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事生效裁判監督中香港個人破產案件判決的適用邏輯

摘 要：隨著內地與香港民商事案件的不斷增加，兩地法院民商事判決的認可和執行日趨完善。民事生效裁判監督中香港個人破產案件判決的適用邏輯，可概括為確定主體適格、具備證據能力、綜合判定證明力的“三步走”審查思路，即香港個人破產案件當事人為民事監督適格主體；香港個人破產案件判決確認事實不能直接作為內地法院定案依據，但在履行相關證明手續后可作為認定糾紛事實的證據；檢察機關應結合其他證據綜合審查判斷。該適用邏輯不僅可以解決司法實踐需要，對保障相關當事人權益也具有重大意義。

關鍵詞：區際司法協助 香港個人破產案件判決 認可和執行 認定糾紛事實依據

一、內地與香港區際司法協助的法律依據

自香港回歸以來，內地與香港（以下簡稱兩地）交流融合不斷深入。由于人員跨境流動規模持續擴大、經貿合作形式日益多元，民事糾紛持續增多，涉兩地民商事案件量呈現出顯著增長的態勢。兩地區際司法協助經歷了從無到有、由點及面的發展過程。從時間進程看，兩地司法協助肇始于1999年，隨著司法協助領域的拓展不斷深化完善［1］。按協助文件主要涉及的內容劃分，兩地司法協助大體可分為程序和實體兩方面。在程序方面，通過送達、取證、仲裁保全等安排，實現了兩地裁判程序的相互銜接。在實體方面，通過相互執行仲裁裁決、協議管轄、婚姻家庭、認可和執行判決、破產程序會議紀要等安排，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兩地裁判的互認與執行。2024年1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內地與香港特別行政區法院相互認可和執行民商事案件判決的安排》（以下簡稱《安排》）施行，標志著香港民商事判決在內地的認可與執行有了較為具體明確的法律依據。

《安排》亦明確指出，繼承、專利、破產（清盤）等類型被排除在兩地相互認可和執行的民商事案件判決外。根據香港破產管理署數據顯示，2024年香港個人破產呈請9190宗，為2015年后最高，同比上升約17%［2］。同期內地個人破產制度仍在探索階段。對于既不能直接在內地得到認可和執行，又沒有對應程序可以參考的香港個人破產案件判決，其在民事檢察監督中的證明效力和適用程序是司法實踐亟需解決的問題。當前形勢下，未來兩地涉及香港個人破產案件的法律關系和司法挑戰都將更為復雜。因此，深入剖析香港個人破產案件判決在民事檢察監督中的適用規則，對檢察機關有效發揮檢察監督職能，充分保障破產債權人和債務人權益，完善區際司法協助體系有著重要的現實意義。

二、香港個人破產案件判決在內地認可與執行的現狀

（一）兩地破產制度之異同比較

目前內地對于破產制度的法律規定主要集中在企業破產方面。《民法典》［3］對企業破產作出了一般性規定；《企業破產法》規定了企業法人清理債務的實體規范和破產程序制度；隨后陸續出臺的破產法司法解釋（一）（二）（三）對相關問題進一步明確；《民事訴訟法》對債務清理作出了程序性規定。個人破產方面，2020 年深圳公布我國首部個人破產地方性法規《深圳經濟特區個人破產條例》，其后浙江高院、溫州中院等也陸續通過指引、案例等形式開始探索。香港特別行政區的破產法律制度相對完整，分為公司破產和個人破產。公司破產被稱作清盤（winding-up），主要規定于香港《公司（清盤及雜項條文）條例》中。個人破產被稱作破產（bankruptcy），主要規定于香港《破產條例》中。除前述條例外，還有香港《破產欠薪保障條例》等特別法例，規范個人破產、公司清盤時雇員權益保障等破產相關的特定事宜［4］。

（二）香港個人破產案件判決在內地的認可與執行

兩地相互認可和協助破產程序機制的建立，有著現實需要。2021年5月，兩地發布《最高人民法院和香港特別行政區政府關于內地與香港特別行政區法院相互認可和協助破產程序的會談紀要》。最高人民法院隨繼出臺的《關于開展認可和協助香港特別行政區破產程序試點工作的意見》，系內地首次就跨境破產協助出臺的專門性文件。上述文件為兩地認可和協助處理跨境公司破產事宜提供了更為明確的規則指引，為日后全面推廣建立兩地跨境破產認可和協助機制奠定了基礎。但這些已出臺文件依舊對香港大量存在的個人破產案件判決在內地如何適用沒有涉及。另如上文所述，《安排》第3條第5項亦明確規定了破產（清盤）案件作出的判決暫不適用于該規定。對于該類案件在內地認可與執行面臨多重制度性阻礙與現實困境的情況下，司法工作者需要在現有法律框架下充分運用法智慧，尋找香港個人破產案件判決在民事檢察監督中適用的解決路徑。

三、香港個人破產案件判決在民事檢察監督中的適用規則

區際法院判決的相互認可與執行是區際司法協助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在區際民商事協助中，其他法院作出的民商事判決在本法域得到法院的認可與執行后，才能在本法域實現判決確定的當事人權利義務［5］。檢察機關在涉香港個人破產生效裁判監督案件審查中要嚴格遵循檢察監督規則，合理界定當事人申請監督權利、香港法院判決證明效力和監督審查的邊界。

（一）個人破產債權人與債務人均為適格申請監督人

根據《人民檢察院民事訴訟監督規則》第三章規定，首先要明確香港個人破產案件當事人是否符合在內地申請相關民事糾紛檢察監督受理條件的問題，即當事人可否在內地向檢察機關申請監督。

個人破產債權人適格問題，即自然人被香港特別行政區法院宣告破產后，其債權人是否仍可在內地提起訴訟進行追償的問題。鄭達森與香港上海匯豐銀行有限公司、傅漪林保證合同糾紛案［6］明確，根據內地《企業破產法》《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開展認可和協助香港特別行政區破產程序試點工作的意見》等法律法規，不應否定香港匯豐銀行在內地起訴鄭達森的權利。該案明確了香港特別行政區法院作出的個人破產令應依據與內地簽訂的司法協助安排認可和執行才能具有在內地適用的法律效力。而內地和香港特別行政區未簽署個人破產程序相關司法協助的安排。因此，香港特別行政區高等法院原訟法庭的破產令不具有內地適用的法律效力，應當維護債權人匯豐銀行在內地繼續進行追償的訴訟權利。

個人破產債務人適格問題，系本文關注重點。以某檢察機關辦理的一起民間借貸糾紛申請監督案為例，該案為已被香港法院宣告破產的自然人向內地檢察機關申請生效判決監督。案件首先要解決申請監督人是否適格的問題。參照鄭達森與香港上海匯豐銀行有限公司、傅漪林保證合同糾紛案主旨內容，香港特別行政區高等法院對自然人作出的破產令不具有內地適用的法律效力，且被宣告破產自然人在內地的財產也無法被納入個人破產的財產。香港特別行政區法院宣告自然人破產，并不消滅該自然人及相應債權人就該個人破產債權債務糾紛向內地人民法院提起訴訟的資格。訴訟當事人不服法院生效裁判可依法向內地人民檢察院申請民事監督。允許個人破產債務人申請民事案件監督，有利于依法保護各類民事主體的合法權益。故檢察機關可認定被香港特別行政區法院宣告破產的自然人為適格申請監督人，依法受理其申請監督案件。

（二）判決書確認事實不能直接作為內地法院的定案依據

對于生效判決書確認的事實能否作為有效證據的問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民訴法解釋》）第93條第（五）項規定，已為人民法院發生法律效力的裁判所確認的事實，當事人無需舉證證明。《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以下簡稱《證據若干規定》）第10條也作出基本相同的規定，同時也規定了除外情形。關于生效判決確認事實的證明效力問題，學界通說認為判決主文對于后訴具有既判力。［7］黃小軍與富星商貿廣場房產開發（惠州）有限公司合作合同糾紛案［8］提出了生效裁判文書既判力的實務參考意見，即法院生效裁判具有既判力，但該效力僅限于生效裁判的判項，對于“本院認為”部分的認定，如有證據可以推翻的，在后裁判不受在先裁判的影響，法院可以根據當事人舉證情況作出獨立認定。廣州乾順房地產信息咨詢有限公司與張家港市濱江新城投資發展有限公司財產損害賠償糾紛案［9］亦闡明了相同判決理由。上述意見基本代表了法院關于生效裁判文書既判力的一般看法，被司法實務工作者所廣泛援引適用。

本文所涉問題為該觀點是否應然適用于香港地區生效判決。某檢察機關辦理的該起民間借貸糾紛申請監督案［10］比較具有典型性。該案焦點問題即是否存在新的證據能夠證明內地法院認定債務人未償還期內借款利息的事實存在錯誤。為證明其申請監督事項，申請人向檢察機關提交了其本人被香港高等法院宣告個人破產的判決書，欲證明債權人在香港個人破產案件中已自認債務人（申請監督人）償還了期內借款利息的事實。申請監督人主張，該判決書作為新證據，可以證明內地法院認定部分事實錯誤。正如前文所述，《民訴法解釋》規定的“已為人民法院發生法律效力的裁判”，在法理層面不包括香港法院的裁判文書，更不能包括香港個人破產案件作出的判決書。故該案中香港特別行政區法院個人破產案件判決不能直接作為內地法院的定案依據。

（三）判決書確認事實可作為內地法院認定糾紛事實的證據

香港個人破產案件判決雖不能直接作為內地法院的定案依據，但這不意味著要當然否定該判決書確認事實的真實性，以及判決內容所反映出來的當事人之間的權利義務情況。如香港個人破產判決書經過相應證明手續后足以確認其真實性，符合了相關證據形式要件后具備了證據能力，則可以作為證明案件糾紛事實的證據。此外，還應結合香港個人破產案件判決在內地申請監督案件中證明力的大小，引導申請監督人提供其他實體證據證明自己的申請主張。

1.香港個人破產案件判決書要具備證據能力。根據《證據若干規定》第16條第3款的規定，當事人向人民法院提供的證據是在香港、澳門、臺灣地區形成的，應當履行相關的證明手續。根據《中國委托公證人（香港）管理辦法》第5條的規定，委托公證人出具的委托公證文書，須經中國法律服務（香港）有限公司審核，對符合出證程序以及文書格式要求的加章轉遞，對不符合上述要求的不予轉遞。該案所涉的香港個人破產案件判決在內地雖不能直接進行認可和執行，但作為證據使用也要符合香港地區形成證據的一般證明程序規定。即申請監督人提交的香港特別行政區高等法院原訴法庭判決書及中文譯本按照規定由委托公證人經過中國法律服務（香港）有限公司加章轉遞，履行相應的證明手續后，檢察機關可將該判決書視為合法證據進行使用。

2.綜合運用證據審查規則判定香港個人破產案件判決書的證明力。根據《民訴法解釋》第105條的規定，人民法院應當按照法定程序，全面、客觀地審核證據，依照法律規定，運用邏輯推理和日常生活經驗法則，對證據有無證明力和證明力大小進行判斷，并公開判斷的理由和結果。根據《證據若干規定》相關規定，對于案件證據的認定，應當從各證據與案件事實的關聯程度、各證據之間的聯系等方面進行綜合審查判斷。某申請監督案中，經過公證轉遞的香港法院判決書只能作為認定案件事實的證據之一。該份證據的證明力問題，需要結合全案證據情況進行綜合判斷。申請監督人需另行提交可以證明香港高等法院個人破產案件判決書中確認事實的其他證據，以達到高度蓋然性證明標準。

3.檢察機關應充分靈活運用調查核實手段。調查核實權是檢察機關開展民事監督辦案的重要手段。為查明案件事實，檢察機關需對香港個人破產案件判決書所涉資產分布、債務清償等核心事實展開跨地區調查取證工作。在具體調查方式上，可依照《關于內地與香港特別行政區法院就民商事案件相互委托提取證據的安排》規定由檢察機關進行委托取證。需指出，自行調查取證不是審查案件事實的唯一途徑。為提高司法效率，檢察機關亦可引導申請監督人收集、提交其他能夠證明其主張事實的證據，經綜合審查判斷后形成內心確信。某申請監督案中，針對香港地區債務清償情況，檢察機關引導申請監督人提供香港銀行交易截圖、破產呈請等證據，與香港個人破產案件判決確認事實及內地法院判決確認事實進行相互印證。針對內地債務清償情況，檢察機關引導申請監督人提交相應銀行轉賬憑證、情況說明等證據，與法院查明事實進行相互印證。綜合全部在案證據，檢察機關另查明的事實較法院判定的事實，更為完整、客觀地反映出了某申請監督案中的債務人償還期內利息情況，最終依法向法院提出再審檢察建議的監督意見。

綜上，香港個人破產案件判決在內地民事檢察監督案件中可遵循如下適用規則，以破解司法實踐困境。第一，香港個人破產債務人可作為適格主體向檢察機關申請監督。第二，香港個人破產案件判決確認事實不能直接作為內地法院的定案依據。第三，香港個人破產案件判決可作為認定案件事實的證據。第四，檢察機關應充分運用調查核實手段，運用證據審查規則形成內心確信并依法提出監督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