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賞回流”內幕：那個“榜一大哥”暗度陳倉

短視頻平臺盛行的當下，出于各種初衷在直播間送禮物的觀眾，以及為了流量和虛榮心理接受禮物的主播，讓“直播打賞”成了一種獲得社會認同的方式。

然而，鮮為人知的是，“打賞回流”早已形成潛規則：榜一大哥打賞的巨額錢款，被主播以各種方式返還；因打賞吸引來的流量，才是他們獲利的主要方式……

闊綽打賞：男主播自信倍增

“晚上好，家人們，我是老江，今天想和大家聊天的話題，是關于陰陽合同的來龍去脈……”2018年4月的一天晚上七點半，江勇像往常一樣，坐在自己的出租屋里，面對鏡頭，開始他的“嘮嗑式”直播。

出生于1992年的江勇，大學畢業后從事過與金融地產相關的行業。他為人聰明，加上口才出眾，在行業內發展得不錯。短視頻和直播行業剛在市場上興起之時，他就敏銳地嗅到機會，果斷辭去了朝九晚五的工作，積極投身其中。

跟當時大量的顏值和才藝主播不同，江勇的短視頻，聊的是行業和社會話題。憑著端正的容貌以及頗有些見地的觀點，江勇在網上吸引了一批來看熱鬧的粉絲。

跟絕大多數主播一樣，賬號有了流量后，江勇開始給商家帶貨，賺取維系生活的收入。與此同時，他也開通了粉絲打賞的功能。哪怕收到的打賞金額很少，也是粉絲對他能力的一種肯定。

那晚，自稱“老江”的江勇，繼續和直播間在線的粉絲們聊著跟房子有關的話題?！捌椒踩松?，你來啦?！薄靶腋ｌo依，你現在一定比以前幸福，將來會比現在幸福……”

江勇熱情外放的性格在直播中是很有優勢的。不大一會兒，粉絲們便在他的引導下，在直播間刷屏與“老江”交流起各種趣聞軼事，或吐槽或調侃，熱鬧得很。

直播才進行了十幾分鐘，就有老粉刷起了禮物。不過，大多數都是刷個愛心、玫瑰表示一下心意，也有少數人會送個熱氣球或紙短情長。此時，一個名叫“疑是銀河落九天”的新賬號，進了江勇的直播間。江勇向他打了個招呼：“您好，歡迎光臨我的直播間。我是老江?！?/p>

但對方只是發送了一個握手的表情，就沒有繼續互動了。江勇沒放在心上，繼續聊著當天的主題。很快，時鐘指向了晚上11點，江勇看了下旁邊的直播中控頁面，發現當天的帶貨與打賞收益，總共不到500元。江勇估摸著，除去平臺手續費和扣稅，剩下的只夠吃飯。

盡管內心失落，但江勇絲毫沒在面上流露，而是繼續在直播間熱聊著。眼看時間過了12點，直播間人數逐漸減少到3位數時，江勇準備下播休息了。突然，屏幕上閃過一架“直升機”，他眼前一亮，發現送禮物的人，竟是今晚第一次進直播間的“疑是銀河落九天”。

“謝謝‘九天哥’的禮物，祝您晚安好夢！”江勇親熱地叫了哥?！耙墒倾y河落九天”回復了一句“也祝你晚安”，便退出了直播間。此后，“九天哥”隔三岔五會光顧江勇的直播間，打賞的金額從幾百元上升至幾千元。

那段時間，江勇面對一直催自己找個穩定工作的女朋友，硬氣了很多。“你總覺得我直播是不務正業，但我的內容還是有價值，也有人認同的。不然，別人怎么會打賞這么多錢給我？”女友雖為他高興，但也提醒，“別人都是給美女帥哥打賞，你的內容雖不錯，但不至于這么頻繁打賞吧？要留個心，怕他有什么目的?！苯锣托Φ溃骸坝绣X人的消費觀你不懂?！?/p>

大額打賞不僅給了江勇鼓勵，還吸引了其他粉絲的好奇心，紛紛趕來圍觀并在評論區熱議：“老江深藏不露，比別人顏值博主還能吸引打賞?！薄坝绣X的榜一大哥，讓人羨慕嫉妒?！?/p>

八卦的粉絲發現三四個月下來，“九天哥”先后給江勇刷了100多件禮物，平均每件禮物價值400元，便循著賬號去看看“九天哥”到底是什么來路，怎么會對一個“爺們兒”一擲千金？然而，眾粉絲翻完大哥的賬號，發現對方就是個普通生意人，平常發的也是喝茶談生意，且他有妻子有兒女，是標準的普通男性。

對于被過分關注，“九天哥”也猝不及防，他在直播間里發聲，稱自己打賞江勇，純粹是欣賞他的才氣和脾氣，沒有任何的不良傾向。

之后，再有人在江勇直播時看到“九天哥”刷禮物時說酸話，就有鐵粉出來維護和回懟。一直靜觀其變的江勇，也對只刷禮物從不多事的“九天哥”徹底放下心來。

之后一年，江勇的賬號進入高速上升期，每天忙著準備內容和直播的他，無暇顧及太多。隨著時間的推移，江勇的粉絲量也從“九天哥”剛出現時的十多萬，飆升到了百萬。

線上線下：攀附大哥埋隱患

不久，江勇注冊了一家文化傳媒公司，聘用了兩三個剛畢業的大學生。年輕人思維更活躍，他們組織策劃江勇參與直播平臺的打榜賽，通過打榜提升直播間的人氣和曝光率。

讓江勇感動的是，多次打榜活動中，“九天哥”都會幫助自己沖上榜首，贏取平臺的獎勵。出于感謝，江勇主動添加了他的微信，兩人開始了微信互動，偶爾互相問個好。

有天，“九天哥”私信江勇：“老江，最近我手頭有點緊，你能借給我2萬元周轉一下嗎？”江勇愣了片刻，很快便回復：“沒問題！”

在江勇看來，“九天哥”打賞自己的錢何止20萬？還給他2萬元，有何不可呢？而且，此時的江勇已坐擁百萬粉絲，很多品牌上門投放廣告，加上平臺也會根據他短視頻的播放量發放收益，還有直播帶貨的傭金，他的月收入比一年前翻了好多倍。

既然不差錢，又欠著“九天哥”的人情，江勇二話沒說，當天就將2萬元轉到了“九天哥”的指定賬戶。

這次借錢，江勇既沒讓“九天哥”打借條，也不提讓他還錢的事。而“九天哥”雖沒提還錢，但依舊不定時地出現在江勇的直播間大手筆地打賞。每打賞到一定金額后，他就會再次向江勇“借錢”，卻絕口不提還錢的事。

幾個回合下來，江勇漸漸悟了。作為較早進入直播圈的主播，消息靈通的江勇曾在主播交流活動上，聽人隱晦提到過，業內有不少“打賞返現”的情況，雖然沒人公開挑明其中奧妙，但江勇知道，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九天哥”頻繁給自己打賞，想必另有目的。只是，自己將其打賞的錢基本上原路返回了，即使后面有什么事，也應該與自己無關。再說了，“我還能用‘九天哥’引來的流量賺錢，不虧！”

想明白這些，當“九天哥”再次打賞后，江勇不等他開口“借”錢，就會主動給他轉賬。短短兩年時間，“九天哥”陸續給江勇打賞了3000多萬元。除去平臺的管理費用和稅款，江勇將剩下的錢全都返給了“九天哥”。

兩年過去，得益于江勇的運營得當，以及“九天哥”這種鐵粉支持，江勇賬號的粉絲已接近千萬，他也積累了第一桶金，并在上海買房，與談了5年的女友舉辦了婚禮。

江勇的女兒嘟嘟出生后，他在酒店里為嘟嘟辦滿月酒，同時直播這場酒宴的盛況。

滿月酒當天，“九天哥”來了！這是江勇跟他第一次見面。“九天哥”給嘟嘟封了個1萬元的大紅包，說是“當伯伯的一點心意”。

線下相聚，江勇這才了解了“九天哥”的詳細情況，他真名叫黎雨成，70后，經營著一家汽車租賃公司。

2020年3月，江勇收到了“九天哥”的邀請，請他參加公司的年會。在現場，江勇才發現，同時受邀請的，還有另外幾名男主播。大家分別是不同領域的主播，線下相聚后，才知道“九天哥”是他們共同的“榜一大哥”。

“九天哥”安排公司中層帶著主播們參觀公司。那一排排整齊停放的重型車輛，便是公司的重要資產之一。此外，據“九天哥”自己介紹，公司還從事一些與租賃相關的金融業務，以及周邊相關項目。

江勇回家后，將參觀的見聞告訴了妻子。妻子疑惑地說：“大型機械或設備租賃又不是什么新業態，能有多少利潤讓‘九天哥’出手這么大方呢？”妻子的疑惑不無道理，但江勇一時間也找不著合理的解釋。

當時，短視頻創作和直播的流量越來越難獲取。江勇考慮到要多積累一些線下的資源，為自己有朝一日轉型做充分的準備。像“九天哥”這種有實力的民營企業家，主動向自己示好，自己應該好好把握。

懷著這樣的心理，江勇繼續保持著與“九天哥”的友好聯系。接下來半年，“九天哥”組織了幾場商務考察，帶著江勇和其他幾個主播滿世界飛。除此之外，“九天哥”還出資幫江勇策劃組織粉絲見面會，帶他參與大型商業演講或培訓活動。

粉絲的追捧、視野的不斷開闊，讓江勇有些飄飄然。他覺得自己儼然從網紅主播找到了社會化轉型的方向，有望成為一個有著巨大號召力的公眾人物。

懊悔不迭：哪有便宜“過路財神”

然而，隨著地產市場回歸理性，重型車租賃業面臨困境。江勇再出入“九天哥”的公司，發現里面的車輛大量閑置著。至于“九天哥”所說的與租賃相關的金融業務，江勇更是如霧里看花，完全不了解。

當江勇將這些變化告訴妻子后，妻子很是擔心：“我看你最好和‘九天哥’保持距離，他給你打賞的錢萬一有問題，出了事，你也跑不脫?！?/p>

夫妻倆第一次戳破幻想，把這件事最壞的可能拿出來討論后，一致決定，減少與“九天哥”的聯系。許是感受到了江勇的冷淡，“九天哥”也逐漸不再與他聯系，后來更是徹底消失在了江勇的直播間里。

那年春節，群發祝福的江勇，也給“九天哥”發了條拜年信息。不久，“九天哥”禮貌回復，在簡單寒暄中，他說自己去了海外拓展市場。江勇的妻子一聽，就感覺不對勁，“節后，你去他公司瞄一眼看看?！?/p>

節后復工，江勇在工作日跑了一趟，發現“九天哥”的公司早已人去樓空。江勇給樓下一位保安遞了根煙詢問情況，那人說：“那個老板騙別人的錢，卷款跑了！員工工資、寫字樓租金都欠著……跑了！這幾個月，天天有被騙的人找來，警察也來過?！?/p>

之后，江勇再無法淡定，試著給“九天哥”發微信，詢問他的情況。沒想到，“九天哥”還是回復了他，但講話滴水不漏，不透露境況，也不提人在哪里。知道“九天哥”防著自己，但擔心受到牽連的他，還是叮囑“九天哥”：“不要在線上說敏感詞，小心被盯上?！?/p>

此次之后，江勇再沒和“九天哥”聯系過，他跟妻子說：“天塌了也是九天哥頂著，再說我也沒有獲利，不至于要承擔什么責任吧？”

接下來兩年，江勇繼續經營著自己的視頻賬號。直播間里，偶有老粉提起“九天哥”，他會迅速岔開話題。平日里，只有在看到金融詐騙卷錢逃跑的新聞時，他才會想起“九天哥”。因擔心會被牽連，他將自己此前與“九天哥”微信互動的所有聊天記錄都刪除了。

2023年2月的一天，江勇正在自己的公司忙碌，民警來到公司，稱有起洗錢案需要他配合調查。江勇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壞了，肯定是‘九天哥’的事被挖出來了?！?/p>

原來，2020年，一位鄭女士受黎雨成承諾的“穩賺不賠”的吸引，向他投資了289萬元，一年后到期取款時，卻發現對方無法兌付，而黎雨成也已不知去向，遂報警。警方迅速展開調查。

警方調查發現，黎雨成向公眾謊稱自己是有政府背景的新能源企業，承攬各個地方的大型基建工程運輸。他們面對大眾融資購買渣土車，承諾以相應的比例給予投資人分紅。鄭女士就是上當人之一。然而，他們公司所謂的牌照和文件，大部分是偽造的，很多項目根本就不存在，黎雨成的公司更不具備融資的資質。

截至案發，黎雨成非法募集的資金高達12億元，未兌付本金7億元。這7億元，扣除各項成本，還剩約4億元。其中，有1億多元，被黎雨成用來打賞主播，然后以“借錢”的方式把錢弄回來。如此周轉一番后，錢由非法集資的贓款，變成了主播“返現”的合法收入。

過去兩年，警方掌握了黎雨成與包括江勇在內的幾名主播聯手洗錢的鐵證，并于2023年年初展開集中抓捕行動。

江勇悔不當初，他很疑惑，為什么黎雨成會選上他。警方告訴他，黎雨成的套路是這樣的：先進入各直播間觀察，刷幾筆小禮物與主播混個臉熟。接著，開始打賞大額資金。然后，黎雨成會以“借錢”的方式試探主播。如果主播懂事，自然會返錢；如果不配合，以后黎雨成不再打賞即可。

江勇和另幾個主播貪圖“榜一大哥”出手闊氣，以及所帶來的巨大流量和話題性，尤其是在知道其具體情況后，明知這樣的“打賞返還”不正常，還繼續“懂事”地返現給黎雨成，且線下與他交往密切。后來，明知其涉嫌犯罪跑了，還與其保持聯系，沒有向警方及時告知情況，最終成為同案犯。

2024年8月，江勇被法院依法判處有期徒刑四年十個月，并處罰金15萬元，其余3名主播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半至三年不等。2025年年初，二審維持原判。

（因涉及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相關信息做了技術性處理。）

別讓底線為流量“買單”

在這個全民皆可做主播的時代，流量經濟正在重塑普通人的財富夢想。打開手機，我們總能看到這樣的故事：一個默默無聞的農村姑娘靠拍攝竹編工藝年入百萬；一位退休教師憑借文史短視頻讓百萬人重拾閱讀興趣。

這些勵志案例讓無數人相信，自媒體平臺確實是這個時代最公平的造夢機器。

然而，上海警方破獲的一起直播打賞洗錢案，撕開了流量經濟光鮮表象下的丑陋一面。

犯罪團伙利用直播平臺的返現規則，通過“豪擲禮物——主播返現”的套路，洗白贓款超過千萬元。辦案民警沖進窩點時，墻上還貼著“今日打賞KPI”的業績表，幾十部手機正自動發送著浮夸的彈幕。這種看似正常的“粉絲打賞”，實則是一條精心設計的犯罪資金漂白鏈，將直播間變成了藏污納垢的暗渠。

更令人擔憂的是，這樣的灰色操作正在以各種形式滲透進流量世界。

在某游戲主播的深夜直播間里，神秘的“房管”會悄悄引導觀眾進入加密聊天群，兜售所謂的“必勝攻略”，實則是網絡賭博的入場券；一些直播，偷偷將中老年群體引流至私域，避開平臺監管，推銷“包治百病”的保健品，背后卻是精心設計的詐騙劇本，成本30元的普通食品被包裝成價值千元的神藥；更有語音直播平臺的主播以“福利視頻”為誘餌，通過打賞資金流轉為境外賭博網站充值。

這些案例都在提醒世人，當流量被貪婪裹挾，就會變得藏污納垢。面對這些誘惑，即便是初衷純粹的創作者也難免動搖。

主播小林曾經堅持做知識科普，三個月粉絲不過萬。轉型“情感連麥”后流量暴漲，最終卻因虛構劇情被封號。他在退網聲明中這樣寫道：“那種快錢就像毒品，嘗過就回不去了?！?/p>

平臺數據顯示，去年因違規被封的賬號中，超過八成的運營者承認“知道規則但心存僥幸”。這揭示了一個殘酷的真相：在這場流量狂歡中，多數人并非被騙入局，而是主動蒙上眼睛追逐幻影。

流量本無原罪，它應該成為才華與努力的放大器，而非投機者的賭場。當我們看到那些靠真才實學獲得成功的案例時，更應該明白：真正的流量紅利永遠屬于那些耐得住寂寞、守得住底線的人。

對創作者來說，警惕“流量捷徑”的誘惑、建立內容“防火線”、保存完整交易記錄，是避免淪為犯罪工具的關鍵；對觀眾而言，學會識別“情緒收割”、謹慎點擊陌生鏈接、理性看待打賞行為，才能避免成為被收割的“韭菜”。

在這場沒有裁判的全民狂歡中，每個人都應該時刻自問：我們究竟是在駕馭流量，還是正在被流量異化？答案不在數據面板的漲跌里，而在每個選擇的分寸之間。

監管的利劍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每個參與者的自律與清醒。只有當創作者守住底線、觀眾保持理性、平臺完善規則，流量經濟才能真正成為普通人實現夢想的舞臺，而不是滋生犯罪的溫床。

編輯/戴志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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