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半
大雨,傾盆大雨,閩粵贛邊客家話所言竹篙雨,密密匝匝直插山坡。豐樂亭瓦片嘭嘭作響,一會兒工夫,茶亭的屋檐就掛起了一道斷斷續續的珠簾。
豐樂亭在汀江邊。汀江流域多雨,是以該茶亭的楹聯寫道:“行路最難,試遙看雨暴風狂,少安毋躁;入鄉不遠,莫忙逐車馳馬驟,且住為佳。”此聯如老友相逢,關切之情,溢于言表。
豐樂亭外,有一把棠棣樹枝探入了窗內,一嘟嚕一嘟嚕的金黃棠棣,滾動水珠。
“棠棣子,酸么?”說話的是一位壯年漢子,敞開黑毛濃密的胸膛,手持酒葫蘆,蹲踞在一條板凳上,剝吃花生。他身后的墻壁上,靠著一大梆刀槍劍戟家伙什。看來,他是做把戲行走江湖的。
“沒落霜,樣般有甜?呆子的婿郎。”說話的是花白胡子老人,干瘦干瘦的,山下千家村人氏,幾個兒子都在千里汀江上當排頭師傅賺錢。老人閑不住,時常挑一些花生糖果來茶亭售賣。
他那花生是自制的,加配料水煮花生曬干,入陶罐伴石灰儲藏多日,這就是糠酥花生了。張記糠酥花生是很有名的。客家茶亭,有人施茶,行人至此饑渴,解下數文,買來三二兩糠酥花生配酒配茶喝,正好。
“老伯,您這糠酥花生地道,再來半斤!”漢子將最后一把花生殼碾碎,攤開手心,恰好吹來了一陣山風,粉末就紛紛揚揚飄出了茶亭之外。
竹篙雨稀落了下來,東兩點,西三點的,淅淅瀝瀝。遠處的山峰,有云霧往來。
豐樂亭外石砌路上,一行人匆匆忙忙地闖了進來,他們是打獅班的,為千家村的張祿貴老太爺八秩誕辰祝壽,贏得了滿堂彩。幾封銀子的賞錢,使他們難以抑制興奮,他們不顧烏云密布,執意要當日返回楓嶺寨。
半途,大雨就來了。閩西山地多草寮,他們齊齊窩在一個路邊山寮躲雨,伏著雨空子,猛跑一陣,就來到了這豐樂亭。
進得茶亭,他們一個個拳花擼天,大聲嚷嚷,重復著舞獅奪魁的豪勇。有幾個,還蹦跶著舞步,意猶未盡。
“花生,糠酥花生哦。”花白胡子拖腔拖調地叫賣。這群漢子咽著口水,捂緊口袋,竟然沒有一個人過來“交關”。
“花生,糠酥花生哦。又香又脆的張記糠酥花生哦。”花白胡子又吆喝了一聲。
就有一個漢子說話了:“老人家,您老就別吆喝了,俺們不是猴吃牯。”
花白胡子自討沒趣,悻悻然,道:“沒有錢,就莫充好漢。”
漢子說:“好,好,俺們沒有錢,不是好漢,可也不是猴吃牯喲。”說著,有意無意地擺弄著錢袋子,嘩嘩響。大家都呵呵笑了。
花白胡子的臉,當場就黑了下來,把頭扭到了一邊。那個做把戲的,也有些不高興了,什么猴吃牯猴吃牯的,難聽。
客家人把那些個貪吃而又不顧體面的人,叫做猴吃牯。比如,村落里頭,誰家飄出了食物的香味,此人就會適時地出現在這一家門口,借故入內,分一杯羹。猴吃,乃像猴子一樣貪吃。其后綴,牯,男性;嫲,女性。
做把戲的站了起來,虎背熊腰,天暗了大半。他好像有些醉意了,大聲說:“什么猴吃猴吃的,不買,就行開去,莫耽誤人家做生意。”
“噫?俺們又沒有撩撥你,你出什么頭?這又風又雨的,荒山野嶺,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做什么生意?”漢子也不高興了。
“俺也沒有撩撥你們哪,你們人多,俺也打不過,鄉里鄉親,沒得打。就講啊,俺老馬刀可以把話撂在這里,單挑,你們的獅頭增發,也搬不動俺這小半條腿。”做把戲的原來是聞名江廣福三省的老馬刀。他放出了狠話。
漢子說:“俺就是增發。”
老馬刀說:“試試看?”
增發說:“俺不是牛,干嘛要相斗?”
老馬刀又問:“搬得動么?”
增發說:“搬不動。”
老馬刀說:“沒有試,怎么曉得?”
增發說:“還要試嗎?你腳下的麻石都開裂了。”
老馬刀說:“原本就是開裂的。”
增發說:“客氣了,昨晡俺也試過。”
老馬刀說:“得罪了!”
增發說:“還說不準誰得罪了誰。十年后,俺來找你。”
老馬刀說:“九月半,俺不走,三河壩等你來。”
雨停歇了。增發一招手,兄弟們魚貫而出,很快消失在山坳邊。
花白胡子下山,就把豐樂亭的故事講開了,免不得添油加醋。他說,增發上前抱住了老馬刀的大腿,老馬刀一發力,增發就飛了出去,還摔斷了兩顆門牙。巧的是,那日山路濕滑,增發摔了一跤,剛好跌壞了兩顆門牙。增發那是百口莫辯啊。
這十年,增發時常忍受著人前人后的指指點點,辛苦做工,厚臉過活。有人說,他拜了癩痢僧人為師,苦練一種常人忍受不了的功夫。可是,誰也沒有見他露過一手半手的。增發變了,正月大頭的獅子廟會也不湊熱鬧了。他沉默寡言,看上去有些呆。
這一天,是第十年的九月十三日,增發從上杭縣城搭船下行百八十里,抵達河頭城。河頭城下行,沿棉花灘岸上過,到茶陽,再有半日行程,就是三河壩了。
增發在河頭城街上行走,過木綱行,門前大石獅突然傾倒,增發飛起一腳,將大石獅踢回原處,位置分毫不差。其快如閃電,門子疑在夢中。
還是有人看出了名堂,增發功夫了得!這個消息,很快就傳到了三河壩。有人就勸老馬刀外出躲一躲,老馬刀斷然謝絕。徒弟們群情激昂,要拼了。老馬刀擺擺手,叫他們都退下,沒事,自有辦法。
九月半,是決斗的日子。九月半,諸事不宜。
這日早上,老馬刀獨自一人在匯城東南角的一個老舊庭院里,生火熬稀飯。稻米在沙鍋里翻騰著,清香四溢。老馬刀忍不住一陣咳嗽,濃痰中夾雜血塊。前年贛州圩場比武,傷了人,自家也落下了內癥。他突然感到很孤獨,很悲傷,很失落。他有些艱難地站了起來。這時,他看到了一個人,他等了十年的人。
增發右手握刀,左手提大包裹。
老馬刀說:“來了。”
增發說:“來了。”
老馬刀說:“曉得你一定會來的。”
增發說:“俺一天也沒有忘記你。”
老馬刀說:“是你的,就該還給你。”
增發放下大包裹:“這是你的。”
老馬刀疑惑不解:“脈介?”
增發說:“利息。”
老馬刀低頭打開包裹,是梁野山金線蓮。他想說些什么,卻說不出來,呆呆地望著增發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匯城墻角拐彎的地方。
(原載《福建文學》,入選四川省綿陽市2017屆高三語文5月模擬試題、人教版部編同步解析與測評電子課本資料、江蘇省語文高考模擬試題等。)
藥 硯
陽光朗照,河頭城浮動飄忽的濃霧漸漸消散。
石缽頭赤裸脊背,噔噔踏入石壩碼頭肉鋪攤點,立定,雙肩一聳,大塊豬肉扇啪嗒一聲脆響,平攤在了肉案上。兩個伙計手忙腳亂,將豬肉扇掛上一根銅皮紅木大秤。一個掌掛鉤,一個挪秤砣報數:“二百……三十一斤半。”石缽頭乜了他們一眼,操起兩把剔骨尖刀,咔咔磨擦,笑罵:“黃疸后生!”
河頭城是汀江水路的一處大碼頭大墟鎮。千里汀江發源于武夷山脈南段,流經閩西諸縣,眾水匯集,至粵東三河壩后稱韓江,過潮汕入海。河頭城往下走,險灘密布,流急浪高。土洋山海貨物,在此集散駁運。往來船只,俗稱有“上河三千,下河八百”。
河頭城店鋪多,人流量大,尋常日子,也可銷出三二十只大肥豬。石壩碼頭石階頂端的左側,多有賣客家風味小吃的攤點。右側,是一長溜的松木厚案板,竹狼叉撐起,谷笪搭棚。石缽頭拳頭大,頭一張,鐵定是他的。
墟鎮巷道,濕漉漉的,水氣淋漓。此時悠悠然走來一位身穿灰布長衫、手搖折扇的精瘦老人。他邁著方步在豬肉攤邊踱了三二個來回,瞧瞧,點點頭,似笑非笑。
石缽頭認得此人,是個老童生。傳說是滿腹詩書,考到胡子花白,連一個秀才也沒撈著。每逢四鄉八鄰迎神打醮抬菩薩,他總要搖頭晃腦地高聲吟唱他那又長又臭的文辭。他教蒙館。刻薄者當面叫他華昌先生,背后就不客氣了,叫他老窮酸。
長衫洗得發白,幾塊補丁格外刺眼,看著老窮酸裝模作樣賽百萬的架勢,石缽頭扭頭噗地吐出了一口濃痰。
華昌駐足停步,收起折扇,倒轉扇柄指點,問:“前蹄,幾多錢啊?”石缽頭利刀游走剔骨,沙沙響。“老弟,幾多錢?”華昌再問。石缽頭說:“現錢,不賒賬。”華昌說:“你這后生哥啊,好沒道理,咋就說俺要賒賬呢?”
石缽頭說:“搞笑嘴!”華昌在衣兜里摸索良久,拍出了一把制錢。石缽頭將制錢收攏、疊好,放在案板前沿,說:“錢你拿走,莫擋俺做生意。”華昌說:“無怨無仇,做嘛介不賣?”石缽頭斫下豬蹄,說:“看好了,可是這副?”華昌點頭。石缽頭抓起豬蹄,猛地往后拋入汀江,說:“俺要敬孝龍王爺。不行么?”華昌揀起制錢,一聲不吭地走了。身后傳來陣陣哄笑聲。
半個月后,華昌帶著幾個破蒙童子江岸踏青,歇息于城東風雨亭。彼時,石缽頭正愜意地嚼吃著亭間售賣的糠酥花生。一揚手,花生殼撒落遍地。石缽頭說:“咦,巧了,今哺有八副豬蹄,老先生有現錢么?”華昌面無表情,牽著童子匆匆離去。走不遠,就聽到石缽頭的兩個伙計陰陽怪氣地高唱一首當地歌謠:“先生教俺一本書,俺教先生打野豬。野豬逐過河,逐去先生背駝駝……”
后來,他們還遇過幾次。石缽頭迎面昂首闊步,華昌就背向閃在路邊。有一次,看到石缽頭從遠處走來,華昌竟繞上田塍,避開了他。
華昌是鄰縣武邑山子背人。山子背距河頭城七八鋪遠。他那蒙館設在張家大宗祠里。
夜晚,細雨濛濛,倒春寒風吹動西廂房窗欞。昏黃油燈下,華昌翻閱舊日詩稿。當他讀到“學書學劍兩不成”時,不由得悲從中來。
嗒,嗒嗒。有輕微的叩門聲。沒錯,是叩門聲。開門,竟是多年未見的老友李半仙。
奇香撲鼻。李半仙拎著一副鹵豬蹄,笑瞇瞇地看著他。
轉眼到了仲夏。這個午日,童子早散學了。華昌困倦欲睡。宗祠內,闖入了一個莽漢。定睛一看,卻是石缽頭。
石缽頭拎著一副肥碩豬蹄,恭恭敬敬地放在書案上。華昌輕搖折扇,說:“得非有辱斯文乎?”石缽頭懵懵懂懂。華昌合上折扇,說:“君子不食嗟來之食。”石缽頭愕然。華昌站起,邁方步,七八個來回,用了大白話:“有嘛介求俺?直說吧。”石缽頭苦著臉,說:“俺老娘癱了。李半仙的藥方,求您老給半塊端硯,做藥引子。”華昌坐下,說:“奇了怪了,這端硯何處無有?為何要俺給你?”石缽頭說:“李半仙說了,定要半塊阿婆坑的端硯,甲子年中秋日戌時月圓蓄墨的。百硯齋掌柜的說,那時日,方圓幾百里,只有您老先生買了一塊。”“哦。”華昌說,“桌上有。識字么?”石缽頭苦笑:“開過蒙,又被先生趕回家啦……略識幾個字。”華昌微閉雙眼,說:“自家看,可要看清嘍。”
石缽頭抓過端硯。長九寸,寬五寸,厚二寸一分,分量頗重。抬起,勾頭看去,硯底刻字:“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甲子年中秋日戌時練華昌購置于河頭城百硯齋。”石缽頭認得時日數字,說:“就是這塊,就是這塊!”說著,掏出一錠約摸五兩重的銀子。華昌正色道:“做嘛介?百善孝為先。拿開,俺不收錢。”
石缽頭囁嚅不知所措了。華昌自言自語:“李半仙?這個李半仙搞嘛介名堂?”石缽頭急了:“老先生,俺……俺……”華昌舉手截止,說:“后生哥,半塊,何謂半塊?就不能有絲毫差錯,分得來么?”石缽頭額上冒出冷汗,說:“刀斧斫開?”華昌笑了:“何須如此麻煩。”
華昌接過端硯,手執兩端,正對天井。天井里陽光熱辣,后龍山高樹有蟬聲傳來,高一聲,低一聲。
華昌十指緊扣,雙腕抖動。端硯分成兩半,齊整如刀切。
(原載《天池》,入選湖北省八所名校2018屆高三第一次聯考語文試卷、北京市高三下學期語文第四次檢測試卷、2020-2023年高考語文復習小說專題訓練等。)
雄獅獻瑞
“咚咚恰,咚咚恰,咚恰,咚恰,咚咚恰……”聽聞這熟悉的鑼鼓,增發按捺著內心的激動,不動聲色,專心地經營他那攤“杭川牛肉兜湯”。
大年初五,是閩粵邊的武邑巖前鎮請客的日子。客家村寨春節期間請客的日期,都有定日。坐落在獅子巖的均慶寺,是定光古佛的祖廟。此日,格外熱鬧。
杭川,是閩西上杭縣的雅稱,此地與武平縣山水相連,聲氣相通,同時于宋淳化五年建縣,因此,百姓互稱老友。“牛肉兜湯”是杭川風味名小吃。
增發的生意不錯,一大早,賣了三五十碗。五文一碗的牛肉兜湯,每碗可賺一個銅板。照這個樣子,十斤牛肉很快就可以賣完了,賺個百十文不成問題。
“初一落雨初二晴,初三落雨爛泥坪。”閩西正月多雨,昨夜下了一場連綿不斷的“冷漿雨”,均慶寺前的石坪低凹處水汪汪的,陽光照射下,閃著金光。北風吹來,寒氣逼人。
攤點冒著絲絲白霧狀的熱氣,牛肉兜湯飄出陣陣香味。前來均慶寺游玩的客人,就有好些人被吸引了過來。
“牛肉兜湯”做法簡易,以上等牛肉切成薄片,裹以薯粉,調以姜末、茴香、八角、醬油、魚露等物,放入木魚干、豬骨頭熬制的滾湯中稍煮片刻舀出,灑上蔥花、姜末。這樣的天氣,喝口濃稠爽滑的兜湯,正合適。
增發是上杭城肚里郭坊人,是“南獅”的師傅頭。傳說他打單獅可以輕輕松松地“縮”上兩張層疊的八仙桌。前些年“杭川獅會”奪魁,得了金牌,名聲很大。之所以來到一百三十里外的巖前古鎮擺“牛肉兜湯”小食攤,說來也與“牛”有關。增發好賭,手氣差,一次豪賭,急紅眼了的他牽來大哥家的一頭水牛,又賠了進去。他恨不得剁了雙手,拈腳就走了,發誓要“以牛還牛”,賺回了牛本錢,再回杭川。
這一天,均慶寺也辦獅會,號稱“閩粵贛三省獅王爭霸賽”。汀江木綱老板練大炮懸賞百兩銀子的花紅,獎勵優勝者。這下可熱鬧了,周邊客家地區來參賽的青獅足有十八只,都是各縣身懷絕技者。
百十丈外,是均慶寺。石坪上,人頭攢動,鑼鼓聲聲。這一邊,增發指望快一點賣盡牛肉兜湯,收攤寄存在阿三哥的日雜店里,自家悄悄地擠入人群中瞧上幾眼,解解饞。二十余年的拳腳功夫,都被那些南獅鑼鼓催醒了,發癢發麻。
一位老阿婆牽著小孫子過來了,叫了一碗。增發問阿婆要不要也嘗一口,天冷,喝了驅寒。阿婆使勁咽著口水,說:“吃過了,過年嘍,雞湯都喝怕啦。”說著,抖抖索索地從上衣上摸出一塊舊手帕,揀出五塊銅板,反復數過,遞到增發手上。小孫子喝完了,捧著空碗,舌尖舔著嘴唇,盯著老阿婆看。增發給他添上了半勺濃湯。小孩子乖巧地說:“阿叔新年發大財。”增發笑了。
就在增發抬起頭的那一刻,他笑不起來了。他緊握鐵勺的手有微細的顫動,雙腳卻堅實地扣在地面上。他看到了一群人搖搖晃晃向他的攤點走來。
為首一人,胡子拉碴,滿臉疙瘩,敞開的外套,油污斑駁恰似剃刀布。他叫麥七,是古鎮街頭一霸,曾手持兩把殺豬刀打跑了十多家贛粵外地客商,號稱“大老虎”。還是去年臘月二十七,入年界了,麥七來到增發的攤點,連喝了五大碗牛肉兜湯。要付錢了,麥七從腰間摸出兩把殺豬刀,插在攤點的木板上,說:“上杭老友,看看我這家伙值多少錢?拿去!”增發人在外鄉,和氣生財呢,還能咋的?陪著笑說:“虎爺,您開玩笑了。”麥七大笑,左手奪過增發手中的鐵勺,只在木板的邊沿用力一敲,兩把殺豬刀跳將起來,右手抄接,兩把殺豬刀又回到了他的腰間。
眼下,麥七又來了,還帶著一幫人。增發能不緊張嗎?老阿婆也怕“大老虎”,按下小孫子嘴邊的瓷碗,牽著他慌慌張張地走開了。說話間,麥七就到了,用半根筷子殘片剔牙,說:“上杭老友,新年發財啊。”增發笑了:“發財,大家發財。虎爺,您來一碗?”麥七說:“哎呀,新年發個利市,哥兒幾個全包了。別忘了多擱些姜蔥!”增發囁嚅道:“五文一碗,算四……四文,中不?”麥七雙眼一盯,緩緩道:“上杭老友,今日俺請客,咋啦,不給面子?”
增發將剩余的四五斤牛肉片全部倒入了鐵鍋里,不久,熱氣騰騰的牛肉兜湯就出鍋了,調上配料,香氣飄散。麥七和他那些朋友吃得滿頭大汗,連聲叫好。一個矮胖客人說:“都說潮州湘子橋的魚湯好吃,俺說這兜湯,真他媽的帶勁。”
風卷殘云一般,豪客們把這一攤杭川牛肉兜湯喝了個精光。鑼鼓聲聲又緊密了起來,看來獅王大賽就要開場了。麥七豎尖了耳朵,他該結賬了。增發說:“虎爺,二十八碗半,算您二十八碗,一碗五文,算四文,一共是一百一十二文,您賞我一百文好了,整數。”麥七剔著牙說:“好,好。”他從腰間晃蕩的殺豬刀旁摸出了一塊銀子,足有半斤重,晃了晃,扔進鐵鍋,說:“給,銀子,立馬找零,我等著用。”鐵鍋內有豬骨頭和殘湯。增發撈起銀子,苦笑:“虎爺,我找不開啊,小本生意的。”麥七唰地拔出了殺豬刀,說:“要么砍下一塊?一刀就夠了。”增發說:“不,不要砍。”麥七收刀,張開巴掌伸出去,說:“你不要反悔啊。我等著用。”增發捧上了銀子,說:“虎爺,您走好。”麥七推了增發一把,笑罵:“上杭老友,上杭拐哩!”前呼后擁罵罵咧咧地往均慶寺搖晃過去。
均慶寺外石坪,十八只青獅躍躍欲試。場中,豎立著一根一丈八尺的桅桿,上頭,以紅繩懸掛一束雪里蕻。六張八仙桌依次按三、二、一的陣式疊好。哪一只青獅采下雪里蕻,哪一只青獅就是贏家,就是優勝者。一丈八尺的桅桿實在是太高了,往常,“縮”上兩張八仙桌高度表演的青獅,就算是方圓百里的高手了。三張?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要么怎么叫獅王爭霸賽呢?主辦方為安全計,在桅桿的四周鋪設了一層層谷笪,谷笪下鋪墊有厚厚的稻草。
主事宣讀完規則,鞭炮炸響,接著就是一下重鑼。贛南遠客為先,六只青獅在鑼鼓聲中一躍奔出,翻滾跌撲,煞是好看。不料,來到谷笪處,紛紛栽倒,折騰了半炷香工夫,就是挨不近八仙桌,只得退場。粵東也是六只青獅,無意上八仙桌采高青,成雙結對表演了一套“雄獅獻瑞”連貫動作,吐出“國泰民安”“風調雨順”的紅布條幅。鑼鼓停歇,恰好回到了原處。現在輪到閩西的了,也是六只。先出四只,舞到谷笪上,也接二連三地栽倒了,退了回來。剩下的兩只,一只是當地的,一只就是杭川郭坊的。郭坊的鑼鼓敲起,有些亂。增發撥開人群,來到獅頭旁,撫摸著獅子耳朵。獅頭移開,露出了他大哥的臉。大汗淋漓的大哥又驚又喜,說:“好你個發狗,躲在這里修仙哪!”增發說:“大哥,我來,贏錢還你水牛。”
說話間,鑼鼓聲響了,巖村青獅已經奔跳出去老遠。郭坊青獅歡快蹦跶,一會兒工夫,就追了上來。巖村青獅上谷笪了,摔倒、爬起、摔倒、爬起,一副不屈不撓的架勢。郭坊青獅在谷笪外停了停,嗅了嗅。鼓點驟響,郭坊青獅一躍而起,落地生根。每走一步,大吼,四腳齊齊發力,頓一頓,似有千鈞之勢。圍觀者聽得谷笪下面發出脆響,仔細聽聽,是谷笪下滾動的圓竹杠破裂的聲音。明白了其中的奧秘,圍觀者大聲喝彩,一浪高過一浪。巖村青獅伏地不動了,獅頭大口大口地喘氣,冷汗濕透了后背,手腳發抖。他想,看不出這賣牛肉兜湯的,功夫竟是那樣的高深莫測。怎么辦呢?
巖村獅頭不是別人,就是那只“大老虎”,麥七。
(原載《文藝報》,入選2021屆福建省龍巖市六縣市一中高三語文聯考試卷、人民教育出版社部編同步解析與測評電子課本資料、2024屆四川省成都市四七九名校高三聯考語文試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