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厚樸是“我”的大學室友,也是“我”的好兄弟。他來自農村,有著娃娃臉和酒窩,對一切充滿熱情,是一個充滿幻想的理想主義者。與厚樸相反,“我”是一個務實、有規劃的人。在其他同學努力學習、打工實習的時候,厚樸參加各種社團,如街舞社、跆拳道社、詩歌社,并試圖組建一支“改變世界、改變自我”的樂隊。厚樸不會唱歌,卻因為他組建的“世界”樂隊在學校里成了備受追捧的大紅人。然而這種莫名的追捧來得快也去得快……
在北京的時候,我偶爾會想起厚樸,猶豫著要不要鼓勵他來到這樣的北京。北京這個夢想之地,從表面上看似乎是厚樸天然的生存之所,然而我知道,在北京發生的任何理想和夢想,需要的是扎扎實實甚至奮不顧身的實踐。
我隱隱擔心,厚樸這幾年一直活在對夢想的虛幻想象中。我沒把握,當他看到夢想背后那蕪雜、繁瑣的現實時,是否會有耐心,是否具有能力,是否能有足夠的接受度—夢想原來是卑微的執著。
十二月的時候,厚樸和我打過電話,告訴我他的“世界”樂隊又招到新團員了,“世界樂隊打算重新向世界歌唱。”電話那頭他興奮地宣布,然后就好奇地詢問我在北京的每個細節,“我一直在想象活在那樣的地方是什么感覺。”
“沒什么特別的感覺,就是更辛苦地攀爬,但可以看到每一步都確實指向一個個看似龐大而又具體的目標。”我這樣回答他。
“有沒有把世界掌握在手中的感覺?”
他這樣一問,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了。這樣提問的人,顯然沒有試過在現實生活中去真正奔赴夢想。
我沒能說出口的是:厚樸,或許能真實地抵達這個世界的,能確切地抵達夢想的,不是不顧一切投入想象的狂熱,而是務實、謙卑的,甚至你自己都看不起的可憐的隱忍。
但我終于還是發出了邀請,我擔心內心膨脹開的厚樸會越來越察覺到自己處境的尷尬,擔心他最終會卡在那兒。
“不如你也來北京?我租了個房子,你可以先住我這。”
“好啊。”他想都沒想。
我真的以為他即將到來了,于是又啟動了提前規劃的強迫性習慣,開始慢慢地整理自己租住的大開間,試圖騰出兩個人各自的區域。
但厚樸遲遲沒有來。我打過去的電話,他也不接。
我只好向其他同學打聽。他們告訴我,厚樸的生活過得一團亂:厚樸又和人打架了,厚樸又和老師嗆起來了,他似乎還不甘愿于此前自己的滑落,試圖以這種激烈的方式贏得存在感……然后,厚樸在畢業前半年,被學校勒令休學。
在北京雜志社的實習還算順利。為了爭取能正式留下的機會,也為了節省路費,我主動請纓,春節留守社里,不回老家。
跨年的那天,我準備煮碗泡面加兩個蛋,就當自己過了這個年。電話卻突然響了。是厚樸。
“抱歉啊,那段時間沒接你電話。”這是厚樸接通電話后的第一句話。
“你后來怎么沒來北京?”
“我沒錢,不像你那樣會規劃著賺錢,你知道我野慣了。”
接下來的時間里,他和我繪聲繪色地描述,自己被勸退離校時,整個學校圍觀著送別的場景。“我把行李拖著,拖到校門外,然后你知道怎么了嗎?我坐在校門口開了個小型個人演唱會。整個學校掌聲雷動,可惜你不在現場。”
說完這個故事,厚樸像是突然累了一樣,一下子泄了一口氣:“和你說個事,你別告訴別人。”
“怎么了?”
“我覺得我生病了,腦子里一直有種聲音,哐當哐當的,好像有什么在里面到處撞擊。”
“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是不是打鼓打多了?”
“不是,是從離開學校開始的。離開學校后,我試著找工作,但是,你知道我唱歌不行的。現在我已經完全不打鼓了,就來來回回住在幾個朋友家里,蹭口飯吃。”
我一下子確定了,厚樸在那段時間過的是如何的生活:因為外部的挫折,他越來越投入對夢想的想象,也因此,越來越失去和現實相處的能力。
“你不能這樣的,要不我讓誰幫忙去和學校說說話,看能不能回學校把書讀完,這段時間你也學我攢點錢,來北京。”我以為,我在試圖讓他的生活回到正軌。
厚樸突然怒了:“你是不是還想,讓我像大一那樣去工地掄石頭啊?我不可能那樣去做了,我不會讓任何人有機會把我當失敗者,因為我活得比他們都開闊。我們是不是好朋友,不要假裝聽不懂我的話,你能不能出錢讓我來北京看病?你愿不愿意幫我?”
我試圖解釋:“厚樸,正因為我把你當朋友我才這樣對你說,這一趟來北京,錢不是問題,問題是……”
話沒說完,他就掛了電話。
我再打過去,就直接關機了。
我說不上憤怒,更多的是,我清楚目前的我沒有能力讓厚樸真正明白他自身的處境。
我一直在想象厚樸的生活,他已經用那些激烈的方式,把自己抬到那樣的心理預期,不愿意再低下身,扎到庸常的生活中去了。他不知道,最離奇的理想所需要的建筑素材正是一次次庸常而枯燥的努力。
他顯然也隱隱約約感覺到,失敗者這個身份似乎即將被安置到他頭上來。
(純棵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