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工作緣故,蘇穎把8個月大的女兒寄養在保姆家。每次分別,蘇穎都心如刀割。為了給女兒更多陪伴,她選擇辭職考公,但接連失敗8次。后來,她轉變思想,從失業法官變成了律師,生活開始峰回路轉……
以下是蘇穎的講述:
幸運上岸:大山深處當法官
大學畢業后,我邊上班邊考公。幸運的是,我考上了四川涼山周邊縣的法院。
我被分配到一個偏遠的派出法庭,位于大山深處,只有一條盤山公路通往縣城,服務對象則是住得比較遠的農民。
法庭就4個人,一個退二線的老領導、一個30歲的代理庭長、一個大我4歲的哥們,還有我。自從我入職之后,接待當事人、審核立案材料、填錄系統、掃描材料、系統結案、內務管理全成了我一個人的事。
很多時候法庭只有我一個人,早上是我最早去開門,下午是我打掃衛生后關門,不開庭的日子也經常是我一個人值守辦公室。
時間久了,每當有當事人找不到法庭的人,向鎮上的朋友詢問時,他們就會直接打我電話,告訴我有人找法庭。
我們一年辦理100多個案件,有70個左右案件的庭審記錄都是我一個人完成。由于每個案件我都經手過一些流程,有些從頭至尾都是我操作的,所以只要提到當事人名字,就知道那是個什么案件,看到有人來,不需要報名字,我就知道他曾在我們這里辦過什么案子。
工作穩定后,周圍的人又開始對我催婚。我不愿意相親,想等待緣分。后來,與多年不見的朋友相遇,對彼此有了不一樣的感覺,我們迅速發展成了戀愛關系。
我與他在不同的城市,兩人要見一面得在盤山公路上顛簸5個多小時,第二天中午吃完飯又得急匆匆往回趕。暈車的他每見我一次就要憔悴兩三天。
花費在路途上的時間多了,我開始為自己的工作環境感到焦慮,尤其是路過攀枝花的市機關大樓時,我會幻想自己有一天能在那棟樓里上班,周末不用把時間都浪費在長途汽車上。
往返于繁華城市與安靜小鎮之間一年后,我和男友結了婚,在攀枝花市買了房子。
為了能夠照顧小家,我打算去另外一個派出法庭,位置就在我回家的路邊,交通方便很多,還能單邊省1個多小時的車程。
在我的堅持下,院黨組同意了我的請求。到新法庭我依舊干庭審記錄、掃描紙質材料進系統、系統結案等除了審判以外的一切事務。
2017年,女兒南南出生,我卻犯了難。一則我們雙方的父母都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二則年輕人跟老人育兒觀念容易產生矛盾,我為產假結束后孩子怎么帶的問題焦慮不安。
老公說:“沒事兒,咱們請個保姆,花錢事小,你和孩子好好的就行。”
他的話沒能安慰到我。雖然我們買了房子,但我工作地在涼山下面的小縣城,為了方便,我在單位住,吃食堂的大鍋飯,廁所、浴池、水龍頭都是公用的。此外,風特別大,整個冬春都是狂風呼嘯。我剛上任的時候就被風吹感冒了,幾個月大的孩子怎么適應得了?
想了一夜,我還是決定把孩子留在市里,請保姆帶,但是老公也要上班,長期只留保姆在家中,我很擔心。找可信的怕吃苦,能吃苦的又不敢輕易相信,畢竟網上拐賣孩子、給孩子喂安眠藥的情況時有發生,就算安了監控也不是百分百安全。
我越想越焦慮,想著各種萬一如果發生在自己身上,或許后半生都將在痛苦中煎熬。
就在這時,表姐給我介紹了一個可靠的阿姨,那人就住在表姐家樓下,與表姐相識多年,大家知根知底,但前提是我把孩子送到她家去。我和老公最開始有所顧慮,但思來想去也沒有更安全、更可靠的辦法了。
現實無奈:女兒成了寄養娃
送孩子去保姆家的那天早上,我和老公將孩子所有能用到的東西都打包好。8個月的孩子躺在地墊上,眼睛跟隨我們的步伐來回移動。
我摸了摸女兒的小臉,她立馬就笑了。我有些難受:“你說,她知道我們要把她送走嗎?”
老公抱住我的肩膀安撫我,“她只知道,多了個人照顧她。別太擔心,我會多去看她的。”
到了保姆家,我的不安更加嚴重了。房子是三四十年前建的紅磚房,房屋面積大概只有60平方米,屋里連一個沙發都沒有,地板也是水泥的,屋后面還有一口小天井。
保姆面相和善,見我來了,招呼我一起吃飯,讓我把孩子的衣服放在她臥室的床上。我進屋一看,床只有1.4米,我非常擔心孩子一個人睡覺的時候會滾下來。
我忍不住交代她:“南南一個人睡覺的時候,你把被子和枕頭放在床邊上,就當安全護欄。”保姆叫我放心,她給人帶過好幾次孩子,經驗很豐富。
離開時,我是悄悄走的,躲在拐角處看女兒有沒有哭,我站在那里看了很久,老公陪在我身邊,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抹眼淚,直到天色越來越黑,我們才離開。
從那以后,我的孩子成了寄養嬰兒。
為了能多見到女兒,我再次坐上顛簸的大巴。我周六早上出發,加上中途轉車、等車,單程需要花費5個小時,周六的中午到家,星期天的中午就必須往工作地趕。
幸好庭長理解我的難處,允許我星期五中午就走,讓我少上半天班,這樣我就能多陪陪孩子。
女兒似乎習慣了周一到周五在保姆家,周末就被我接回家的生活。記憶中,她只出現過一次號啕大哭、不讓我離開的情形。
當時我看了很多育兒書籍,專家都說不能偷偷離開,會讓孩子沒有安全感,于是那次我當面告訴她:“南南,媽媽過兩天就回來,你乖乖的。”
女兒一邊哭一邊伸出兩只手要我抱。我想抱她,又擔心抱了之后她會更不舍,哭得更兇。
老公心軟了,“抱一抱吧,孩子還小。”
我心里正難受,加大音量,對他說:“抱了更走不了。”老公沒忍住,去抱了孩子一會兒,上車離開時,孩子果然哭得更兇了。
女兒哭聲越來越遠,我的耳畔卻怎么都靜不下來,40分鐘的車程,我一個字也沒有說,一次又一次把眼淚憋回去。
每當我星期五下午出現,她就緊緊抱著我,將頭埋在我的胸前,誰逗都扭頭不理。
“南南,媽媽帶你去廣場撈魚玩兒好不好?”我帶女兒去了廣場,她卻怎么都不肯下來。為了勾起她的興趣,我撈魚給她看,一旦要她自己撈,就怎么也不肯了,小手緊緊攥著我的衣服,好像一松開我就會不見。
我很明白,她的不安源于她是寄養孩子,而我是限時媽媽。
陪伴的日子很快就結束了,星期天中午,我把女兒送到保姆家,她緊緊盯著我,一步三回頭地跟著保姆走了,不哭也不鬧。
送完孩子,我坐在回去的大巴車上想了很多,南南面臨上學,如果把她帶到我上班的地方,那么她可能沒法受到很好的教育。我上班那個地方的許多農民都舉全家之力送孩子到城市讀書,而我的孩子在條件好的城市出生、成長,卻到偏遠的小地方上學,我不能接受。
我必須辭職了。
有人給我支招,叫我找關系調動工作,可是調動工作很難,即使是從同一個市的周邊縣調到市里也是非常困難的,異地調動更是難上加難。
體制內遴選只面向本市,我沒有機會參加老公那個城市的遴選考試;普通公招從2016年初開始禁止公務員再考公務員。
所有退路都被堵死,為了孩子,我只能選擇辭職,暫時放下公務員的身份,才能到老公的城市再次加入考公大軍。
5年服務期滿后,我就一直在謀劃辭職的事。我分析了老公那個城市過去兩三年的招考崗位和考試成績,每次都有我能報考的崗位,心儀崗位的第一名也沒有超出我當年考小縣城的分數。當時我很自信,覺得最多兩三次就能考上。
2019年8月29日早上,我忙完手上的工作,將崗位注意事項和應交接的資料移交給了同事,離開了我待了5年零9個月的地方。
辭職回家后,我將孩子接回來自己帶,一邊照顧兩歲多的女兒,一邊準備最近的公務員考試,時間和精力被分散得七零八落。
有時候看書忘記時間,女兒會跑到我面前,讓我摸她的肚子,“媽媽,你聽,我肚子里有小青蛙。”我只能無奈笑著走向廚房。
老公回來的時候,我會輕松些,只用埋頭做題,家里的事情都不用我擔心,他鼓勵我說:“你放心考,不要有壓力,掙錢的事交給我。”
然而,辭職兩個月后我參加時隔7年的公考,由于準備不足、沒找回考場感覺等,我進了面試名單,但排名靠后,最終以失敗收場。
越來越多的畢業生涌進考公大軍,我這個中年帶娃全職媽媽三次考試失利后,內心很不安,家庭經濟壓力也越來越大,我必須暫時找個工作,邊上班邊備考,于是我選擇到位于市中心的一家檢察院當聘用制書記員。
從年收入十多萬的法官變成月薪不到兩千的臨時工,每次發工資的時候,身邊總有同事討論收入,我只能默默地聽著。
雖然我每月才一千多的工資,但我在幾家大型游樂園給女兒辦了會員卡,給她買好看的衣服,為她報喜歡的陶泥興趣班。只要我不是零收入,就可以保障女兒能和同齡孩子一樣享受她該有的快樂。
我會把復習資料帶到游樂園,女兒自己去玩耍的時候,我就做題。
有時候,女兒一直黏著我,非要我陪她一起玩,我讓她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她卻難過地說:“媽媽才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要和媽媽玩。”
我不想掃女兒的興,脫了鞋進入游樂場和她做游戲,然而這個過程我常常走神陷入沉思,總感覺生活有個漏洞,我只有將那個漏洞補上,才能讓女兒一直這樣快樂下去。而補上的途徑就是盡快考上公務員。
放棄考公:人生處處是羅馬
那天從游樂園回來,我迫不及待地打開電腦查成績,在點開前做了個深呼吸,眼睛一閉點了下去,結果卻并不如愿,我沒進面試。
我走到窗前,盯著被風吹得飄下落葉的樹,在那里站了很久。
女兒喊我,我的嘴好像被粘住一樣無法回應,她向我奔來抱住我,我的眼淚在這一刻不爭氣地滑落。她把我拉到床邊坐下,爬上我的膝蓋,一只手抱著我的腰,一只手給我擦眼淚,“媽媽,你為什么難過呀?”
我將她緊緊抱在懷里,淚水流淌得更加兇猛,“媽媽沒考好,不能給南南更好的生活。”
女兒用紙巾給我擦眼淚:“可是媽媽每天都在,我已經好幸福了呀。”
她想盡辦法逗我開心,安慰我下次一定能考好,給我講好笑的事情,扮鬼臉逗我開心。
看著她小臉上生動的表情,我破涕為笑。
我考了8次,都失敗了,只有回到家,看到女兒跑來抱我,才能短暫忘卻考試的疲憊。
2024年,我最后一次查分后,看著沒進面試的分數,徹底放棄了考公。因為我馬上超過35歲,往后再也沒有資格踏進考場。
家里的經濟狀況不允許我一直做低薪的聘用制員工。我該重新找工作了。
我想進企業,但是小城市企業并不多,大企業更是鳳毛麟角,連適合投簡歷的崗位都難找。我在網上投遞了10份簡歷,只收到三個面試邀請,面試后也都沒有了下文。
沒辦法,我最后只能考慮去律所。曾經我非常排斥律師這個職業,總覺得自己的性格、喜好、規劃都與這個職業存在鴻溝,但現在已經沒有別的路了。
交了辭職申請后,我開始四處面試。我所在的是個小城市,這邊的律所從不會主動招人,一個新人要找到一家律所實習相當難。我通過網站和熟人找到了幾家律所的聯系方式,通通咨詢了個遍,最后選擇了兩家去面試。
第一家拒絕了我,理由是我經驗不足且年紀太大。第二家面試我的是主任。我老老實實說了自己的情況,以及自己對律師職業的擔憂。
主任笑著說:“你要轉變職業思維,你本身做過法官,干律師這一行是有優勢的,你考慮幾天吧,如果想試一下,給我回個話。”
我回到家里還有點不真實感,老公提前做好了一大桌子菜,也沒問我面試情況,過來給我捏肩膀。“老婆大人辛苦了,餓了吧,我和南南一起買的菜,都是你愛吃的。”
我知道他不想給我壓力,考公這幾年,他從來沒有埋怨過我,一直站在我身后,為這個家拼搏。
我摸了摸老公鬢角不知什么時候生出的白發,含淚笑了:“我面試成功了,有工作了。”
“太好了!”南南跑過來抱住我,“媽媽就是最棒的!”
那天的飯是我近幾年吃得最香的,我意識到,或許是因為自己對公考過于執念,總想著走老路,才陷入了情緒的牢籠。
如今我在律所,心情越來越開朗,徹底走出了低谷,和女兒一起在游樂園玩的時候,可以像個孩子一樣瘋跑、肆意地大笑。
如果能回到過去,或許我會對自己說:“原來那條路走不通,何不換一條呢?”
編輯/王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