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識說月亮只有一個,我寧愿相信月亮有備份有值班因而有許多個。李白和蘇軾的月亮已被他們帶走了,他們離不開月亮,走到哪里都要跟月亮一起玩,帶著酒。草原、戈壁和西拉木倫河都有各自的月亮,為什么說月亮只有一個呢?月亮們形狀如一、胖瘦如一,但性格和氣味不同。我感到戈壁的月亮太高,而呼倫貝爾秋天的月亮看上去挺有錢。火車站的月亮只照各地的車站。
車站的月光被兩道閃光的鐵軌支出去太遠,好像鐵軌是月亮走到人間的梯子。月亮在汽笛和人流黑潮中顯出工業化的特征。
在站臺等車,常聽到喇叭里傳出不需要旅客聽懂的話,譬如——“洞幺拐貳進五道。”我在心里給這種話續下一句——“天地悲涼草木秋。”喇叭里說:“接車拐六幺幺拐。”對曰:“碧海青天夜夜心。”
這一些奇怪的話,列車來到腳下微微地震動,唯一戴紅色大檐帽的鐵路員工對著鐵軌立正,都在月亮的注視下顯出蒼白,讓人覺得車站的月亮很操心,缺少休息日,熟悉工作流程。
一次,我坐的火車在阿巴干車站停了五個小時。問停車的原因,說這列始發于烏蘭烏德的火車比規定的時間早到了五個小時。阿巴干車站雖然沒有往來車輛占道,也要按自己的時刻表運營。
我們等待,但俄國的旅客并不覺得等待,認為這是生活的一部分,仿佛上帝來到阿巴干也要停留五個小時。俄國人在車站喝酒、接吻,有人把毯子鋪在站臺上睡覺。
我在月臺上光著膀子慢跑。那時候,我抬頭看到阿巴干車站的月亮微紅,像從桑拿房里出來的女人。
天沒黑的時候,麻雀從我肩頭、耳朵邊上筆直飛過又飛回,我從來沒見過如此不怕人的麻雀。天色轉為藍灰色的暮靄,這里的天橋如同巨大的車站。我不明白俄國人為什么把天橋修得那么高,樓梯如同中山陵的臺階。在天橋上瞭望,可見方圓幾十里景物。
它也許擔負著軍事上的職責,是一個要塞的制高點。在天橋上,我看到阿巴干車站的月亮從布滿密林的山巒往上升,山巒之間有白的夜霧包裹,符合黃賓虹所畫山水的皴法。
月亮微紅只是它的特色之一,這里的月亮的第二個特色是橫著走,仿佛是一艘輪船。在中國,月亮——不管是不是車站的——照例向上升,如氣球那樣。我想起了一首烏克蘭民歌《德聶伯爾》的歌詞——“你看那月亮暗淡無光,在黑云后面徜徉。”是的,這個月亮可能從烏克蘭飄過來,沒攔住,飄到了南西伯利亞。
斯圖加特火車站的月亮仿佛被奔馳公司收買了。這個火車站由奔馳公司修建,樓頂有一個銀白發亮且旋轉的奔馳車標。從我站的地鐵站的角度看,月亮跟車標并肩而立,一黃一白,都在轉。斯圖加特火車站沒人售票,車頭有一個孤獨的司機。這里的車站聽不到奇怪的廣播。
車站的月亮屬于離家的旅人,屬于身上背行李的人、口音不同的人、著急的人。月亮用清光在地下寫字:別離——回家。車站的月亮有清脆的回聲。每夜,火車把月亮拉到遠方,交給下一站的月亮。
摘自《草木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