐騙犯罪上，突出末端治理，動用刑法干預，雖治標效果顯著，卻也使得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變成了“高頻”適用的罪名，甚至出現了“兜底化”問題。在毒品犯罪上，從嚴治理是共識，但也不能忽視前端的預防?！白詈玫纳鐣呔褪亲詈玫男淌抡?。”［4］營造社會“無毒”的環境和條件，也是治理毒品犯罪的不可或缺的一環，甚至是更底層的治理邏輯。對此，都需要犯罪學積極作為，強化犯罪預防效果，刑法學騰挪“陣地”也就有的放矢，不會引發“撿了芝麻丟了西瓜”的系統性風險。在網絡暴力犯罪問題上，加強對網絡服務提供者等前端的監管，與側重打擊嚴重危害或者性質惡劣的網絡暴力情形［5］，如組織實施網絡暴力犯罪等行為的，二者之間應當是并行不悖的。

（二）刑法學與犯罪學之間的功能安排

承前所述，刑法學與犯罪學有著不同的預設功能。其中，在事實判斷、規范判斷以及價值判斷上的分工不同。例如，對于重罪、特別是當前出現的未成年人重罪案件、無差別的極端重大惡性案件等，犯罪學和刑法學的價值立場與評價支點不同，如何協同發力是難點。只簡單地討論刑事責任年齡的下調或者一律從嚴從重從快處罰都并非最優選。同時，對于政策合理與法律正當之間的邊界把握尺度也不一，例如，對于新型網絡犯罪，受制于傳統刑法規范供給失衡、無效等問題，往往轉而采取擴張解釋。例如，“隔屏猥褻”的入罪化就是不利于被告人的擴張解釋，以符合最有利于未成年人保護的立場。［6］類似做法在網絡犯罪治理上滿足了實際需求，也倒逼刑法解釋理論作出調整以及啟動適度活性的立法。這就在合法性與合理性之間作了“全新”的處理，盡量調和了政策與法律之間的“最大公約數”。因此，在打通二者的功能協同上，關鍵是區別對待，求同存異。例如，在刑法的出罪功能上，可以更多借助犯罪學的供給，對醉駕犯罪案件的寬和處理以及提高不作為犯罪（作出不起訴）處理的比例就是例證。因為從犯罪學的相關數據與治理效果看，分類精準治理與寬嚴相濟不沖突，反而更科學。將醉駕犯罪案件采取大量或者一律入刑的做法，會引發更高的社會治理成本［7］，也與基于犯罪學的數據設定理性的刑法介入邊界的立場不相適應。

三、刑法學與犯罪學的協同治理

在理順關系的基礎上，加快建構中國自主犯罪學知識體系及增強其理論供給能力顯得尤為迫切。當前，以下幾個方面值得優先考慮：

（一）犯罪學的實用性，精準指導刑法理論、立法與司法

中國自主犯罪學知識體系應當強調犯罪學的實用性，及其對刑法學的多面向支持，涉及理論、立法與司法。在理論上，中國自主犯罪學知識體系與中國自主刑法學知識體系是共融共通的，例如，網絡刑法（學）的前沿問題上，基于《網絡安全法》《個人信息保護法》《數據安全法》的實施，相比于域外的應用場景與法律實踐等，將有著廣袤而豐厚的司法土壤，可以作為最新的試驗場，并作為提出、論證、修正網絡犯罪立法、理論概念定位以及司法方略的參照系。又如，在四要件犯罪構成理論與三階層犯罪論體系的比較問題上，當代犯罪學在前端或將給出的答案可能更為可信可靠和真實。在立法上，基于犯罪學的實然前提或者預測結論等，并作為立法的基礎，這種“回應型”立法模式更為科學。對于輕罪、微罪以及法定犯，是否采取適度積極的立法，犯罪學的判斷應當是決定性的因素。在司法上，定罪、歸責、量刑等活動，都應當回看犯罪學的立場與邏輯，做到首尾兼顧，如定罪也要適度兼顧刑事政策與犯罪形勢，做好政策出罪；歸責要關注行為人及其人身危險性，行為人是基本的量刑根據；在輕罪、微罪的量刑上，輕刑化是趨勢，相比于以重罪為主要對象的重刑體系，有必要積極探索和建構輕刑體系［8］；量刑要全面考慮報應、預防以及恢復等不同刑罰目的與功能，尤其是更加側重考慮積極的一般預防、恢復等內容，提高刑罰有效性。

（二）犯罪數據統計、公開與犯罪預測

犯罪統計數據是犯罪學的重要范疇。［9］既對犯罪治理成果予以客觀的公開化，并作為評判犯罪治理績效的基本指標或者依據；也是提高觀察、測量犯罪現象精準度的重要工具方法，從根本上決定犯罪治理的“未來式”時效性。這也是國際社會的一般準則。因此，認真對待犯罪問題，首先就要準確認識犯罪現象及其規律、趨勢等，犯罪數據是重要的指標要素之一。目前，犯罪數據統計與公開問題備受關注，是提高犯罪學的實用性與提升犯罪治理質效的重要前提和保障機制。針對提高和改善司法數據收集和統計分析的質量問題，可以借助更加便捷的技術應用平臺等，有序放開數據公開限制，強化犯罪數據統計工作，積極用于犯罪預測、評估等領域，加深犯罪學滋補刑法學的場景及其效度。例如，通過對網絡犯罪進行數據統計，有助于揭開網絡犯罪的面紗，為認識網絡犯罪以及探索網絡犯罪學等問題奠定科學的基礎。

（三）刑法學的“反饋”機制

就如同凡是司法中的痛點難點往往就是刑法中的痛點難點一樣，刑法學的痛點難點往往也是犯罪學的一種“折射”。在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應否提高法定刑的問題上，應當充分考慮這類犯罪的歷史由來與現實情況，犯罪數據統計、犯罪類型的變化等是待確認的重要事實，從而促成更加周全的“往返”。刑法應對網絡犯罪的實際做法、有益經驗以及教訓等，也為犯罪學界定網絡犯罪現象與基本政策等有一定的參照意義，督促犯罪學強化“源頭”的研究。刑法學與犯罪學之間應當是“反哺”關系。在自主刑法學知識體系的建構中，也要預留“反饋”犯罪學的機制，為犯罪學的發展完善輸入有益力量。易言之，刑法學的供需，往往也牽連“中國真正需要什么樣的犯罪學”之終極追問，即刑法學可以從后端為犯罪學供給驗證過的“問題意識”。

（四）認真對待網絡犯罪（學）的前瞻性研究

在刑法學領域，基于諸如數據與個人信息二元立法論的影響等［10］，由傳統刑法學向網絡刑法學的漸進式遷移問題上，已經初步達成了一定的共識：該趨勢具有一定的歷史必然性與現實合理性，且不可逆轉，既是傳統刑法學主動尋求新生的方向，也是中國自主刑法學知識體系的應有內容。參照地看，對于傳統犯罪學而言，也同樣面臨這一新的挑戰，完全依靠擴張解釋等刑法解釋路徑未必周全［11］，并關涉刑法學與犯罪學面向未來如何協同治理的新場景。易言之，有必要認真對待網絡犯罪學問題，不宜繼續完全依托“舊知”加以應對，否則容易出現制度性的功能滯后、結構性的效度消解。對于數據犯罪這一新興網絡犯罪，在數字經濟語境下，犯罪學的研究應當有所不同。中國自主犯罪學知識體系具有與時俱進的品格，以及兼容并蓄的氣派。刑法關于網絡犯罪的研究，也應當是犯罪學的重要新課題。既助推傳統刑法學提升時代的適宜性與能力，也孕育網絡犯罪學的特有內容、獨立性質以及專屬范式等。在網絡犯罪學的前沿問題上，關于犯罪原因、犯罪預防、犯罪矯治等課題將迎來新的內容，同時也將出現諸如網絡犯罪主體、人工智能主體等全新的研究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