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規模人工智能生成物對著作權登記效力的影響與對策

中圖分類號：D923.41;DF523.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8268（2025）02-0055-10

在以DeepSeek 技術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generativ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的加持下，人類的內容生產方式迎來了新一輪革命。以往涇渭分明的信息邊界正在被消解，文本、圖像、聲音和視頻等不同模態的內容只需使用者簡單輸入提示詞即可在幾秒鐘內自動生成。對于AIGC自動生物是否能夠成為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目前世界各國版權管理部門多認為應當堅守當前以人類作者為核心的著作權體系①。著作權登記，乃權利人將其作品等著作權相關信息提交至國家著作權主管部門進行登記并公示之過程。根據我國《作品自愿登記試行辦法》（國權[1994]78號）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著作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2020年修正）之規定，登記可視為解決著作權糾紛之初步證據。此類經國家公權力認可之證據，有助于降低權利人訴訟成本，簡化舉證程序，實現證明責任之轉移。然而，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迅猛發展，即便人工智能的發展并不會導致人類主體性的喪失，其正常運行和高效運轉始終是依賴于人類的參與和管理[1]，但傳統創作方式已難以滿足公眾日益增長的個性化需求，人工智能生成物和人類創作的作品之間區分的難度愈來愈大，其中又以繪畫、制圖等邏輯性弱于文字性表達的作品為目前主要的人工智能生成導向[2]。在此背景下，眾多用戶寄望于人工智能滿足創作需求。若不具備獨創性之人工智能生成物混入登記成為作品，則著作權登記的初步證據效力恐將產生誤導作用。

追本溯源，著作權登記制度脫胎于財產權登記制度，此時登記發揮著行政確權的作用。但隨著《保護文學和藝術作品伯爾尼公約》（以下簡稱《伯爾尼公約》）的頒布，著作權取得之去形式化要求蔚然成風。與其他知識產權（如專利權）法律制度相比，現代著作權法律制度的突出特點就是著作權自動產生，即作品自創造完成之時著作權就已經存在了，權利的享有無需走任何形式上的程序，這也是國際通行的保護原則。但是同時，著作權登記又作為行使權利的前置條件成為許多國家著作權法中的重要內容——比如將著作權登記作為權利人提起訴訟的先決條件或作為提起法定賠償的形式要求。但不論各國對著作權登記制度做出了何種契合本國國情的改變，其最大公約數都是將著作權登記作為證據來使用。

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的《知識產權強國建設綱要（2021—2035年）》明確指出要健全著作權登記制度，完善知識產權審查注冊登記政策調整機制，建立審查動態管理機制并且加快大數據、人工智能、基因技術等新領域新業態知識產權立法。本文將首先深入探討著作權登記制度的演變過程，明確指出登記不再是獲取著作權的必要條件，而是作為初步證據在當前時代中發揮重要作用。其次，本文將基于《伯爾尼公約》的框架，重點關注著作權登記效能的核心要素——初步證據，并研究各國在著作權登記制度上的發展動態。接著，以人工智能生成物的迅速增長為背景，剖析著作權登記作為初步證據存在的不足之處。最后，面對 AIGC 時代可能帶來的批量商業維權、虛假訴訟等新型問題，結合國內實際需求，從舉證責任、審查實踐、法律改革等多個維度提出應對策略。

一、溯源：著作權登記作為證據的確立

（一）著作權登記的肇始：財產權登記

著作權登記制度的重要基石是財產權登記制度，其起源于民間傳統的財產標示習慣。私有制出現后，為區分個人財產和他人財產，人們常會在自己的財產上做出特定標志。隨著近代商品經濟的繁榮，財產權登記制度逐漸發展，成為國家確認財產權的重要證據[3]。早期的著作權登記制度與傳統的財產權登記制度無異，是一種行政確權和授權的手段。以英國為例，由于早期印刷設備昂貴、印刷成本高，為了防正其他出版商對圖書進行盜印、復印，瑪麗女王批準成立書商公司，并規定凡印刷圖書者必須先到書商公司注冊，取得許可證，未注冊和未經許可發行的圖書，都交法院依法懲處。1662年英國頒布了第一個許可證法，該法規定：凡印刷出版圖書，必須在出版商公司登記，取得許可證[4]。美國在1790年頒布的第一部《聯邦版權法》中確定對圖書和地圖給予保護，并規定應嚴格履行登記手續[5]。在我國，著作權登記起初也是作為權利取得的法定門檻而存在的。1910年頒布的《大清著作權律》是我國有史以來最早的著作權法，該律第一章第3條及第4條明確規定：“凡以著作物呈請注冊者，應由著作者備樣本二分，呈送民政部;其在外省者，則呈送該管轄衙門，隨時申送民政部。”“著作物經注冊給照者，受本律保護。”①此外，該律還附有《著作權呈請注冊呈示》《呈請繼續著作權呈示》以及《呈請接受著作權立案呈示》[6]。1915年，北洋政府以《大清著作權律》為基礎制定和頒行了《北洋政府著作權法》，其中有關注冊登記的內容相較《大清著作權律》更為詳盡，在第一章總則中的第1條就明確指出“著作物，依本法注冊，專有重制之利益者，為著作權”②。從我國歷史上著作權法之沿革可觀，我國早期的著作權制度中，登記是作為著作權取得的必要條件和重要手段，這也與財產權登記制度的目的高度契合。

（二）著作權登記制度的蛻變：《伯爾尼公約》

《伯爾尼公約》的頒布，對于著作權登記制度而言，具有劃時代的深遠意義。在《伯爾尼公約》問世之前，盡管歐洲各國均獨立發展出保護著作權的法制體系，但各國著作權法普遍以保護本國人的著作為核心，對外國人的著作保護較為有限，且常附帶額外條件。因此，外國人的著作在本國往往無法得到充分的法律保護。為解決這一問題，不少國家開始積極與其他國家磋商并簽署保護著作權的雙邊條約。這些以互惠原則為基礎的雙邊條約，雖然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簽約國之間的著作權保護難題，但仍無法解決因各雙邊條約內容差異給作者和出版商帶來的諸多困擾。因此，國際社會開始呼呼并付諸行動，尋求磋商和簽訂著作權國際公約，以期在一定程度上實現國際著作權保護的統一。在這樣的背景下，《伯爾尼公約》應運而生，成為著作權保護領域的重要里程碑。

1908 年的《伯爾尼公約》柏林文本第5條明確規定，享有和行使著作權無需履行任何手續，這一規定標志著“禁止履行手續”原則在國際著作權法中的確立。這一變革徹底廢除了以往需通過政府審查作品以產生著作權的舊有制度。以法國為例，作為最早加入《伯爾尼公約》的原始簽字國之一，其現行的《法國知識產權法典》于1992年1月通過。為了遵循《伯爾尼公約》的去形式化要求，《法國知識產權法典》第111—112條明確規定，作品的創作被視為完成，無需任何公開發表，僅基于作者構思的實現，即使是非完全實現。此外，該法典保護所有智力作品的著作權，不受作品體裁、表達形式、藝術價值或功能目的的限制。繼《伯爾尼公約》之后，各成員國就著作權登記作為證據的存在達成了共識，這構成了各國在著作權登記方面的共同基礎。然而，在這一最低要求之下，各國根據自身國情對著作權登記制度賦予了不同的含義。部分國家僅保留了登記的證據能力，而另一些國家則在此基礎上加大了保護力度，將登記作為取得訴權的前提、法定賠償的門檻等。這些差異反映了各國在著作權保護方面的不同立法理念和實踐需求。

二、發展：著作權登記效力的比較

截至目前，全球已有181個國家成為《伯爾尼公約》的締約國，普遍認可著作權自動取得的原則。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伯爾尼公約》并未禁止成員國采用公共登記或其他方式，但明確禁止將履行形式要件作為外國作品在本國獲得著作權的必要條件。換言之，雖然著作權的取得遵循創作保護主義，但著作權的行使可能會受到需要登記的限制。此外，《伯爾尼公約》主要保護的是非本國的其他成員國的作品。這意味著，各國在對待本國作品及非《伯爾尼公約》成員國作品的登記規定上，可依據國內法靈活變通，以適應各自國家的實際情況①。

（一）權利推定的初步證據

各國對于著作權登記的態度雖各有差異，但普遍認同登記作為證據的一般功能。在著作權領域，為了與《伯爾尼公約》以及WTO 的《與貿易有關的知識產權協議》（Agreement on Trade-Related Aspects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Rights，TRIPS）保持一致，登記雖然不再具有原有的強證明力，但仍可與署名推定原則結合，發揮權利推定的效用。因此，各國法律條文中普遍保留了登記的內容。

在美國，登記可作為著作權歸屬和獨創性的表面證據，著作權人無需另行提供證據，但登記具有時效性。根據《美國版權法》第410條第c款，只要著作權人在首次公開發表前或發表后五年內取得登記證書，該證書即成為證明著作權有效存在或其內容真實的表面證據。這意味著，若著作在發表五年后才完成登記，其登記證書將不再被直接推定為表面證據，其證明強度由法官根據具體情況進行判斷。

在加拿大，登記作為證據被明確寫入法律條文。《加拿大版權法》第53條明確規定，著作權登記冊是其所載詳情的證據;經專利專員、著作權注冊官或版權局官員、書記員或雇員證明為真實的登記冊副本，可作為權利存在且真實的證據。

作為權利推定之表面證據或初步證據的登記并非一個“空頭支票”，其實益在于登記冊或者其他登記材料賦予注冊擁有人一項推定權利，即該項作品是《著作權法》承認的作品、具有獨創性以及登記人就是著作權人。在侵犯著作權的法律糾紛中，這些法律推定會把舉證責任轉移給被告人，被告人必須提交足夠的相反證據，以證明該項注冊登記虛假或無效，否則就要承擔不利的訴訟后果。

（二）初步證據與訴權取得

《美國版權法》第 408—412條規定了著作權登記，第408條第a項清楚地揭示了著作權注冊登記屬自愿性質②，并可在有關作品的著作權仍在受保護期間內的任何時間辦理，即作品創作完成后不待登記即受到《美國版權法》的保護，這也與《伯爾尼公約》的宗旨高度契合。

2023年10月31日，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北區地方法院在一宗涉及生成式人工智能平臺的著作權案件中，對一群藝術家的索賠請求進行了裁決③。這些藝術家指控相關平臺侵犯了他們的藝術作品著作權。他們聲稱，在2023年1月提起的集體訴訟中，這些平臺非法獲取了從公共網站（包括藝術家個人網站）上抓取的數十億張訓練圖像。然而，法院最終裁定，由于這些藝術家未在美國版權局注冊他們的作品，他們的索賠請求被駁回。這一裁決再次強調了在美國，盡管著作權登記并非取得著作權的必要條件，也不是法律強制要求，但登記是提起侵權訴訟的法定門檻。這一規定旨在鼓勵著作權人將其作品信息登記公示，以保護交易安全和著作權人的權益。

1988 年5月10日，美國加入《伯爾尼公約》，為符合公約第5條第二項對于著作形式的要求，特制定了《1988年伯爾尼公約執行法案》。其中，著作權登記方面主要是針對《美國版權法》第411條第a款做了修改④，令來自美國以外的《伯爾尼公約》成員國的著作無需登記即可提起侵權訴訟。而源自美國本土或非公約成員國的外國著作，原則上仍需以登記作為提起侵權訴訟的先決條件，一旦完成登記，無論侵權行為是發生于申請登記前或登記后之時間點，都得向法院提起訴訟;反之，若未完成登記，法院應將著作權人的訴訟請求駁回[7]。但將沒有登記的作品之訴訟攔截在法院大門之外是否有違《伯爾尼公約》去形式化要求的疑慮一直縈繞在學界，許多學者認為以形式要件之履行作為著作權人進行訴訟之先決條件亦與《伯爾尼公約》所不相容。

（三）初步證據與法定賠償

法定賠償是指如果很難確定被侵權人實際損失，或侵權人因侵權所獲得的實際收益，應當在法律規定的范圍之內，按照侵權行為的性質和情節來決定某一特定數量的補償方式。

本文選取了《伯爾尼公約》的八個成員國進行梳理后發現，當前除印度尼西亞、泰國、越南外，美國、加拿大、中國、韓國和巴西均有法定賠償制度。其中，只有美國和韓國的法定損害賠償制度的可用性受是否進行了著作權登記的影響，而在加拿大、中國、巴西，法定賠償制度的適用與著作權登記無關。

美國著作權登記制度除了前述確保著作權人提起訴訟之資格的第一大誘因外，第二大誘因乃《美國版權法》為盡早完成登記的著作權人提供“早鳥優勢”——法定賠償。《美國版權法》于第412條規定：“除法律另有規定，若著作于侵權事實發生前完成登記，得于訴訟中獲取法定賠償、律師費及其他訴訟支出。”①根據《美國版權法》第504條第a項之規定，著作權人的權利受到損害時得就著作權人實際損害及額外收益或法定賠償擇一救濟②。于第412條的條件下，著作權人須在侵權行為發生前登記，方能主張法定賠償之選項，否則僅得就自己之實際損害及額外收益提出請求。著作權人能夠主張法定賠償之實益在于，按第504條第b項之規定③，著作權人若主張按實際損害及額外收益計算賠償，須自負舉證責任，于著作權人難于舉證之情形時，是否有法定賠償之選項就顯得至關重要。其他如律師費及訴訟支出，同樣須符合早期注冊之法定要求，著作權人若依法完成早期登記，同樣可以于侵權訴訟中主張法定賠償及律師費。《美國版權法》使著作權人在以登記換取以上訴訟利益外，借此還可確保國家擁有較完整的著作權公共登記記錄，可謂兼顧公、私益之雙贏規范。

著作權登記是請求法定賠償的請求權基礎之條文同樣規定在了《韓國著作權法》中。《韓國著作權法》第125條明文規定了法定損害賠償的要求④，著作財產權人可以就每件被侵權的作品請求不超過1000萬韓元（為牟利而故意侵權的情況下為5000萬韓元）的非常可觀的損害賠償金，以代替實際損害賠償額或根據《韓國著作權法》第125條或第126條確定的損害賠償額。但該求償權必須建立在被侵權作品已登記的前提基礎上，換言之，著作財產權人若要根據前述提出法定賠償的權利主張，相關作品應根據該法第53條至第55條規定的法定程序進行登記。

我國《著作權法》也規定了法定賠償制度③，即在權利人的實際損失、侵權人的違法所得、權利使用費難以計算時，由人民法院根據侵權行為的情節，判決給予500元以上500萬元以下的賠償。該法定賠償制度并未限制在登記的作品范圍內，換言之，作為訴訟標的的作品沒有登記也不影響法定賠償制度的適用。

三、挑戰：大規模人工智能生成物對著作權登記效力的影響

借助人工智能技術，大量的圖片、文字和視頻等內容均可實現自動化生成。AIGC技術通過學習和分析海量的數據和文本，模擬并學習人類的創造力，能夠輕松產生與人類創作極為相似的“作品”。然而，鑒于當前信息內容的迅猛增長，我國及其他注重知識產權保護的國家在著作權登記方面主要采取形式審查的方式，以鼓勵創作活動，推動文化事業的繁榮發展。只要申請者提交的材料滿足規定要求，且不違反《著作權法》的相關規定，其登記申請通常就會被高比例通過。以我國為例，2022年全國著作權登記總量達6353144件，同比增長 1.42% ，其中作品著作權登記4517453件，同比增長 13.39%① 。在數智時代背景下，對于作為登記客體的作品，對其實質審查顯得尤為關鍵，以準確評估其中人類的貢獻程度。然而，目前登記機關僅執行形式審查即可進行登記；一旦完成登記，即意味著公權力機關對該作品的獨創性給予了一定程度的認可。因此，登記者有權在訴訟中將登記記錄作為初步證據使用。在此背景下，數智時代興起的人工智能生成物與版權局形式審查之間的沖突逐漸顯現，導致非《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被錯誤登記。此類登記甚至可能被視為非法證據。同時，由于署名推定與登記作為初步證據的雙重效力，證明責任被不合理地轉移給他人，對現有的登記制度構成了嚴峻挑戰。

（一）登記作為證據的資格存疑

根據我國《作品自愿登記試行辦法》的相關規定，著作權登記被視為著作權侵權訴訟中的初步證據。作為證據，其合法性是至關重要的。依據《作品自愿登記試行辦法》第5條，合法的著作權登記要求登記內容必須符合《著作權法》所定義的作品范疇。鑒于AIGC技術的新發展，對于已登記的創作物是否符合作品的定義存在疑慮，進而對其登記的合法性也產生了疑問。

以美國《Zarya of the Dawn》著作權登記案為例②。2022 年9月15日，Kristina Kashtanova向美國版權辦公室（USCO）遞交了一份著作權登記申請。根據她所提供的信息和著作樣本，她希望登記的作品是一本名為《Zaryaof theDawn》的漫畫書。經過審查登記程序，USCO完成了登記，并為其分配了登記號VAu001480196。然而，在登記后不久，USCO 發現Kashtanova在社交媒體上公開表示，《Zaryaof theDawn》是利用MidjourmeyAI生成的作品。由于申請書中并未提及AI的使用情況，也未對任何部分聲明不專用，USCO懷疑申請內容可能存在不實或不完整的情況。因此，USCO于2022年10月28日向 Kash-tanova 發出函件，表示有意撤銷其登記，并給予她書面辯駁的機會。在辯駁中，Kashtanova主張 MidjourneyAI僅是一個輔助工具，書中的文字是由她自己創作的。她強調，她對文字及圖像的選擇、整合及編排具有創造性，這構成了受著作權保護的編輯作品。經過重新審查，USCO 認定《Zarya of the Dawn》中的文字及圖文編輯確實受著作權保護，并具備可登記性。然而，單純由 MidjourneyAI生成的個別圖像并非人類創作，因此不屬于著作權保護的對象。基于上述認定，USCO決定撤銷原登記并重新進行登記。新登記的范圍將限定于文字及作者創作的文字以及對AI生成的美術作品的選擇、協調和編排，并且新登記將明確排除AI生成的美術作品。

由此可見，美國對注冊登記的范圍進行了調整，明確將人工智能技術生成的材料排除在外。USCO認為，著作權只能保護那些由人類運用創造力生產的內容。對于完全由AI生成的作品，將不會獲得著作權登記;而對于由AI和人類作者共同創作的作品，則僅對由人類創作的部分進行個案認定和登記。這一舉措體現了對著作權登記合法性和合理性的嚴格要求。同時，作為證據的登記必須具備真實性。所登記的事項必須是真實存在的事實，不能是臆想或猜測的結果。只有真實反映客觀存在的材料才能作為證據，并得以登記在冊。然而，目前各國每年著作權登記數量龐大，特別是在數字化互聯網時代，申請著作權登記的經濟成本和時間成本相對較低。在著作權登記形式審查的趨勢下，有可能出現許多由AI創作的純粹內容成功登記的情況。如果這些“作品”被登記者用于提起著作權侵權訴訟，而被告難以提供反證，原告則可能會憑借登記獲得法定賠償。這引發了對登記作為非法證據的擔憂，故應對此進行深入反思，并不斷完善著作權登記制度。

（二）登記證書的證明力模糊

著作權作為無形的人身和財產性權利，其流轉方式靈活多變。因此，權利人對于將這一“無形”權利“有形化”的需求愈發迫切。為此，各國紛紛采用著作權自愿登記制度。著作權登記證書作為證明著作權權利歸屬的重要依據，具有初步證據的效力。然而，關于這一“初步證據”的效力及其證明力，以及滿足何種條件才能達到證明標準，目前仍存在諸多爭議。在爭議未決的情況下，登記行為對外具有公信公示的效力。若原告出示了著作權登記證書，但法院經審查發現登記內容不符合《著作權法》要求，進而不認可登記的內容，這將導致著作權登記制度失去實際意義，同時也可能對國家公權力機關的公信力造成挑戰，使民眾對登記證書的證明力產生懷疑。

在數字化時代背景下，版權登記證書的證明效力邊界日趨模糊。在傳統著作權登記流程中，鑒于原始作品或經作者簽名的紙質出版物不易遭受篡改或毀損，因此登記證書具有較高的證明效力。然而，隨著互聯網技術的飛速發展，其開放、平等、全球化和去中心化的特性不僅消除了作品受眾與創作者之間的界限，也一定程度上克服了傳統創作與傳播媒體的局限與障礙，推動了文藝創作進入全民參與的新紀元。眾多不同形式的文藝作品以數字化形式進行創作、出版與傳播。盡管網絡發布行為包含了署名、上傳時間等信息，但由于其電子化及易修改的特性，個人數字簽名的可信度大幅降低，進而影響了通過互聯網傳播的作品及利用人工智能技術生成的“作品”所提交的登記證書的證據效力[8]。

（三）證明責任的分配問題凸顯

證明責任作為訴訟法中的一個核心概念，其原則在羅馬法中已有所確立，即“誰主張誰證明”。當雙方當事人均無法提供證據時，負有證明責任的一方將承擔敗訴的后果。簡而言之，當某個事實存在與否具有不確定性時，某一方當事人將承擔無法證明該事實而可能導致的不利法律后果。因此，對于訴訟當事人雙方而言，證明責任都具有重大意義。

在當前生成式人工智能時代背景下，圖片虛假類訴訟、商業維權等批量式維權現象恐將進一步升級。在此情境下，登記證書作為初步證據的作用將逐漸凸顯，使得被告在應對侵權指控時陷人更加被動的局面。為應對這一挑戰，我國通過著作權登記制度，結合《著作權法》第11條的署名推定規則，將證明責任轉移至被告一方。具體而言，一旦發生著作權侵權訴訟，被告需承擔舉證責任，證明署名人并非作者或所訴作品缺乏獨創性等關鍵事項。這一“登記 + 署名推定”的證明責任設置旨在更大程度上保障作者的權益。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由于AI生成物與人類作品在形式審查上難以區分，登記和署名過程中出現錯誤的概率可能增加。以重慶萬道餐飲管理有限公司與龐某玲的著作權權屬糾紛為例①，雖然萬道公司為其廣告詞取得了著作權登記證書并提交了相關證據，但法院在再審程序中認為，我國著作權登記僅進行形式審查，取得登記證書并不意味著作品必然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因此，法院以該廣告詞缺乏獨創性為由，駁回了原告的訴訟請求。

因此，在司法實踐中，需要在審查登記正確性的前提下，審慎對待登記證書在侵權訴訟中的作用。將提交登記證書視為侵權訴訟一方當事人已完成舉證責任，并將證明責任完全交由另一方承擔，可能導致訴訟結果的不合理。若一方當事人無法提出反證，將可能承擔不利的訴訟后果。因此，需要在維護著作權人合法權益的同時，確保被告在應對侵權指控時享有充分的抗辯機會，以實現法律的公正與平衡。

四、對策：AIGC時代著作權登記制度的優化

數字作品在創作、傳播及侵權途徑等方面均展現出多樣化的發展趨勢，因此各類著作權侵權糾紛持續涌現并呈上升趨勢，這對權利人的著作權權屬證明提出了更高標準。然而，通過對比不同國家的著作權登記制度，無論著作權法定形式制度如何變革，著作權登記制度始終具有其獨特的存在價值。特別是在我國，登記制度的公示功能和證據功能為維護交易秩序安全作出了重要貢獻，使著作權利人和廣大民眾均受益。因此，如何在人工智能快速發展的背景下，更有效地發揮著作權登記的證據作用，實現其公共服務職能，提升著作權維權效率，并激發智力成果的流轉效能，是著作權登記制度需要持續關注和回應的重要問題。

（一）證據證明：建立登記制度“初步證據”與“相反證明”的杠桿平衡

在《作品自愿登記試行辦法》中，有關著作權登記作為證據的規定較為寬泛和粗略，僅提及“初步證據”四字。司法解釋之所以如此設定，旨在保障著作權交易的效率和安全，為權利人舉證提供便利，同時保護其權益，發揮一定的證據規則調控作用。然而，這種對著作權人舉證責任的傾斜，應當受到嚴格的限制。簡而言之，可以在登記作為初步證明待證事實的規定后加上但書條款，即登記可作為初步證據，但有相反證明的除外。這樣的規定可能更有利于平衡證明責任的分配。

在探討著作權登記作為“初步證據”與“相反證明”的證明標準時，可以參照《民事訴訟法》中關于“本證”與\"反證\"的規定。具體而言，原告在主張著作權歸屬時，需首先提供初步證據，通常為著作權注冊登記證書。若原告提供的證據未能證明待證事實具有高度可能性，則舉證責任不發生轉移，遵循“誰主張誰證明”的原則。若原告舉證不能，則需自行承擔不利的訴訟后果。然而，若原告已履行舉證義務，且初步證明待證事實具有高度可能性，被告應對著作權的權屬問題提出相應證據。被告提出的相反證據必須足以使最初證據中的待證事實發生變化。為回應被告的反證，原告需提供更多證據以證明事實。因此，著作權侵權糾紛在“初步證據”與“相反證明”的反復博弈中逐漸明晰。同時，通過“初步證據”與“相反證明\"來分配和轉移舉證責任，有助于避免著作權人陷入登記證書即為唯一確權證據的誤區，而需審慎起訴、積極舉證。

（二）審查實務：以“分類審查”彌補“形式審查”之缺陷

著作權登記之所以采取形式審查而非實質審查，其初衷在于廣泛保護作者及其作品，進而激發創作熱情，滿足社會日益增長的精神文化需求。然而，在數字科技迅猛發展和人工智能創作物大量涌現的當下，形式審查的局限性愈發凸顯。若申請者隱瞞人工智能的參與程度或創作過程中使用生成器的情況，形式審查在判斷作品獨創性時就可能產生偏差。同時，實施實質審查雖能提升審查質量，但將消耗大量資源，增加登記成本，可能削弱著作權人的登記意愿，使登記制度流于形式。因此，引人“分類審查”已成為必要之選。此舉旨在借助數字技術，有效防范和減輕生成式人工智能可能帶來的風險，進而為智慧版權局和智慧法院的建設與發展提供有力支撐[9]。

“分類審查”的核心在于對作品及審查標準的細致劃分。一方面，根據作品類型制定有針對性的登記項目和審查方式，比如對傳統美術作品和文字作品沿用既有形式審查標準。另一方面，對涉及人工智能生成或參與的作品，采取更為嚴格的審查標準。例如，在中國著作權登記業務平臺增設“涉人工智能作品”選項，實現申請時的合理分流。在審查過程中，應提升審查技術，如結合區塊鏈技術的優勢，確保登記信息的安全性和可信度。此外，加強對審核人員的培訓，提高其對作品權利要素和歸屬要素的認定能力，確保更高標準的形式審查得以實施。

（三）法律責任：明確惡意登記需承擔的法律責任

為確保著作權登記的真實性和準確性，美國版權局（USCO）于2023年3月10日發布了關于AI生成內容著作權登記的具體指引，該指引被納入美國聯邦法規（CFR）第37編第202部分。根據這一指引，著作權申請人在提交作品登記時，必須明確披露AI在作品創作過程中的參與情況，并詳細闡述人類作者對作品的貢獻。然而，此指引未對版權局在審查過程中的具體職責作出明確規定，僅增加了申請者的披露義務。這一義務涉及主觀判斷，如申請者故意隱瞞或誤導關于AI的使用情況，可能導致登記信息失真，進而損害登記的真實性。

因此，有必要在相關法律法規或指引中，對惡意登記行為設定明確的法律責任。惡意登記應被視為無效登記，其法律效力不受著作權登記固有證據之約束。此類行為本質上違反了誠實信用原則，因而無效，違反者還需對給他人造成的損失承擔賠償責任。

對著作權惡意登記的法律責任，可參照商標權無效的法律后果進行處理。根據我國《商標法》相關規定，若已注冊的商標系以欺詐或不正當手段取得，商標局將宣告該商標無效。商標被宣告無效后，其專用權自始不存在。在商標被宣告無效前已經執行或履行的裁判、決定、合同等原則上保持原樣，無效宣告對其不具有追溯力。但如果商標注冊人惡意損害他人權益，需承擔賠償責任。此外，商標無效宣告后一年內，商標局對與該商標相同或近似的新注冊申請將不予核準。此等無效宣告與專利權無效宣告具有同等法律效力。因此，對于著作權惡意登記，亦可采取類似措施。例如，版權局可宣告以欺詐或其他不正當手段取得的登記無效，該無效具有溯及力。同時，版權局可適度提高著作權申請登記費用，增加登記成本，以在出現惡意登記時通過不退還著作權登記費用來更有效地打擊和預防違法行為；對于因惡意登記而被宣告無效的申請人，自無效宣告之日起一年內，對其其他作品的登記申請將不予注冊登記。

五、結語

在著作權取得逐步去形式化的趨勢下，各國依然保留自愿登記制度，這充分證明了著作權登記具有其獨特的價值和重要性。盡管各國為了與《伯爾尼公約》保持一致，并根據本國的實際情況對著作權登記制度進行了相應的調整和完善，但這些變革主要集中在保護力度的強弱上，并未改變登記制度最本質的作用——作為證據。簡言之，著作權登記制度源于一般的財產權登記制度，其設立初衷并非傳統的行政確權功能，而是為著作權侵權糾紛提供有力的證據支持，是一種獨特的證據制度。AIGC改變了傳統的內容生產方式，使得著作權登記形式審查的門檻顯得過低，難以支撐登記制度的正常運作。這導致著作權登記證書的證明力受到質疑，既不能在著作權權屬糾紛中為權利人提供充分的證明，也無法滿足權利人對公權力背書的期望。同時，在數智時代，人工智能生成物是否被認定為作品尚無定論，使得登記證書作為證據的合法性成為了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因此，在遵循《伯爾尼公約》宗旨的前提下，我國的著作權登記制度需要緊密關注技術發展動態，保持法律規則的靈活性和適應性，以順應時代的發展需求并進行相應的改革和調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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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impact and countermeasures of large-scal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works on the effectiveness of copyright registration

ZHANG Huibin，WANG Kexin

（CivilandCommercialLaw School，Southwest Universityof Political ScienceandLaw，Chongqing 40l12o，China） Abstract：SincetheimplementationoftheBerneConventionfortheProtectionofLiteraryandArtistic Works，theoriginal functionofcopyright registrationasa means of confirming ownership has gradually diminishedand faded. Despitethis， mostcountriesaroundthe world haveretained the system，primarily viewing itasa keysource of prima facie evidence to support claims ofcopyrightexistence.Withtherapid advancementof technology，generativeartificial intellgence，repre sented by DeepSeek technology，has theability to automaticall generate a widerange of“digital works”including text， images，andaudio，owing toitspowerfulalgorithmsanddata processingcapabilities.These worksoftenbearsimilarities increativityandexpression to those created byhumans，yetthereare manylegal ambiguities surounding them，presenting newchallnges to the existing copyright legalframework.Many“digital works”thatappear tobe creative mayobtain aformof legitimacy through copyrightregistration.Coupled with the presumption of authorshiprule commonly adopted in judicial practice，thisundoubtedly providesopportunities formaliciousactors，leading toaseriesof unnecessarylegal disputes，whichseverelyweakens theevidentiarypower thatcopyrightregistrationwasoriginallintendedtooffr.Moreover，oncetheregistrationprof，backedbystateuthority，isovertured，itwillseriouslympactthecountr’sdibility.Inresponse tothecurrentsituation，China must upholdthe“human-centric”principleofcopyrightlaw，explicitlystating that artificial intellgencecannotberegardedasacreator，andthat content generatedbyAI should not automatically begrantedcopyight protection.Under this guding principle，relevantlawsandregulations shouldbefurther improved， such as adding evidentiaryburdens，establishing a clasification review mechanism to compensate fortheshortcomings of formalexamination，andstrictlyenforcing legalaccountabilityfor malicious registrationactions，inorder tomaintain he authority and fairness of the copyright registration system.

Keywords：DeepSeek；generative artificial inteligence；copyright registration；work ownership；prima facie evidence

（編輯：刁勝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