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
杏子陰假鳳泣虛凰
茜紗窗真情揆癡理
《紅樓夢》的人物是幾層的,而且也不是單面的(one-dimensional),不是一度空間,無論上層人物、下層人物,都有相當的復雜性,這一回又寫賈府里面的小伶人。之前曹雪芹寫過齡官跟賈薔那一段情,短短的一頁,把伶人的心理寫得很透。這些小伶人當初是為了元妃省親,宴會里面要唱昆曲,賈薔特別跑到蘇州去把整個小戲班子買來,她們主要的功用,就是要娛樂這位皇妃。后來就在梨香院住下來,過年過節唱戲給賈母他們以及賓客聽。元宵的時候賈母點戲,不是要芳官唱了《尋夢》嗎?
元宵節剛過,突然發生一件事情,皇宮里面一位太妃,就是先皇的妃子死了,照規矩,凡是有封誥的像榮國公、寧國公這些,一年內家里不可以唱戲。尤氏就跟賈母、王夫人講,現在不能唱戲了,是不是把她們遣散?王夫人也想,這些女孩子都是窮人家里面出來的,好人家不會送去當戲子的,那時候戲子的社會地位不高。父母等于把她們賣出去了,如果遣回,可能又被賣掉,好意反而害了她們,不如問問,有哪幾個愿意留下的,哪幾個想要回去的。那些小伶人,大部分都愿意留下來,大觀園里面多好玩,而且賈府對她們也蠻優待的。多數不愿意走,于是就分配下去,芳官給寶玉當差,唱小生的藕官配給了黛玉,蕊官去寶釵那兒,還有荳官、文官,總之通通分配了。她們的身份,介乎伶人跟丫鬟之間,因為她們不會針黹,也不會做什么事情,只會唱戲而已,而且都是小女孩,所以也不太苛責她們。
宮里老太妃死了,這些有封誥的命婦,像賈母、王夫人、邢夫人通通要去守喪,要去好一陣子,每天都要入朝隨祭。庚辰本這個地方寫:賈母、邢、王、尤、許婆媳祖孫等皆每日入朝隨祭。跑出個“許”來,想了半天,大觀園找不出一個姓許的,這應該是個錯字。好,這下賈府的大人們都不在家了,這些小孩子當然玩得更起勁。這天寶玉到園子里面走走,看到山石后頭有火光,覺得很奇怪,那邊有人在罵:“藕官,你要死,怎弄些紙錢進來燒?我回去回奶奶們去,仔細你的肉!”一個老太婆在罵一個小女孩,就是唱小生的那個藕官。燒紙錢,是人死了祭拜,大觀園里面怎么會容許燒紙錢?這是犯忌的,難怪那個老太婆拉住藕官要她去受罰。藕官很害怕,婆子還一直罵她。寶玉素來最同情年輕的女孩子,最討厭那些老婆子,他有年歲歧視,他說年紀大的人眼珠像魚眼一樣,黯淡無光,人老珠黃,再老一點,簡直不能看了。還有,女孩子嫁了人以后,就惹上了一身濁臭的男人氣,所以,他最喜歡沒有出嫁的小女孩,最同情她們。他一看藕官被婆子罵了,燒紙錢是很大的事,如果被這個老婆子逮住,一定被趕出去的。寶玉就護著她,替她遮掩,他說:“他并沒燒紙錢,原是林妹妹叫他來燒那爛字紙的。你沒看真,反錯告了他。”寶玉倒想得快,馬上替她編造了理由,那些小伶人都精得很,很聰明的,不聰明哪能唱戲呢?這個藕官也靈得很,一聽寶玉站她這邊,馬上硬起來反咬那個老婆子一口,說:“你很看真是紙錢了么?我燒的是林姑娘寫壞了的字紙!”老婆子一聽,你還撒謊!就往灰里一抓,抓出兩張來。庚辰本:那婆子聽如此,亦發狠起來,便彎腰向紙灰中揀那不曾化盡的遺紙,揀了兩點在手內。講紙不用“點”,紙要么就兩張,程乙本沒有這句話。說道:“你還嘴硬?有證又有憑,只和你廳上講去。”拽了她就走。寶玉急了,忙把藕官拉住,救她,然后用手杖敲開那婆子的手,說道:“你只管拿了那個回去。實告訴你:我昨夜作了一個夢,夢見杏花神和我要一掛白紙錢,不可叫本房人燒,要一個生人替我燒了,我的病就好的快。所以我請了這白錢,巴巴兒的和林姑娘煩了他來,替我燒了祝贊。原不許一個人知道的,所以我今日才能起來,偏你看見了。我這會子又不好了,都是你沖了!你還要告他去。藕官,只管去,見了他們你就照依我這話說。”寶玉教了她一大串說詞,下面幾句,我想這又是多余了。“等老太太回來,我就說他故意來沖神祇,保佑我早死。”這句話太過了,寶玉不會講這種話,這豈不是害死那個老婆子!他這么一講還了得!那個老婆子一定被趕走。程乙本沒有這幾句。
老婆子走了,寶玉就問藕官,你為什么燒紙錢呢?他說,如果是為了父母兄弟,你在外面燒就行了,這里燒這幾張,一定有自己的理由。看下面幾句話:藕官因方才護庇之情感激于衷,便知他是自己一流的人物,便含淚說道:“我這事,除了你屋里的芳官并寶姑娘的蕊官,并沒第三個人知道。今日被你遇見,又有這段意思,少不得也告訴了你,只不許再對人言講。”又哭道:“我也不便和你面說,你只回去背人悄問芳官就知道了。”說畢,佯常而去。這段話的涵義是什么?藕官“知他是自己一流的人物”,我想,是指寶玉對情的了解與同情。那么這一段講的是什么,往后再看就知道了,是講兩個小女孩之間同性的一種感情。藕官知道,寶玉對這種情感也能理解的。不管是怎么樣的一種愛情,只要是真的,他都能同情,都能理解。最后一句,庚辰本是“說畢,佯常而去”。這個不對。“佯常”,如果是寫“揚長”,那是大搖大擺地走,也不對。程乙本是“說畢,怏怏而去”,這就對了。小地方錯了有時候會誤導,曹雪芹用字很講究的,他不會用一個場景情緒不對的字。
寫完了一段藕官,鏡頭一轉,轉到芳官這邊來了。這個小女孩分到怡紅院,因為她長得不錯,很精靈可愛,寶玉當然喜歡,有了寶玉撐腰,也很逞強起來。芳官當初買進來,也認了賈府的老婆子做干娘的,這天因為跟了干娘去洗頭,干娘又偏偏拿了自己女兒洗過的水叫她洗,芳官就說偏心,一老一小吵架時就爆粗口。她干娘羞愧變成惱,便罵她:“不識抬舉的東西!怪不得人人說戲子沒一個好纏的。憑你甚么好人,入了這一行,都弄壞了。這一點子屄崽子,也挑幺挑六,咸屄淡話,咬群的騾子似的!”《紅樓夢》里面的粗口,有時候用得很好,但是這個庚辰本呢,有些地方太多了,左一個,右一個,反而削弱了它的力量;有時候用的粗口,蠻令人吃驚的,怎么個個用起粗口來,就太過了,有一回里,趙姨娘罵起兒子來也是滿口粗話,那就有點不對了。襲人見吵得不可開交,忙打發人去說:“少亂嚷,瞅著老太太不在家,一個個連句安靜話也不說。”晴雯因說:“都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么也不是,會兩出戲,倒像殺了賊王,擒了反叛來的。”襲人道:“一個巴掌拍不響,老的也太不公些,小的也太可惡些。”寶玉道:“怨不得芳官。自古說:‘物不平則鳴。’他少親失眷的,在這里沒人照看,賺了他的錢,又作踐他,如何怪得。”因又向襲人道:“他一月多少錢?以后不如你收了過來照管他,豈不省事?”襲人道:“我要照看他那里不照看了,又要他那幾個錢才照看他?沒的討人罵去了。”說著,便起身至那屋里取了一瓶花露油并些雞卵、香皂、頭繩之類,叫一個婆子來送給芳官去,叫他另要水自洗,不要吵鬧了。他干娘益發羞愧。便說芳官“沒良心,花掰我克扣你的錢”,便向他身上拍了幾把,芳官便哭起來。寶玉便走出,襲人忙勸:“作什么?我去說他。”晴雯忙先過來,指他干娘說道:“你老人家太不省事。你不給他洗頭的東西,我們饒給他東西,你不自臊,還有臉打他。他要還在學里學藝,你也敢打他不成!”那婆子便說:“一日叫娘,終身是母。他排場我,我就打得!”“排場”兩個字可能是錯的,應該是“排揎”,“他排揎我,我就打得”。
《紅樓夢》里面,這些小女孩的拌嘴,丫頭們拌嘴,老婆子跟她們吵,那些話都是活生生的,也不好寫的。要寫得很有趣,那種婆婆媽媽的口氣要恰如其分,必須像她們講的話。最要緊的是口氣,這是我在寫作的時候,自己感悟出來的。什么人講什么話,是最難的,要掐得很準,是不容易的一件事情。你想,要靠口氣辨別這么多人物,芳官跟齡官,兩個都很刁,都是小刁婦一個,但刁得不一樣,口氣不一樣,每個人講話的口氣正好符合身份、個性、氣質、情境,這就是《紅樓夢》最了不得的地方。你不信等看熟了以后,把《紅樓夢》隨便翻一頁,如果有對話,你把講話那人名字蓋住,看看他講的話,差不多猜得到是誰講的。那么多人,每個人講話不一樣,寶釵是寶釵,邢岫煙是邢岫煙,甚至于迎春那么一個老實人,她講話的時候就是那個樣子。惜春,脾氣很怪的一個姑娘,又是另外一個樣。所以,賈政講話、賈赦講話也不同;賈母跟劉姥姥,當然是天地之別,雖然兩個都是老太太。《紅樓夢》寫的每個人物,沒有一句話是錯的,或講得不像的。所以我有時候要改庚辰本,原因就是它寫的不是那個人的口氣。
這一段寫芳官,著墨不多,可是活靈活現。這個女孩子,她的打扮,她的樣子,感覺非常精靈,俐齒伶牙的這么一個唱戲的女孩子,這個地方也把她立起來了,也看到她很得寶玉的寵愛,這一點不容易。記得嗎?有個小紅本來也是寶玉的丫頭,因為她是第二線要爬到第一線,費盡心機接近寶玉,那幾個大丫頭就排斥她,不準她靠近。按理講,芳官到這邊來應該受她們排斥的,結果還算好,大概芳官也很討人喜,她們還相當容忍她,像晴雯那么一個爆炭性格,也蠻容忍她的,可見芳官有她很動人的地方。這個時候呢,芳官被她的干娘打了,寶玉庇護了她,把她干娘訓了一頓,總算給她挽回面子。寶玉就趁這個機會給芳官使了個眼色,芳官很靈的,就溜了出來。寶玉就把方才見了藕官,如何謊言護庇,藕官如何叫他來問她,細細地告訴了一遍。又問她祭的到底是誰。往下這一大段,寫得很動人。藕官跟她以前的一個朋友,叫作“菂官”,“菂”是蓮子,庚辰本這個字有點怪,程乙本是“菂官”,芍藥。在整本書里面,菂官或者藥官沒有出現,她已經死了。
你看庚辰本,寶玉問:祭的是什么人?芳官聽了,滿面含笑,又嘆一口氣,說道:“這事說來可笑又可嘆。”程乙本是:芳官聽了,眼圈兒一紅。不是含笑,是眼圈兒一紅,差很遠!因為眼圈兒一紅就表示說,芳官也很同情,芳官也很感動,芳官也跟藕官,跟那個藥官,她們的感情很好,所以她才會眼圈兒一紅。如果說她是含笑,覺得她們糊里糊涂傻東西,這就很輕浮了。這種地方,我想曹雪芹用字,眼圈兒一紅,是對的!很要緊的一個形容詞,講明了芳官的態度,這樣子來引進這個故事。這故事是個悲劇,蠻動人的故事,不是輕浮,不是可笑的假戲真做,而是一個很嚴肅的愛情故事。寫兩個小女孩之間的感情,寫得很好,而且非常簡潔,一個頁碼就把它寫完了。為什么動人?第一,很真誠,她們兩個人的感情很真誠,但是需要透過芳官來講,所以芳官的態度很要緊,如果芳官是以一種戲謔的口吻,那這段感情就變成一種笑話了。芳官很同情她們,所以才眼圈兒一紅,想到她們的過去。下面這一段,是程乙本的敘述。
芳官聽了,眼圈兒一紅,又嘆一口氣,道:“這事說來,藕官兒也是胡鬧。”她講她是胡鬧,其實心中蠻憐惜她們兩個人的。寶玉忙問:“如何?”是怎么回事呢?芳官道:“他祭的就是死了的藥官兒。”寶玉道:“他們兩個也算朋友,也是應當的。”
寶玉這么答的。你看庚辰本這里,寶玉道:“這是友誼,也應當的。”友誼兩個字就把她們兩個破壞掉了。朋友,不是友誼,友誼是個抽象的東西。她們是朋友,朋友在寶玉心中是很重要的,所以那個藕官才說,曉得他是自己一流人物,寶玉懂情,所以才把心事告訴他。然后,芳官道:“那里又是什么朋友哩?那都是傻想頭:他是小生,藥官是小旦,往常時,他們扮作兩口兒,每日唱戲的時候,都裝著那么親熱,一來二去,兩個人就裝糊涂了,倒像真的一樣兒。后來兩個竟是你疼我,我愛你。藥官兒一死,他就哭的死去活來的,到如今不忘,所以每節燒紙。后來補了蕊官,我們見他也是那樣,就問他:‘為什么得了新的就把舊的忘了?’他說:‘不是忘了。比如人家男人死了女人,也有再娶的,只是不把死的丟過不提就是有情分了。’你說他是傻不是呢?”芳官講這段,講藕官、藥官,十二三歲的小女孩扮戲,扮小兩口子,假戲真作,講的就是很天真的這么一段情。
再看看庚辰本,太啰嗦!把這段情反而破壞了。怎么寫的呢?
芳官聽了,滿面含笑,又嘆一口氣,說道:“這事說來可笑又可嘆。”寶玉聽了,忙問如何。芳官笑道:“你說他祭的是誰?祭的是死了的菂官。”寶玉道:“這是友誼,也應當的。”芳官笑道:“那里是友誼?他竟是瘋傻的想頭,說他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雖說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場,皆是真正溫存體貼之事,故此二人就瘋了,雖不做戲,尋常飲食起坐,兩個人竟是你恩我愛。菂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來,至今不忘,所以每節燒紙。后來補了蕊官,我們見他一般的溫柔體貼,也曾問他得新棄舊的。他說:‘這又有個大道理。比如男子喪了妻,或有必當續弦者,也必要續弦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丟過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續,孤守一世,妨了大節,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你說可是又瘋又呆?說來可是可笑?”
再看下面,情境的差別更是大了。程乙本:寶玉聽了這呆話,獨合了他的呆性,不覺又喜又悲,又稱奇道絕。寶玉聽了,獨合他的呆性,他的呆性是什么?情這個字。不管是男女之情,或是兩個小女孩之間的情,以他來看,如果這種情生死不渝,已經超越了一切,不管性別或者其他,在他來說,并不重要。所以他拉著芳官囑咐道:“既如此說,我有一句話囑咐你,須得你告訴他:以后斷不可燒紙,逢時按節,只備一爐香,一心虔誠,就能感應了。我那案上也只設著一個爐,我有心事,不論日期,時常焚香;隨便新水新茶,就供一盞;或有鮮花鮮果,甚至葷腥素菜都可。只在敬心,不在虛名。以后快叫他不可再燒紙了!”我想,寶玉也供了好幾個人,真正在他心中的已死去的那些人,像秦鐘,像金釧兒,有些是早死的,有些是為他死的,所以他講了這段話。
下面看看庚辰本,它又拉出個孔子的遺訓來:
寶玉聽說了這篇呆話,獨合了他的呆性,不覺又是歡喜,又是悲嘆,又稱奇道絕,說:“天既生這樣人,又何用我這須眉濁物玷辱世界。”因又忙拉芳官囑道:“既如此說,我也有一句話囑咐他,我若親對面與他講未免不便,須得你告訴他。”芳官問何事。寶玉道:“以后斷不可燒紙錢。這紙錢原是后人異端,不是孔子的遺訓。以后逢時按節,只備一個爐,到日隨便焚香,一心誠虔,就可感格了。愚人原不知,無論神佛死人,必要分出等例,各式各例的。殊不知只一‘誠心’二字為主。即值倉皇流離之日,雖連香亦無,隨便有土有草,只以潔凈,便可為祭,不獨死者享祭,便是神鬼也來享的。你瞧瞧我那案上,只設一爐,不論日期,時常焚香。他們皆不知原故,我心里卻各有所因。隨便有清茶便供一鐘茶,有新水就供一盞水,或有鮮花,或有鮮果,甚至葷羹腥菜,只要心誠意潔,便是佛也都可來享,所以說,只在敬不在虛名。以后快命他不可再燒紙。”
這一段,我覺得就多了,程乙本恰如其分,把藕官跟藥官兩個人的感情,透過芳官的轉述說出來了。如果這些話是由藕官來講,第一,很難講,第二,講出來可能有點肉麻。曹雪芹高明,他轉一轉讓芳官講,芳官是她們同一個班子里的,對她們當然很了解。芳官同情她們兩個人,她又是在寶玉那里的,最順理成章,選得好!
我說過,小說里面很要緊的就是敘述視角(point of view),這件事情從什么人的觀點出發,意義完全不一樣。兩個小女孩的這種感情,發生在戲班子里,你不覺得奇怪,就因為他寫得自然。如果看了庚辰本沒有看程乙本,這一段就完全破壞了,覺得他啰啰嗦嗦,用詞不當。寶玉在庚辰本里面說教,什么孔子也來了,神佛也來了,整個破壞掉。本來是很有感情,很有感覺的,這么一搞就毀了。所以文學就是文字的藝術,文字藝術不好,一個字用錯了就不對,一句話用錯了也不對,更不要說一段用錯了。雖然小說比詩寬松,但講話里面有幾句話不得體、不得當,那個人物就毀掉了。曹雪芹寫得好,就因為在恰當的時候,用了恰當的手法,把那段感情寫出來。他寫林黛玉跟賈寶玉的“情”,是那樣一個寫法,寫兩個小女孩之間的“情”,小小的一段也干凈利落,尤其學那個小女孩的口氣,什么“男人死了也有再娶的嘛!”把一個小女孩天真的情完全寫了出來。
【第五十九回】
柳葉渚邊嗔鶯咤燕
絳云軒里召將飛符
雖然《紅樓夢》看起來最后是個悲劇故事,但是曹雪芹寫那些喜劇性的場景(comic scenes)也寫得好,大觀園底層的那些傭人、老婆子、媳婦還有一些小丫頭,什么春燕、蓮花兒、小鵲兒,那些小家伙,各式各樣的,嘰嘰呱呱的這么一群,有的在別處幾乎沒什么戲,甚至連提都沒提過,但他那個焦點(focus)等于舞臺上的燈,一下子過來,一下子過去,每個人他都照得到。這些人也不好寫,但是能夠寫出很熱鬧很好玩的場景,這本書實在是包容甚眾。
這回發生什么事呢?寶釵的丫頭鶯兒跟藕官她們出去玩,摘了園子里的花啊、柳葉啊來編籃子,得罪了那些老婆子。前面不是說過,大觀園讓那些婆婆媽媽去照管了,長出來的東西,花也好,菜也好,都是她們的業績,所以一個兩個烏眼雞似的看著,動一下就不得了。在某方面來說,探春她們的政策是對的,這樣分一分,她們就用心管,要不然糟蹋了反正是公家東西無所謂,現在跟她們的收入有關了,哪個來摘一下好像剜她的肉似的。
這個時候,賈母、王夫人、邢夫人等都到宮里為老太妃守祭去了,要好多天才能回來,所以大觀園里這些小女孩到處亂跑,一直到下面幾回,她們都樂得很,因為上面沒什么大壓力了。看看庚辰本這一回:為了門戶安全,榮府內賴大添派人丁上夜,將兩處廳院都關了,一應出入人等,皆走西邊小角門。日落時,便命關了儀門,不放人出入。……每日林之孝之妻進來,帶領十來個婆子上夜,穿堂內又添了許多小廝們坐更打梆子,已安插得十分妥當。“每日林之孝之妻進來”,書里面沒這么個講法,都是林之孝家的,這是一貫的,全都用某某家的,譬如說,林之孝是她丈夫的名字,“家的”,就是林之孝家里的媳婦,他的太太。林之孝之妻,是他的妻子沒錯,但全書沒這么個講法。
鶯兒在書里是次要角色,這回就給她一個近鏡頭(close up)。記得嗎?我們第一次對鶯兒有印象,是寶玉被打了以后,鶯兒去看他,寶玉要鶯兒替他打各式各樣各種配色的絡子。鶯兒手巧會編織,曹雪芹沒有忘了這一點,也虧他記得,這時候鶯兒就帶了分派到寶釵那兒的蕊官一起,到花園里折嫩柳條編出帶葉的花籃,又采了各色花兒放在里頭,她編了很漂亮的一些花籃要送給大家,其中一個是送給林姑娘的,她就拿去給林黛玉。黛玉那里的小伶人是藕官,藕官跟蕊官兩個很要好的,這個蕊官等于取代了藥官,兩個人見面了很高興,就湊在一起陪著鶯兒走回去。這一回去,碰到誰呢?怡紅院里面另外一個小丫頭春燕。春燕的媽,春燕的姨媽,都跟那些老婆子在看管園子的東西。一個姓夏的婆子看到鶯兒摘了她的柳樹、花朵,心痛得不得了,但她也不敢罵鶯兒,這會兒她看到春燕了,她是春燕的姑媽,就指桑罵槐,把春燕罵一頓。鶯兒她就開玩笑講,這些都是小燕去摘的。鶯兒摘的夏婆子不敢講話,是春燕摘的,那還了得!拿起拄杖來向春燕身上打了幾下。鶯兒一看這個玩笑開大了,趕快說:“我才是頑話,你老人家打他,我豈不愧?”管你哪個摘的,那個婆子也不管這些了,罵一頓再講。后來春燕的媽出來了,還記得嗎?這個媽就是芳官的干娘,已經吃過一大頓的排頭了,氣恨在心。這些小姑娘都踏到頭上來,這兩個婆子在一起,都受了氣,一下子出到那個春燕身上。
看到春燕的媽來了,夏婆子說:你看,你看,你的女兒,連姑媽也不要了,不服了,你看看!那婆子一面走過來說:“姑奶奶,又怎么了?我們丫頭眼里沒娘罷了,連姑媽也沒了不成?”曹雪芹寫這些婆子,寫得也好,這些婆子都不得寵,在園子里都是二三線的,這些小姑娘反而張牙舞爪,非常囂張,而且不是自己的女兒就是干女兒,因為寶玉護著她們,所以這些婆子都很吃癟,這兩姑嫂逮到機會,合起來罵春燕,你看看她們罵的,很粗的!春燕的娘正為芳官之氣未平,又恨春燕不遂他的心,便走上來打耳刮子,罵道:“小娼婦,你能上去了幾年?你也跟那起輕狂浪小婦學,怎么就管不得你們了?干的我管不得,你是我屄里掉出來的,難道也不敢管你不成!既是你們這起蹄子到的去的地方我到不去,你就該死在那里伺候,又跑出來浪漢。”一面又抓起柳條子來,直送到他臉上,問道:“這叫作什么?這編的是你娘的屄!”這一句我覺得罵錯了,罵她自己的女兒“編的是你娘的屄”,這不是罵到自己了嗎?程乙本是:“這叫作什么?這編的是你娘的什么?”這樣子也就算了。程乙本里面沒那么多粗口,庚辰本不知道怎么搞的,粗口多得叫人吃驚,連王熙鳳也罵粗口,這就太過了,我想王熙鳳再怎么兇,還不至于當著那些小姑子面罵起粗口來。這是手抄本嘛!手抄興致來了加幾句也有的,這個媽怎么罵到自己身上去?明明是錯了。
這個春燕,自己的媽也罵她,姑媽也罵她,哭哭啼啼跑回怡紅院,她娘又怕她說出自己打她,要受晴雯等人的氣,急忙跑去追。春燕直往寶玉身邊奔去。春燕又一行哭,又一行說的,把方才鶯兒等事都說出來。寶玉越發急起來,說:“你只在這里鬧也罷了,怎么連親戚也都得罪起來?”因為鶯兒的后面是寶釵。晴雯、襲人實在看不過眼,打了干女兒芳官,又來打親生的女兒春燕,她們想,非得找一個人來壓一壓,找誰呀?平兒!平兒等于是王熙鳳的左右手,往王熙鳳那里告一狀,王熙鳳說,打她四十板,趕出去!鳳姐對這些人兇得很,不假顏色的。難怪她嘛!這些婆子也不好惹,不是省油的燈,要管她們也不容易,這個地方就看出來了。那婆子聽如此說,自不舍得出去,便又淚流滿面,央告襲人等說:“好容易我進來了,況且我是寡婦,家里沒人,正好一心無掛的在里頭服侍姑娘們。姑娘們也便宜,我家里也省些攪過。我這一去,又要去自己生火過活,將來不免又沒了過活。”又求春燕道:“原是我為打你起的,究竟沒打成你,我如今反受了罪,你也替我說說。”寶玉見如此可憐,只得留下,吩咐他不可再鬧。寶玉又叫春燕帶她娘到寶釵那邊去道歉,她得罪了鶯兒,等于得罪了寶釵,這可不行。她們巴巴地趕去道歉,這出鬧劇才算是落幕。
【第六十回】
茉莉粉替去薔薇硝
玫瑰露引來茯苓霜
在賈府當家管理多難,大人們不在幾日,大大小小的事出了八九件。上一回是出滑稽劇,這一回,曹雪芹仍寫小人物,寫一群小伶人圍攻趙姨娘的群戲。看看回目都是日常用品,茉莉粉、薔薇硝、玫瑰露、茯苓霜,卻都有戲在里頭。
薔薇硝是女孩子用來擦臉的,硝粉據說可以止臉上皮膚癢,蕊官得了薔薇硝就送一包給芳官,芳官就拿給寶玉看,說這個薔薇硝正是這個時節擦春癬用的。正說著,一個不受歡迎的人進來了,誰呢?賈環。賈環算是寶玉的弟弟,大概長的樣子有點猥瑣,很不討喜,而且個性跟他媽媽趙姨娘一樣。他是庶出,心里本來就有一些復雜情結,一天到晚覺得寶玉擋了他的路,所以老是想著把他拱開。記得嗎?有一次抄經的時候,他把那個蠟燭油一推,燙到寶玉的臉上去。他們母子倆都想害寶玉,總認為賈母、賈政偏心,寶玉是最大的障礙。賈環干嗎來怡紅院?因為賈府規矩大,哥哥生病了,弟弟一定要去請安,所以他也不得不去。到了那邊,到底賈環還是個小孩子,看到有薔薇硝了,他也想要一些,因為他喜歡王夫人房里的丫鬟彩云,想拿一點去討好她。芳官這個小女孩也蠻刁鉆的,因為薔薇硝是蕊官送的,她不想分給賈環,跟寶玉說,這個先不要給,我去另外拿來,她就進去拿她們平常擦的薔薇硝。一翻抽屜,薔薇硝怎么沒有了?不管,她就弄了點次一等的茉莉粉,大概跟薔薇硝很像,包了一包,拿去唬弄賈環。賈環見了,喜的就伸手來接。芳官便忙向炕上一擲。刁吧!這個小女孩。一丟,丟到炕上面,你自己去拿!對于賈環,不假以顏色。賈環只得向炕上拾了,揣在懷內,方作辭而去。
回到家里,賈環興高采烈地跟彩云說,我也拿了一包薔薇硝來給你。彩云打開一看:“這是他們哄你這鄉老呢。這不是硝,這是茉莉粉。”賈環還不是那么壞的一個男孩子,他只是有點傻壞,使使壞心眼他會的,但不是很精的。他說,這也是好的,一樣嘛!留了罷,比外面買的好就行了。彩云只得收了。可是他媽媽趙姨娘卻是個有心病的,她總覺得別人瞧不起她,滿腹不平,在這個賈府里受盡恥辱,整天想復仇。一看這個兒子怎么給人家唬弄了,趙姨娘便說:“有好的給你!誰叫你要去了,怎怨他們耍你!依我,拿了去照臉摔給他去,趁著這回子撞尸的撞尸去了,挺床的便挺床。她用了好惡毒的話,她罵王夫人她們去宮里守祭是“撞尸”,“挺床”是罵鳳姐,因為鳳姐正在生病。吵一出子,大家別心凈,也算是報仇。“莫不是兩個月之后,還找出這個碴兒來問你不成?便問你,你也有話說。寶玉是哥哥,不敢沖撞他罷了。難道他屋里的貓兒狗兒,也不敢去問問不成!”她就是拱著她兒子去造反。其實這個賈環有點怕的,到底寶玉是哥哥,到寶玉那邊去造反,他怕,不敢去的!還有他怕他姐姐探春,聽了就低下頭不敢講話了,彩云也說何苦生事。趙姨娘說,與你無關!又罵賈環說:“呸!你這下流沒剛性的,也只好受這些毛崽子的氣!”下面庚辰本這段,這個趙姨娘講起粗話來了,我覺得不太合適,你看:“這會子被那起屄崽子耍弄也罷了。你明兒還想這些家里人怕你呢。你沒有屄本事,我也替你羞。”罵自己的兒子這個話不對。程乙本是:“這會子被那起毛崽子耍弄,倒就罷了。你明日還想這些家里人怕你呢!你沒有什么本事,我也替你恨!”我想這個比較合適,趙姨娘應該還不至于到那個地步。
賈環不敢去,面子下不來,就頂他媽媽,說:“支使了我去鬧……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伏你。”這下子可把趙姨娘激怒了,便喊說:“我腸子爬出來的,我再怕不成!這屋里越發有的說了。”一面說,一面拿了那包子,便飛也似往園中去。趙姨娘跑了去,一進門就把那個茉莉粉摔給芳官,罵得很兇很難聽:“小淫婦!你是我銀子錢買來學戲的,不過娼婦粉頭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貴些的……”芳官也不是省油的燈,就回她說:“我便學戲,也沒往外頭去唱。我一個女孩兒家,知道什么是粉頭面頭的!姨奶奶犯不著來罵我,我只不是姨奶奶家買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幾’呢!”芳官說我又不是你買的,下面那句就更刻薄了,“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幾(程乙本是:奴才)”。梅香在戲里面都是丫頭,梅香拜把子,就是說我跟你是一樣的,拜把子的,你也是個梅香,還不就是個奴才升上來的。這個話不得了,很厲害的!到底是唱戲的那兩下子。芳官也不過十三四歲,小女孩嘴尖牙利的,趙姨娘氣得上來便打了兩個耳刮子。襲人當然著急了,就拉著芳官,你怎么亂講話?晴雯悄悄拉住襲人說:“你別管她,讓她們鬧去。”芳官還有一群幫手的,蕊官、藕官、荳官……一群小伶人,聽見芳官被人欺負了。“咱們當然一起去!”這群小女孩,四五個跑上去,看到趙姨娘,一頭先撞過去,然后呢,兩個抓住趙姨娘的手,前面撞了后面撞,把這個趙姨娘團團圍住,弄得披頭散發、狼狽不堪,氣得喊也喊不出來。這個晴雯也壞,一邊笑,故意去拉,其實是放水,讓她們打成一團。這個鬧劇,如果大家看了大陸一九八七年拍的《紅樓夢》連續劇,這一幕拍得特別好,一群小女孩一窩蜂擁上去東扯西扯,把趙姨娘弄得團團轉。
趙姨娘常常自己取辱,講起來也可憐,她的確受委屈,鳳姐是她的晚輩也欺負她,大家都不甩她,連自己的女兒也不站在她這一邊,就是因為賈環講了一句戳她心的話,她就恨恨跑來了,兒子女兒都不幫她。看樣子,賈政大概也討厭她,按理講是他的妾,如果政老爺講一句話,稍微表示一下,別人也不敢動的。可能趙姨娘年輕的時候還有幾分姿色,做丫頭還蠻服帖的,服侍賈政還可以,就娶來做妾。生了兒子她想抖起來,又沒那個架勢,所以覺得很挫折。從前大家庭里母以子貴,她生了兒子以后簡直對她的地位沒有任何幫助,所以她認為是寶玉擋了路,沒有寶玉,賈環才能出頭,她才能出頭。整天窩著這種心思,憤憤不平,因為挫折更常突顯,探春對她這個媽不假辭色,還站到王夫人那邊去,也是其來有自。曹雪芹創造了趙姨娘這么一個滑稽角色(comic character),這個角色有時候也很需要的。趙姨娘鬧了這一場當然討不了好,尤氏、李紈、探春獲報都來了,將四個小伶人喝住,探春帶出趙姨娘便說:“那些小丫頭子們原是些頑意兒,喜歡呢,和他說說笑笑;不喜歡便可以不理他。便他不好了,也如同貓兒狗兒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時也只該叫了管家媳婦們去說給他去責罰,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體統。你瞧周姨娘,怎不見人欺他,他也不尋人去。我勸姨娘且回房去煞煞性兒,別聽那些混帳人的調唆,沒的惹人笑話,自己呆,白給人作粗活。心里有二十分的氣,也忍耐這幾天,等太太回來自然料理。”一席話說得趙姨娘閉口無言,只得回房去了。這一回就是這些小姑娘的群戲,賈府這么大,人物事件復雜,如果沒有這些寫實的、瑣瑣碎碎、婆婆媽媽的東西,全部講上層的生活或象征主義的架構,寫實就少了一大塊。下面這層也是寫實的根基,是《紅樓夢》的基礎之一。曹雪芹是觀照全面的,這種地方他也寫得很好,不要輕看了這些小姑娘、老婆子,在舞臺上她們都是群戲很重要的角色,群戲演不好,這個戲也不行的。
薔薇硝的風波結束了,廚房里面的戲劇(drama)又要上演,芳官的戲還沒完。賈府這個大家庭每天幾百人要吃飯,光把飯開出來就不得了,何況這些姑娘們加上寶玉,還特別有一個廚房伺候,那個廚子就是柳家媳婦。這天芳官來廚房,她說,晚飯的素菜寶玉要涼涼的、酸酸的東西。就是要涼拌的菜了,芳官來傳話。剛好有一個老婆子拿了一疊糕進來,芳官就說,這個誰買的?蟬兒買的!小蟬兒是迎春的一個小丫頭。芳官本來想嘗一下,蟬兒一手接了說:“這是人家買的,你們還稀罕這個。”芳官當然很不高興了。柳家的馬上來打圓場說,我還有,我這里買了另外的糕,你嘗這個,不要吃那個了。就拿給芳官。你看這個芳官刁不刁!芳官便拿著熱糕,問到蟬兒臉上說:“稀罕吃你那糕,這個不是糕不成?我不過說著頑罷了,你給我磕個頭,我也不吃。”說著,便將手內的糕一塊一塊的掰了,擲著打雀兒玩。她不吃還不說,把那個糕拿來,丟給鳥吃。意思是我不稀罕吃那個,我來喂鳥而已,什么稀奇!這是小女孩之間的摩擦、較勁。我想,她們這些小戲子進來,其他的小丫頭已經百般受到威脅,覺得她們得寵。寶玉、黛玉、寶釵對這些小戲子比較寬容,一個個就恃寵而驕了。芳官這個樣子后來就倒大霉了,也是曹雪芹重視她,把她寫成這個樣子,這種個性像誰呀?有點像晴雯對不對!這些恃寵而驕的人,后來一個個都被滅掉了。曹雪芹創造出戲劇(drama)讓她們演,演的時候留下伏筆,最后她們幾個被趕出大觀園,那些老婆子、小丫頭都稱快,說這些小妖精都被趕走了。曹雪芹不偏不倚地把她們真正的樣子寫出來,最后還是蠻同情這些小女孩的,后來芳官到水月庵作尼姑去了,她也不是自愿的,但與其回到家里被老子娘再賣一次,不如到尼姑庵里面去。那些尼姑也沒存好心,把她們這些小女孩騙了去,作小傭人使喚,芳官的下場不是很好,不過,她反正終身在尼姑庵里度過。還有一些小戲子后來如何,大家可能有個問號,曹雪芹是不是漏寫了?還是故意留個懸念?譬如畫薔的齡官,沒有繼續寫她了,遣走的時候,有四五個愿意回鄉,沒講明哪幾個,顯然齡官是其中之一。齡官不愿意留在大觀園里,第一,因為她生病吐血,也是肺病,即使她想留,賈家也不容許,生病一定要挪出去的。第二,賈薔雖然喜歡她,但賈薔自己在賈家的地位也不是很穩固,他父母早死,賈珍對他還不錯,就依附到賈珍那邊去,他沒有多大的權力,齡官被遣走,他也沒辦法救。齡官是一個很特殊的女孩子,而且很會唱戲,像曹雪芹那么縝密周到的人,寫了蠻重要的一回就沒有交代了,只能說她是被遣走了,生病被遣走很合理,所以唱戲的時候雖然蠻受重視,一旦沒有用了,命運也就很坎坷了。
曹雪芹已經寫了這么多人物,這一回又創造出另外一個人物來,負責廚房的柳家的有個女兒,叫作柳五兒,十六歲了,長得很好,只是身體有點弱。柳家的過去在梨香院,服侍芳官等一群小伶人比她們的干娘還好,建立了交情,柳五兒也跟芳官蠻好的。這個五兒長得有點像晴雯,晴雯又像黛玉,所以黛玉的影子有好幾個,晴雯、齡官、柳五兒,這些都是。柳家的聽說寶玉房里有丫頭缺,因為小紅到鳳姐那邊去了,墜兒離開了,缺一直沒有填上,柳家的就拼命奉承寶玉身邊的人,想把五兒送進怡紅院,因為當寶玉的丫頭,身份地位又跟其他當差不同,芳官當然是最好的管道。芳官對五兒很好,關心她的健康,就從寶玉那兒要一點玫瑰露出來送給五兒。五兒吃了有效,芳官又去跟寶玉討,因為瓶子里剩下不多,寶玉就干脆連瓶子一起給了芳官拿走。柳家的受了芳官的人情,恰巧五兒的舅舅在門上當差,有人送禮得了一包茯苓霜,五兒就想也送一點給芳官,沒想到這個玫瑰露、茯苓霜惹禍了,怎么回事呢?原來王夫人房里也有玫瑰露,可是不見了,他們就要追查玫瑰露給誰偷走了。事實上是王夫人的大丫頭彩云,偷偷地拿了一瓶玫瑰露給賈環。賈環這個人雖然猥瑣不討喜,偏偏彩云很喜歡他,對他忠心耿耿。玫瑰露被另外一個丫頭玉釧兒發覺不見了,彩云死不認賬,這個事情就鬧大了,一查,把柳五兒牽涉進去了。究竟怎么牽涉的,柳五兒受冤如何解套?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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