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父親被保釋出來后,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幾年不見,竟骯臟、蒼老到如此地步,而且還跛了一條腿。
梅香是恨父親的。梅香恨父親的不成器,當年爺爺突然間撒手人寰,留下偌大的家業,不到一年時間就被父親敗光。若不是這樣,母親怎會早早過世,自己又怎會無家可歸?梅香恨父親的無情,那日街頭匆匆一眼,梅香才知道這些年來,父親一直在西大街,卻從未去看過她一眼。如若有父親的照拂,即使日子清苦,練功辛苦,又怎會似這般孤苦無依?想到這里,這些年的委屈、孤獨、怨恨一股腦兒涌上心頭。
“秦阿貴!”黑色制服長官的一聲斷喝,將梅香的思緒拉了回來。
“秦阿貴啊秦阿貴,好歹你也是曾經名動西大街,堂堂三合食品的大少爺,如今竟一而再再而三地做著這些勾當,可憐老爺子的在天之靈也不得安生。我念在昔日老爺子對我們這些街坊鄰居的恩惠,且放過你幾次。怎料你仍不知悔改,繼續擾得西大街不得安寧。來人啊,把他給我關起來!”
聽到這里,梅香不禁喊道:“長官,這其中怕有誤會!”
梅香微微拜了拜,說道:“小女子之前并未認出,眼前這位秦阿貴原是小女父親。既是爹爹,拿女兒之物,也是自然,還請長官明鑒!”
梅香怨恨父親,可是,血脈至親,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又怎是一個“恨\"字能輕易勾銷的。
“沒想到敗家子還養了個好丫頭。”長官說,“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天上掉餡餅,還直接落到嘴里,活脫脫就撿到一個角兒作姑娘。如果哪天我去討飯,不知我家丫頭會不會也認我。”
毛毛把梅香的父親扶起。
梅香忙給長官拜了幾拜,說:“謝謝長官,要不是這事,我還認不了父親的。”說著,便垂下淚來。
人的想法往往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父親敗家,致使母親去世,還把自己送進了戲班,梅香本該怨他,可看到他現在這副樣子,梅香反倒心疼起來。她安排父親到西大街上的天裕澡堂洗了個澡,給他買了套新衣換上,又把他帶到飯館吃飯。
“快吃吧!也受了這么久的苦,今天還挨了一頓打…看看,渾身上下都是傷。\"梅香坐在父親對面,看著他狼吞虎咽。
聽梅香這么一說,父親便呻吟起來,說話也帶著哭腔:“也沒有什么打緊的,都是一些皮外傷,如果能喝口酒鎮鎮,就不會那么痛了。”
梅香要了一壇燒酒來。喝著燒酒,父親哭得更厲害了,梅香也默默抹淚。父親哀號著說:“伢啊!你讓我死了算了!”
父親哭是哭,酒倒是沒有少喝。
吃罷,喝罷,也哭罷,梅香帶著父親來到福來茶館,和陳秀才講了見到父親的經歷。陳秀才搖搖頭,說:“伢兒,一個將死之人,哪有靈丹妙藥可救?在這大街上,有腳有手的,怎么找不到一口飯吃?乞討就算了,還搶劫,真是個吃槍子的。”
聽了陳秀才的話,梅香本有點生氣,但想了想,也覺得有道理。狗剩原是乞丐,現在也已經擺上小攤,做小老板了。想到這,梅香垂下頭,不吱聲了。
過了幾日,父親的傷漸漸好了,可他還是纏著紗布。見梅香能賺錢,他便耍起派頭來。來喝茶,隨便給他一個紫砂壺不行,非得要帶底款的。帶底款的紫砂壺,自然是由匠人精心制作而成的,價格也貴,因此是不輕易拿出來的。除了壺,他對茶葉也講究起來,早上要喝上好的碧螺春,下午又要喝陳年的普洱。
看在梅香的面子上,陳秀才把珍藏多年的康熙年間宜興紫砂名家陳鳴遠做的蓮子壺拿了出來,給梅香的父親品玩。
這下父親更把自己當大爺了,每天蹺著二郎腿,一壺香茶,一盤干果,聽聽評書,賞賞女兒唱的漢劇,興趣來了還旁若無人地哼幾句。有時茶館忙,陳秀才想請他搭把手,他眼睛一瞪,大聲噻噻:“要不是我丫頭,你能發財?哼,倒來使喚我!”
時間一久,陳秀才也沒有好氣了。父親自然也看得出來,就對梅香說:“翠姑啊,你現在成角兒了,換個地方唱吧,憑什么幫他掙錢?”
梅香沒想到父親竟說出如此無理的話,生氣地對父親說:“以后別再去茶館給人家添麻煩了。”
父親真的再也不到茶館去了。原來他在賭場和羅三爺搭上了。羅三爺聽說他是當紅名伶“九羅紅”的父親,假裝恭維,對他說:“怎么不讓你丫頭跳班,回協誠戲院唱戲?”
我也想啊,可那丫頭轟得很,就是不聽。
“辦法是人想出來的。明天我去會會她。”羅三爺說。
第二天,羅三爺到了梅香的住處,可梅香并沒有理睬他。畢竟,他攆走了自己的師傅,這是冤仇,不可原諒。
可是按照禮數,第一次是生客,第二次就是熟客。第二次去,羅三爺坐在堂屋外面抽煙,梅香勉強對他笑了笑,誰知羅三爺突然冒出一句話:“人往高處走。”
梅香沒有理會他,轉身走了羅三爺依舊隔三差五去找梅香,每次去都沒有空著手。
“羅三爺為啥子要到你家去?”毛毛問。
“他和我父親熟,串串門,也是正常。”梅香回答
“為啥子要送你人情?”梅香皺了皺眉頭:“不是常有戲迷送禮物嗎?”
“他可是師傅的仇人啊,難道你不曉得?黃鼠狼給雞拜年,肯定沒安好心。”
梅香又何嘗不起疑心呢?
羅三爺第十次來,依然坐在堂屋外的椅子上,優哉游哉地抽著煙,喝著茶。他身后還站著幾個跟班。那天,父親并不在家。
梅香從屋外進來,見到羅三爺,便開門見山地問:“你到底想干嗎?”
羅三爺吐了口煙,說:“我想讓你去我那兒唱戲,一個角兒咋能在茶館待著?必須有個好的舞臺,唱起來才帶勁兒。”
“你就死了這份心吧,我不會跳班的。”梅香堅決地說沒關系,你可以把整個戲班子都帶過去。\"羅三爺依舊不放棄。
“別想了,你對我師傅做的事情,我是不會忘記的。”梅香看著羅三爺,憤怒地說。
羅三爺并不介意,盯著梅香說:“話不要說死,你得好好想想,當年我和你帥傅張懷蝶有仇嗎?沒有啊!我為什么要這么做?還不是為了你嗎?”
梅香好像被黃蜂蜇了似的,一下子跳起來:“為我?憑什么這么說?憑什么…”
“你想想,如果你師傅在上面壓著,你能成角兒嗎?這不是明擺著的事。\"羅三爺半瞇縫著眼瞅著梅香。
全是胡扯瞎掰,栽贓陷害,羅三爺竟然把趕走師傅的事,栽到自己的身上,梅香氣得渾身直發顫,她不知道世上還有這樣無賴的人。
“跟你說實話吧,今天你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羅三爺說,“我和你父親已經說好了,定金也給他了。”
父親居然又把自己賣了!梅香苦笑著坐下,眼角流下兩滴晶瑩的淚珠兒。
羅三爺接著說:“答應就好說,不答應,別怪我動粗。”

梅香憤怒了,她擦干眼淚,大聲吼道:“動粗?我才不怕,這是有王法的社會。”
羅三爺點了點頭,站起身:“王法?很好,今天就讓你知道什么是王法。”
梅香慌張地退到門口,卻看到父親帶著幾個黑衣人,向自己走來…梅香這才明白陳秀才說的那句“一個將死之人,哪有靈丹妙藥可救”,但似乎為時已晚了。
漢劇名伶“九歲紅”突然失蹤了,這消息轟動了武漢三鎮。
武漢的大小報紙上都登出尋人啟事:
秦梅香,又名秦翠姑、九歲紅,女性,年十五歲,漢陽人。瓜子臉,膚白,大眼睛。于昨日在其住處失蹤,至今下落不明。失蹤時身穿淺藍色旗袍,紅色高跟鞋。如有仁人君子知其下落,請賜示本市西祠巷口福來茶館陳萬喜,定當重金酬謝。
同時,一則標題為《名伶九歲紅失蹤 疑似其父恩將仇報》的新聞見諸報頭。
一石激起千層浪,這篇標題醒目、內容離奇的報道,很快就被傳得沸沸揚揚,大街小巷上沒有一個人不談論此事的。
更有好事者,添油加醋,把事情弄得更加撲朔迷離。大多數人唾罵梅香的父親不是人,哪能這樣毀自己的女兒;也有人猜測梅香和她父親串通,另謀高就;更有荒唐的說法,說是一戲迷把梅香帶到一處,專享堂會;還有人說一家有錢的少公子看上了梅香…
自從梅香失蹤后,毛毛每天都去哀求陳秀才:“您一定要救救梅香啊!”
而陳秀才只是淡淡一笑,好像胸有成竹。
果然,沒多久,官府就抓住了羅三爺和梅香的父親,并在白鶴村的一間破屋子里找到了梅香。梅香被解救回來后,陳秀才決定公演三天,答謝廣大戲迷對九歲紅的關心。
這樣一鬧騰,九歲紅的名聲更大了,連平日里不看戲的人都想見一見這位“傳奇人物”。三天的演出場場爆滿,連連加場。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