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 山
“能睡好嗎?”
“昨晚沒睡好,溪水聲大。”
昨晚才進山,山路兩邊空隙之處,堆著毛竹。村口路燈底下,地面一層綠色,狗叫著沖出來,它不綠,不是畫家之狗,它一抹黑,乃村里書法家之狗。
第二天,我看幾根煙囪上都是書法家手筆,字跡近于碑銘,讀到一句“金魚悲憫”,心生奇怪,就問。他說:“養(yǎng)了幾年的金魚被野貓抓去,我做了竹弓,用來射它。”
他做出射箭樣子,一根毛竹在我們前面倒下。
十月,據(jù)說是砍伐毛竹的季節(jié),十五元一百斤。我說這也太便宜了吧。
“等村里的老人死掉,大概也沒人去種毛竹了。”
我童年看過一部科教片《毛竹》,看了十幾遍,它加映在正片前面,畫外音聲情并茂:“毛竹是我國林業(yè)的經(jīng)濟作物。”為了表示毛竹的韌性,一個竹農(nóng)爬到毛竹頂,毛竹彎下,他跳上另一根毛竹后,彎下的毛竹迅速彈起。那時候沒什么電影可看,所以我每次看到這個鏡頭,是愉快的,就像我的鄰居每次看到“牛奶會有的,面包會有的”這個鏡頭,他就傻笑。
村民的房子依山而建,有的二層樓屋頂,就在路邊,一腳就能跨上前去。我又不是貓,跨上前去干什么呢?屋頂斜擱兩扇卸下的紗門,紗門上整整齊齊晾曬一蓬一蓬野菜,做菜干用的,“燉肉好吃”,這野菜的模樣很像菠菜,葉片翠綠,根莖大紅,集中一起,仿佛裁縫店桌子一角擠著的什錦片緞。
現(xiàn)在,我坐窗口,山上的毛竹好像插在盆中:一個又一個綠浪依偎,偶爾抬起一條胳膊撓撓癢,于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大家搖晃。
這里的山景就是盆景,精致得像周瘦鵑作品。周瘦鵑作品,被人稱為“文人盆景”,這個說法并不準確,盆景本來文人雅玩,雅玩百年,不思變化,就成套路,有了市井氣,有了江湖氣,周瘦鵑的貢獻是別出心裁,格物致知。
何謂市井氣與江湖氣,一言以蔽之:墨守成規(guī)。
何謂文人氣與書卷氣,一言以蔽之:標新立異。
文人不會標新立異,就像狗不會叫,鶴不會立,嬰兒不會吃奶。文人的標新立異是文人的本能天性,所以文人總像《山海經(jīng)》里的動物,不是多個頭,就是少條腿。
這里的煙囪,是方的,刷著石灰水,在屋頂上。書法家在他自己家的煙囪上寫滿了字,我斷章取義,看到“金魚悲憫”。
金魚的確是悲憫的,尤其黑金魚,不像和尚,像修女。
第三天,我聽了兩晚溪水,今天去看看。溪上筑了個壩,溪水從缺口流來,提高了嗓門:“跳下,快點呢,別堵這里!”
溪邊都是菜地,有的菜地圍著籬笆,籬笆都很無所謂、都很草率的樣子。
附近溪上,有一個瓜架,采摘時節(jié),要站到溪水中采摘吧。
附近溪上,有一座石橋,橋頭居然長著一株似乎比毛竹還健壯的雞冠花。
雞冠花長得圓頭圓腦,一如繡球。一只蜜蜂從深紅的繡球上飛起,筆直拋向我臉,打中眼皮,彈回空中,又砸來,我用力吹一口氣,想把它吹走,不料它筆直射進我嘴。我含著蜜蜂,它在我口腔里打轉(zhuǎn),挺好玩的,那就玩一會兒,不急。
“小麻雀,你別怕,這里有我一茶。”
這是小林一茶的俳句。
“小蜜蜂,你別怕,這里有我老車。”
這是模仿小林一茶的俳句。
老車之“車”,此地方言念“插”,“插老師,吃中飯!”
中飯有魚,書法家釣來的,山頂有水庫。想象下雪天,他在山頂釣魚,真是個高人。
第四天,我睡得很好,就是醒早了。一大早來山中運毛竹的大卡車,發(fā)動機轟鳴。我就起床去村里的小吃店吃餛飩,餛飩皮子比城里厚一倍,有嚼勁,餡質(zhì)鮮美,且不放味精,只是略微咸了一點。山里人吃咸,鹽以前是財富,土改時候,溪南一戶村民被抄家,佛龕里抄出七八斤鹽,成分劃為地主。
中國詩人書法
1.自作多情
陸機《平復帖》,見人臨摹,別說神,就是形,也沒見過臨摹到位的。叫床是可以臨摹的,一瞥間的情意無法臨摹。
《平復帖》就是陸機一瞥,當然,自作多情的是我們。
2.不容易
賀知章《孝經(jīng)》,看后,心想:“不容易。”
前人說他“忽忘機,興發(fā),落筆數(shù)行,如蟲篆飛走”。
又說他“忽有好處,與造化相爭,非人工所到也”。
兩個“忽”——“忽忘機”,“忽有好處”,在我看來,說盡古代中國詩人的書法。
昨日雨后,這幾天的傍晚都會下場急雨,驅(qū)煩趕熱,心情頗暢,我拿過一張廢紙,寫下打油詩一首:
詩人書法真心跡,忽有好處忽忘機,得來工夫全不費,五更唱破三更雞。
秦觀在《摩詰輞川圖跋》中言道:“善觀者宜以神遇而不徒目視也”,不容易在這里。今日無事,把昨日打油詩修整一通,合點格律,免得太讓人笑話。當然,讓人笑話是免不了的:
書入詩家心法跡,忽來好處忘無機,工夫不廢吟聲苦,唱破雄雞日色微。
3.啪啪啪
李白《上陽臺》墨跡,字形偏方,卻不納呆,而有動感——甚至是泥沙俱下的動感——“喀喀喀”“嘩嘩嘩”“噼噼噼”“啪啪啪”。“老”字“臺”字,一些筆畫像劍刃,沒有殺氣,因為是醉后劍舞,豪邁之極!豪邁之極!
4.意象字
杜牧的詩遠神逸韻,以前我涉世未深,比之董其昌書法。這是錯誤的。杜牧的詩,遠神逸韻是神韻,而其內(nèi)里有雄有健,有拙有樸。他的傳世墨跡《張好好詩》,我想,完全可以做他詩風“插圖”,這樣,我們會直觀一些。《宣和書譜》曰:“牧作行、草,氣格雄健,與其文章相表里。”此話不虛。
《張好好詩》墨跡:“吏”“西”“鳳”“風”等字——杜牧的字,右肩胛處很有特點,挑上去以后,順勢而下,然后,有個頓挫,像在美人腰間輕拍一下,若無其事地滑到她的豐臀,手有時候仿佛欄桿橫斜,有時候仿佛孤云出岫。
《張好好詩》墨跡:“納”這個字,左邊如妙齡少女,右面像半老之人,有半推半就的風情。這種美,既是結(jié)體帶來,更是用筆傳達的,左邊用筆秀嫩,右面用筆拙樸。就看這一個字,也就知道杜牧與毛筆的關系極其親密,故能忽秀忽拙,游刃有余。而“洞”這個字,真好像洞中有位修煉者,不是死修,是活修。
杜牧的書法,可惜傳世只有這一件,我以偏概全,說起來的話,杜牧書法最大的特點,約是字里有意,意中有象。我稱之為“意象字”。
5.書法詩
楊凝式《神仙起居法》是歌行體,所謂“歌行”,《詩體明辨》中作了解釋:“放情長言,雜而無方者曰歌;步驟馳騁,疏而不滯者曰行;兼之者曰歌行。”
楊凝式《韭花帖》是絕句,絕句又叫“絕詩”,或稱“截句”或“斷句”。按照《詩法源流》的解釋,絕句就是截取律詩四句,或截首尾二聯(lián),或截前二聯(lián)或后二聯(lián),或是中間二聯(lián)。這實在是后人的想當然,不足為信。船山先生曰:“五言絕句自五言古詩來,七言絕句自歌行來,此二體本在律詩之前,律詩從此出,遂令充暢爾。”趙執(zhí)信也有“兩句為聯(lián),四句為絕,始于六朝,非截律詩”的說法。
書法詩,法詩的意象,法詩的想象力。
無論《神仙起居法》,還是《韭花帖》,結(jié)體充滿詩的、詩人的想象力。
《韭花帖》中的“實”字,尤難臨摹,“貫”上去一點不行,下來一點也不行。八大山人有張冊頁,他畫牡丹,寥寥幾筆,難度全在花朵與枝條連接處——那根短短的梗上,也是上去一點不行,下來一點也不行。曾經(jīng)見過顧景舟的一把紫砂壺,壺嘴上去一點不行,下來一點也不行。
6.灼艾帖
我想過,蘇東坡的書法有沒有受到歐陽修影響?
蘇東坡絕頂聰明,他會不會把歐陽修的字形式化——或者說夸張了?
也有一種可能,歐陽修盡管前輩,他的字受到蘇東坡影響。
有一個事實,宋朝文人彼此間的影響,遠比唐朝要深。由于黨爭,宋朝文人抱團的意識較濃。
有人會說,黃庭堅與蘇東坡的詩歌與書法風馬牛不相及。是的,因為黃庭堅是一位標新立異、獨樹一幟的藝術家。在宋朝,眾人都是文人,而黃庭堅是藝術家。還有米芾,也是藝術家。
《灼艾帖》中的“灼”字、“知”字、“工”字、“深”字,“不宣”兩字,剪下來,說是蘇東坡墨跡,就是行家,立馬,也不一定能夠辨識吧。
7.風節(jié)
林逋書法,“插了梅花好過年”。怎么聽上去有些情色啊,因為他“十二年足不及城市”,“梅妻鶴子”,插了梅妻,產(chǎn)下鶴子。
林逋善詩,名句如“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善書,筆意類歐陽詢、李建中。蘇東坡跋:“詩如東野不言寒,書似留臺差少肉。”東野,孟郊;留臺,李建中。沈周有“我愛翁書得瘦硬”之句。一枝幾無著花的綠萼梅,插在瘦硬的銅瓶里。
沈周又有“宛然風節(jié)溢其間”之句。“風節(jié)”兩字,形容林逋書法,非常傳神。
8.夫子相
《摩詰輞川圖跋》,秦觀所書。
“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曉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元好問論秦觀詩,以“女郎詩”名之。這一評價符不符合事實,姑且不論。但秦觀的書法,卻是夫子相。
秦觀書法——點劃所流露的厚意,來自顏真卿。“宋四家”或多或少與顏字周旋過,而點劃中的厚意,都不及秦觀。只是秦觀的書法己意不夠,以致品格它上不去。
尤其詩人寫字,己意第一。為己意,敢拂天下意,粉身碎骨渾不怕。粉身碎骨,書法中極其高級的境界。
粉身碎骨,崩堤潰壩,說也白說,不說也罷。
梅花春雨江南
杏子下來了,我身體不適,不能多吃。就看。杏子的杏黃色真是好看,清供三天,杏黃色也甜熟了,像烤好的肥鵝。把杏子和桃子放在一起,仿佛湯水圓與湯團下在一鍋,春節(jié)和元宵節(jié)的喜慶立馬浮泛眼前。但在江南要吃到好杏子,還真要碰運氣。
虞集曾撰《風入松》詞,有“杏花春雨江南”——這個是名句啊,只是江南哪有什么杏花!我疑心虞集可能把梅花認作杏花了。如果要我說出事實,應是“梅花春雨江南”。江南多的是梅花,杏花不能代表。
我能夠在江南見到的杏花,只有三四株:蘇州網(wǎng)師園里有一株;無錫泥人廠有一株;常州紅梅公園有一株,后來再去看就不見了,是不是既然名“紅梅公園”,就不許杏花開放?有明朝官僚文人程敏政(他連累過我們蘇州形象大使唐伯虎),其人年少時倒也風流倜儻,“有幸(杏)不須媒(梅)”,春風得意,“今早里要與阿姐結(jié)私情”——我寫到這里,嘴邊突然哼出這一句,把我家女人嚇一跳。她正在一邊讀書,問我,你唱的是評彈嗎?我說吳歌。我在什么時候聽過這一首吳歌呢?在常熟?我在常熟居然沒見到杏花。常建寫興福寺的“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的“花木”,我覺得禪房邊的花木最好是杏花桃木,如果是梅樹,就少了真味。我是這樣想的,也不知道為什么。程敏政是“有杏不須梅”,紅梅公園是“有梅不須杏”。除了以上三處,我印象里南京大學圖書館后面也有一株杏花,杭州九溪十八澗深處也有一株。
從中也就能看到,江南杏花如此之少,哪有梅花這么多!梅花多得都牛皮哄哄了,像京城里的一些明清家具收藏者。有一位據(jù)說從祖父起就收藏明清家具的收藏先進工作者說,俺家明清家具也太多,天一冷,俺就想劈了當柴燒。江南少見杏花,北方看不到梅花。有一年初春我們在西山腳下黃葉村——說是曹雪芹著《紅樓夢》處——結(jié)伴游玩。我突然見到倒閉的茶館院子里,隔著竹籬笆,院子里有兩棵怒放的梅花,一群人正要鉆過籬笆近觀,我畢竟是由江南流落到薊北的,閱梅無數(shù),我說是假的。他不信,要和我打賭。記得那天晚上一群人沾我的光,喝了他家兩瓶收藏了二十余年的茅臺酒。據(jù)說他家從祖父起就收藏茅臺酒,他說,俺家茅臺酒也太多,一不小心,俺就用它來熬粥。這是有關他的段子。
那天我在黃葉村見到的是仿真梅花,說真的,仿真水平比張大千仿石濤還技高一籌。從中也能看到,北方的確沒有梅花,或者少梅花,杏花卻很多。有一個說法,南方的梅花到了北方,就變成杏花,梅花的“梅”字,古字是“呆”,因為梅花到了北方后變成杏花,蒼頡就把“呆”字倒過來,成了“杏”字。這個說法很美麗,也讓我遐想。我在江南是什么呢?到了北方后變成什么呢?有時候我想,我在江南是“吉”,到了北方把它倒過來,一瞧,吆,還沒這個字,只能“口干”。北方就是干燥,我在蘇州不愛吃水果,到了北方,不吃水果不行。另外正因為北方干燥,水果的糖分也大,我嗜好甜,所以我在北方頗有苦盡甘來之感。
前幾天有人送來點俄羅斯的鵝肝醬,說要就黑面包吃。我試了試,還是覺得故鄉(xiāng)的梅醬就飯泡粥好吃。
小記事本
我坐在圓谷酒家金色屏風下面。上午它是燦爛的。上午,有輕強的光線。我與幾個人在屏風下面說話,范圍大致在天氣、男女和時事之間。不經(jīng)意一回頭,我不經(jīng)意地回過頭去,就看到屏風頂端一縷輕盈的燈草。一縷燈草會使我離開這里,并從談話者中間抬起頭來。我抬起頭,燈草冉冉。想象的燈草它有比喻的光芒:強烈了,就是芒刺在背,而一旦柔和,就為散步之細線。她的嗓音如一根細線,繞在大伙兒指間,我從這里到那里,像從一座公寓到另一座公寓。更多時候,我是一個人獨自坐在圓谷酒家金色屏風下面。到下午,金色屏風上的金色仿佛一堆土黃。光線轉(zhuǎn)弱。因為光線轉(zhuǎn)弱,空間和器物就顯得曖昧。我呆呆地坐著,心事若云若煙。也有若霞的時候。那個時候,就是我想在金色屏風上畫一樹紅梅。枝干如刀,花朵如雪,大雪滿弓刀一般。但這是白梅。我要畫紅梅:枝干如刀,花朵如血,似風塵中的俠女,如沙場上的先鋒。紅梅有點像風塵中的俠女,于嫵媚中透露出利刃的嘯聲。殺盡天下負心郎!我覺得我也在劫難逃。于是,我就換個位置——我的后背感到冰涼,我坐到金色屏風對面,避開殺氣。
紅梅不見了。我坐在金色屏風對面,看不見紅梅了。我想在金色屏風上面畫一樹紅梅,其實,我已從這屏風的金色中感到紅梅一樹正在憤怒地開放。下午,我獨自坐在圓谷酒家金色的屏風對面。我坐在這里,她來了——她是酒家聘用的一位會計,她每天都在這個時刻來臨,像星期一總在星期一這一天到來一樣。她的皮膚黝黑,她的汗毛細長,據(jù)說她是一位印度尼西亞姑娘,不,她已有一個女兒,所以,據(jù)說她是一位印度尼西亞少婦。從我身邊,她走過,折進吧臺:她在里邊不停地按計算器。她多像個精打細算的家庭主婦。南國姑娘,剝著橙子,與波濤交換著坐在海灘上。她何嘗不想這樣呢?就像我何嘗不想在金色屏風上畫一樹紅梅,然后,烘著紅泥小火爐,昏昏欲睡,等著失散多年的友人慷慨歸來。
有時候,我坐在圓谷酒家金色的屏風下面或金色的屏風對面,會什么也不想,緊盯著面前小桌上的水杯,我一點也不渴啊。喝,人類為水而保留的習慣。
風吹來,我感到了冷。已是深秋。我近來常常從金色屏風上看到幾株蘆葦、一頭墨雁。紅梅如果是熱烈的夢,墨雁,就說得上一份有些瑟瑟的心境。心境瑟瑟,蘆葦瑟瑟,墨雁也瑟瑟。是墨雁的翎毛瑟瑟,是墨雁的頸毛瑟瑟。墨雁的柔頸彎過屏風,在金色中打擊出一個銳利的角度。金色消遁,只是屏風還在。只是屏風還在這里。
有時候,我能透過金色屏風,看到屏風后一張餐桌,上面,放著一瓶絹花與四套餐具。那張餐桌似乎從沒有人坐過。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四個人。四個人坐在一起用餐之際,就是一個人。我想把四個人畫上屏風,把他們的臉畫得嫩紅粉綠,敬畏地圍坐一張四方的餐桌邊,瞧著潔白的餐具一聲不吭。空間已經(jīng)太小,早容不下十三個人同時心照不宣地用餐——這個世紀末,只能給四個人留下一個各有打算的位置。
夜晚,金色屏風是沉默的。大堂里的燈光,使它具有一層聾啞色彩。我坐在金色屏風下面,與幾個人說話。他洗頭回來,神態(tài)如一盆黃燜長江鱸魚。生意清淡,廚師長捧著茶杯出來,坐在我們之間,聽我們說話,有時,也問上一句:
“味道怎樣?”
他捧著的茶杯上繪有三五匹木馬圖案。我感到光線,我看到塵埃。我寫下一首名《塵埃》的詩。我把《塵埃》這首詩寫在小記事本上。這是我在小記事本上寫下的第三首詩歌。
這個小記事本,我把它放在口袋里,我看到什么,就在上面記下什么。在這之前,我看到三座高橋和一個瘋子。在看到三座高橋和一個瘋子之后,我看到塵埃。因為我記下三座高橋和一個瘋子,所以,我也記下塵埃。這個小記事本,是一位嘉士伯啤酒促銷小姐送給我的。有一天,她神秘兮兮地把我喊到一邊,說要送我東西。我以為是封情書或者是只戒指,結(jié)果是這本空白的小記事本。在我得到小記事本之前,我把我所看到的都記錄在隨手拿來的點菜單上,隨寫隨放也就,隨丟了。嘉士伯啤酒促銷小姐嘴巴左下角有一粒絨絨黑痣,仿佛心理學的葡萄干。一次,我拿過她的左手望望,我說:
“這樣的痣在你身上還有四粒。”
她說:“你怎么看見的?”
我當然看見。我在小記事本上寫下我看見的事物——我看見三座高橋,我就寫下三座高橋;我看見一個瘋子,我就寫下一個瘋子;我看見塵埃,我就寫下塵埃。但我沒有寫金色屏風和金色屏風上的紅梅、墨雁和四個用餐的人。因為我根本沒有看見過金色屏風和金色屏風上的紅梅、墨雁和四個用餐的人。
湖色
木格窗外的樹,一層又一層,臉被重重地染過,黑格綠底的長條子桌布就在眼下。茶碗蓋子滾了一圈,用水畫地為牢,悠閑、閑散、散淡和淡泊有時候說不定就是監(jiān)獄,長頸鹿斑斑駁駁滿抱希望著,在那里。臺灣有位詩人,寫出這樣的詩。少年時候讀過,現(xiàn)在我還覺得很好,這樣的詩人可以死去。詩人在如此時代的責職就是盡快地寫出好詩,為了過早死去。生命不保佑詩人,因為詩人或許是時間的親戚。表妹,也可能是堂兄。
堂兄在棉花地里,嚇得比棉花白。
據(jù)說長頸鹿在明代被認為是麒麟,這有點古怪。所以才好玩。
折扇半開,水閣之中,古人喝茶,也說不定飲酒,因為是寫意畫,也就說不定。古人坦腹,腰圓膀粗,卻并不覺得胖,腹有詩書氣自瘦,也說不定啖餅。
黑格綠底的長條子桌布上,放著兩碗茶,還有一把折扇。窗外的樹叢間,有一棵木瓜樹,像女子那樣蘋果綠。樹上的木瓜硬是青的,而不一會兒他們端上來的木瓜金黃——木瓜的內(nèi)心竟然橙紅,牙簽仿佛象牙塔戳在沙灘之上……
說到了湖。
湖在城里,城里人多有幸啊。人與人怎么平等?地理也在一旁悄然無聲地剝奪——剝奪是對的。城里的湖是城里的眼,人眼尚有青眼白眼之分,而湖往往青眼向人,這倒平等,有幸且有福了。住在湖邊的人,不要太舒服。
我們就把樓下看成湖吧。23路電車開來,想當然為游船也是無妨。信以為真是快樂的一部分。自己騙自己也是無妨。
“湖”這個字,形狀好,聲音也好。在水邊,月亮升起,情不自禁懷古。于是安寧、寧靜、靜寂、寂然,寂然有出世之想。既然寂然有出世之想,那么就飄飄欲仙。仙是凡事都往好處想的人。
確切地說,仙是凡事都能想得開的人。
洞庭湖橫青,煙波浩渺,呂洞賓問津無舟,一想,就渡過了洞庭湖,有詩為證,但這一首詩我現(xiàn)在卻想不起來。所以我現(xiàn)在還在洞庭湖這頭。
有一年大清早,我在杭州西湖邊,晨光淡藍,淡藍中又微紫,湖色欲仙欲死。
湖色是欲仙欲死的,是我的感覺欲仙欲死。性愛/快感,這欲仙欲死,更多是欲死,黑暗與睡眠,呼嚕呼嚕打鼾了。而在自然之中,這快感,這欲仙欲死,最后還是欲仙占盡上風,所謂飄飄欲仙。游山玩水基本上也是性愛行為,只是高潮過后繼續(xù)能夠喚醒。人到中年,說萎瑣也萎瑣,說灑脫也灑脫,人到中年,也就是說人到泛性愛年齡。我聽到一朵云叫床——蒼天在上,作我貞潔或淫亂的單人床。蒼天保佑想得開的人。
惠州西湖我沒到過,我知道的只是蘇東坡和朝云在惠州之事。所以空洞地想來,惠州西湖算得上一個紅顏知己。紅顏是一種什么樣的紅呢?桃紅。說桃紅輕薄一點,那就楊梅紅。楊梅紅,深深恰似人間。
有經(jīng)歷的人,還是會覺得人間好玩。
說到杭州西湖、揚州瘦西湖、南京莫愁湖、惠州西湖……惠州西湖我沒到過,南京莫愁湖我到過,卻不想舊地重游。南京莫愁湖周邊皆為高樓大廈,于是南京莫愁湖就與澡堂差不多,嗡嗡的聲音和熱氣發(fā)不出去。把杭州西湖和揚州瘦西湖作個比較,作個比較的話,杭州西湖像是寫意畫,水墨滋潤;揚州瘦西湖像是工筆畫,色彩濃郁。
我在杭州西湖有一次獨坐一天,它在我眼里就是一些淡墨和濕墨。
再作一個比較的話,杭州西湖像是客廳,揚州瘦西湖像是天井。我作為天地過客,到人家客廳里去似乎更來得自然。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子不會在湖上如此曰,因為湖是凝結(jié)的,凝結(jié),又留許多白。
“先生,你要的麻辣燙。”
我要一串麻辣燙黑木耳、一串麻辣燙鴨血、一串麻辣燙青菜、一串麻辣燙鵪鶉蛋。
后來我喝茶過量,為了抹去麻辣在我舌尖上的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