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消毒水味總與爬山虎的生長同步。杜品蘆將輸液管纏繞在枯枝般的手指上,那手指早已被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失去了往日的生機與活力,輸液管在這手指上顯得格外突兀,仿佛是一根無生命之物死死纏繞著生命的殘軀。月光透過窗戶灑在爬山虎的葉片上,那些葉片在夜色中舒展成暗綠色的浪,仿佛有生命般地蠕動著,潮水般地侵蝕著周圍的一切。杜品蘆看著這一切,聲音輕得幾乎讓人難以察覺,比監護儀的滴答聲更輕,她說道:“它們在啃食我的時間。”"她的聲音比監護儀的滴答聲更輕,指甲縫里凝結的血痂像破碎的星屑,那是第七次化療后開始剝落的生命刻度。
第五個化療周期結束后,杜品蘆的指甲開始剝落。半透明的月牙兒堆積在窗臺,像是褪了色的星圖。張午力看著妻子那些剝落的指甲,心里一陣發慌,想起二十年前,他們初遇于天文館。杜品蘆隔著玻璃穹頂指點獵戶座的腰刀,指尖在星空投下淡藍的剪影,那是記憶里最初也是最美的星辰大海。如今,那些星星正從妻子體內逃逸,墜落在消毒水的氣味里,再無聲息。杜品蘆卻只是笑笑,指著窗臺外的爬山虎說:“看,它們長得可真快。”
雷主任第三次帶著"“曙光計劃”"協議來時,梅雨季的潮氣將鉛字洇成藍綠。他袖口的佛手柑香水混著紙頁霉味,在病房發酵出腐朽的甜。鋼筆尖點在條款空白處,暈開的墨跡像振翅的烏鴉。杜品蘆蜷縮在床頭折紙船,化療泵規律的滴答聲里,紙船剛觸到被單就癱軟如溺亡的蝶。
值夜時,張午力發現杜品蘆在鋁箔上刻字。鎮痛藥鋁箔被她撫平成銀河,七十六粒藥丸在鐵盒里漸次黯淡。杜品蘆的行為源于一種對生命的本能渴望,她相信每一粒藥丸都承載著一絲生存的希望,即使這希望渺茫如沙漠中的幻影。老李頭搓著布滿針眼的手背,喉結動了動:“人快沒氣的時候,都攥著藥片當救命符,好像攢夠了就能推開閻王殿的門。”雷雨夜的閃電劈亮窗沿時,杜品蘆突然攥住張午力的手,正是上周失蹤的試驗用藥,藍得像凝固的絕望。它們的失蹤似乎早已預示著這場試驗的不祥與虛假。杜品蘆死死攥著那粒藥片,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的眼中閃過一絲決絕,仿佛已做好了與命運抗爭到底的準備。
檔案室的老電扇,吱吱呀呀地轉動,將陽光攪成棉絮。泛黃的醫療糾紛卷宗里,某張退出試驗者的照片眼窩被修正液涂成雪原。死亡證明的印章顏色深淺不一,邊緣有刻意加深的痕跡。仿佛有人試圖掩蓋什么,卻又留下了蛛絲馬跡。通風管道傳來沙沙聲,如同風吹過荒野的低語,轉頭只見爬山虎在玻璃上投下扭曲的爪痕,那一個個扭曲的影子,像是無數病歷紙在風中狂舞,訴說著被遺忘的秘密,而杜品蘆的命運似乎早已被卷入其中。
白露那夜,杜品蘆的咳喘混著紡車般的嗚咽。靛藍絲線從她指縫滲出,在月光里織成迷網。雷主任白大褂下擺掠過同樣色澤的絲縷,他說是新型造影劑殘留,張午力卻想起試驗藥物溶解時升騰的藍霧。杜品蘆最后一次觸碰張午力的掌心,潰爛的指尖綻開似冰晶花,床頭警報器轟鳴如末日的管風琴。恍惚間回到曾經,他們在城市最高的玻璃幕墻看風景,那時杜品蘆血管里還未流淌著陌生的藥劑,張午力的指紋也未被錄入醫療系統冰冷的代碼。他們是那樣自由,那樣充滿希望。而如今,命運卻將他們推向了絕望的深淵。
月光泛著金屬腥氣。鐵盒里的藥丸融成藍色琥珀,每顆都裹著帶血絲的指甲與發絲。最底層的鋁箔上,歪斜刻痕組成二十七個正字—與協議末頁的受試者編號數目分毫不差。窗外爬山虎突然瘋長,藤蔓似乎絞碎了玻璃涌入,月光下泛著藥片般的幽藍。這些藥丸見證了杜品蘆從滿懷希望到徹底絕望的全過程,每一粒都是她生命故事中的一個重要節點。
雷主任失蹤那日,整面綠墻開始褪色。工人鏟除藤蔓時,葉片背面露出褪金的藥名批號,像某種古老的詛咒。警方在他辦公室搜出二十七段視頻和一張照片。晃動的鏡頭里,有一段是杜品蘆正拆解紅繩,將褪色藥片排成夏季大三角。她對著虛空微笑,唇語呢喃著張午力和她在婚禮夜于天文臺許下的密語。照片是一張合影,是雷主任和一位藥廠老板的合影,他們身后是藥廠的車間。照片背面寫著:“有些秘密,永遠藏在藍藥瓶里。”"張午力望著那面曾經爬滿爬山虎的墻,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緒。他終于明白,妻子只不過是這場商業陰謀中的一個棋子,她的生命被當作實驗的代價,而她對未來的所有期待,都被無情地封印在那藍藥瓶之中。
醫院翻修時,工人在通風管道掏出上百只霉變的紙船。雨夜,張午力看見老李頭在焚燒爐前徘徊,火光照亮老李頭制服口袋露出的鋁箔碎片"—"印著十年前就停產的藥名。
深夜推開廢棄病房,爬山虎的痕跡永遠嵌在墻里,如同凝固的血管。暴雨過后,墻角霉斑自然暈染成星圖形狀,仔細辨認,正是杜品蘆攢下的七十六粒藥丸排列的模樣。
雨滴敲打窗欞的節奏,與當年化療泵的滴答聲以及窗外那些瘋長的藤蔓,織進了墻體的褶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