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格馬楠（短篇小說）

推薦語：范勁（中山大學）

齊格嗎？齊格吧。在陳梓嫣的小說《齊格馬楠》中，從鏡像出發(fā)，兩邊世界主角的彼此呼和成為了對現(xiàn)實有力沖擊的一種緩和，但最終在中年危機、馬楠的欺騙等多重作用力下，齊格走向了崩潰。二人在平行的時間軌跡中互相映射，視彼此生命為自己一部分人生經(jīng)驗的持有，問號后緊跟著陳述，問題和答案不過是命題的一體兩面。

對自我主體性的“持有”，是人生的重要命題。當姓名只是一個偶然的符號，當自殺的意欲無預(yù)兆地浸入大腦，能夠?qū)⒆陨砜腕w化的那個“彼我”，能否在荒誕的漩渦中拯救肉體的生命？人在什么意義上擁有或失去自身？而當我們的獨立性和個別性一點點失去，又能剩下什么？小說中對童年、游戲、衰老和死亡的描寫，對“親人再來”“愛意再來”“生命再來”的想象，均是對這一主題的探索。

“傳染？‘這是病也得是時代病。’

‘但是是一種幸運病啊。’”

陳梓嫣將小說理解為一種有可能傳染的時代病，不僅如此，她認為這是一種幸運病，即便會失去，能夠相識、重逢，也算是幸福。《齊格馬楠》也可解讀為一封簡短的對外婆、對生活中一切逝去物的思念之書，承受，直到不能再忍受，忍受，直到不能再承受。假以時日，他人的存在超過了自我存在，那可能會導向彷徨和失魂。這一有關(guān)親人的創(chuàng)作母題自《莫西干老頭》延續(xù)至《齊格馬楠》，成為她創(chuàng)作中的長久復調(diào)。

一

齊格吧能感覺到齊格嗎要自殺，他要阻止他。他借他眼睛看見了婆婆，他則看見了馬楠，他們的眼睛要失聯(lián)，他什么也做不了。齊格嗎能感覺到自己要自殺，他阻止不了自己。

齊格嗎在花壇邊用粉筆畫了房子去跳，自己先試跳了一遍，然后等附近的小學放學，看那些小孩子穿著藍校服跳過一遍。他們發(fā)現(xiàn)粉筆頭之后舔了一下粉筆的截斷面，試圖讓它變成水彩筆，發(fā)現(xiàn)沒有用之后在他房子旁邊又畫了一個新的。他們就在兩個房子里面跳著，臉都沒有長開就笑得很皺，腳邁不太大，尖厲高昂的聲音在陰天盡情喧鬧著。齊格嗎站在車的旁邊假裝在打電話，在看那些小孩玩得怎么樣。有太陽該多好？孩子們會像小小鳥，活潑青春地享受著晴好天氣的快樂時光。烏云聚集，他想給這個世界留下一些東西，小孩們畫了一個陪他房子的房子，晚些一起挨雨水沖刷帶走，就沒了。

手里握兩根煙，齊格嗎在心里又溫習了一遍房子的畫法，他過去在該方面尤為拿手，懂得怎樣最好地做游戲，是群體中頂有用的人。他從祖宗那里拿的兩根煙，想抽一下，但是很久之前就戒了，他在路上看見小店的財神祠，把煙插在財神面前的紅磚上，沒有點燃。

“你今晚回不回來？我今天不想做飯了，到外面吃？”馬楠二號給他發(fā)來短信。

“臨時要出差。”齊格嗎回復。

“那我自己出去吃。”馬楠二號還沒有下班。

“再見，馬楠。”齊格嗎把這條存進草稿箱，鉆到車里。

“你要去哪？”齊格吧急躁地問他，不敢相信就是現(xiàn)在了。齊格吧上班也上不好了，他坐在空調(diào)房里額頭全是汗，他們還有幾十年好過，齊格嗎憑什么不過了？他比他更值得留下學一直鐘情卻未學的手鼓，或者去看一趟極光。重新開始的重點在于重新，而不是重置，齊格吧在茶水間來回踱步。本命年過到第三個，同乘坐一輛巴士卻彼此看見得晚，下一世再取不得聯(lián)系。“你去哪？”他真著急了。

齊格嗎沒有回答，開車到了火車站。

三十六歲的中段，齊格追念日期，大概是在六月，天氣苦熱，他穿著一件白汗衫剃須，突然之間他就能感受到另外一個自己。他也感知得到他，這一頭的齊格和那一頭的齊格在長久的鏡中對視中并沒有停下擠剃須泡沫的動作，保持著目光相接，摸著對方的下巴與腮上的胡茬，滑動手腕刮下了混著須的泡沫，把剃須刀歸位，最后，幫助對方用一塊已經(jīng)濕的濕抹布擦干凈臉。他們在這一過程中完成了對彼此存在的確認，并且其中肯定有幾秒想把自己淹死在沒拔水栓的洗手池里。

他們穿上衣服，出門上班，下午早退去了一趟醫(yī)院。鑒于他們都在鏡子的這頭，他們花了很多時間討論誰是最初的“齊格”。對比了出生的醫(yī)院、出生的時間，至少在出生的這一步，他們還是一樣的。之后裝載他們的保溫箱編號也并無不同。問題的突破口在出生之后，他們問了家里人，原來一個人先學會喊爸爸，一個人先學會喊媽媽，于是如此有了辦法區(qū)分，他們現(xiàn)在是齊格吧和齊格嗎。

齊格嗎？齊格吧。區(qū)分的方式是完成一次自問自答。

到家卸下鞋子，妻子馬楠，馬楠一號問：“你今天帶錯包了，早餐吃的什么？”

齊格嗎舔舔嘴唇，今天在外面跑了很久都沒喝水：“隨便吃了點餅。”齊格吧并沒有買他現(xiàn)在使用的這個包，齊格嗎顧著和齊格吧確認前后，沒注意，就自然地背上了老包。據(jù)齊格嗎自己的推理，這個新包是升職的時候買的，也就是說齊格吧并沒有升職，所以也就沒有這個包。這個包當時周年慶，打八八折，因為皮質(zhì)摸著很舒服，馬楠說慶祝他升職出了百位數(shù)的錢，他付了前面兩位數(shù)。這個包昂貴，但最后用習慣之后還是什么都往里塞。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嗎？”齊格吧問他。

“我知道我在想什么。”齊格嗎不會讀心，自己的也不行，他如實說，但繞繞地如實說。

“燒的熱水還要洗下一個人的，快點出來。”馬楠一號聽見他自言自語，她用手掌砰砰敲門，整個房子隨著這扇門的打開又叫了一下。

齊格嗎彷徨著還認識馬楠一號，他十分欣慰，打開門，馬楠的玳瑁發(fā)夾牢牢地抓在她的頭發(fā)上。他想了一會要不要告訴妻子今天發(fā)生了什么，這種有精神分裂嫌疑的遭遇講出來給任何人聽都害怕被報警抓起來，社區(qū)民警因為妻子有難民身份已經(jīng)很警惕他們家了。馬楠一號交代，過來之后家里經(jīng)商發(fā)展得非常好，拋掉那個根，他們剩下沒難處了，真的過得很好。而且她也是亞洲面孔，喝茶吃面，出門說中文。現(xiàn)年三十六，她的母語只剩下“你好”“來吃飯了”，曾經(jīng)返鄉(xiāng)的經(jīng)歷證明這樣的詞語也足夠了。

馬楠一號的后背有條縱深的傷疤，聽說是從車上摔下來碰到硬東西害的，他們那天散步到燈塔下，借著光馬楠給他看了她的后背，像火燒過一樣猙獰，脊椎像化石在下面成節(jié)起伏。他說不出話，馬楠則只是呼吸。過了一會，馬楠把衣服放下來，嘴唇因為風而發(fā)白，他們就走回去了。她對他拳拳愛意也很少講兒時在別國的事情，二十代，一個換了籍的小蛹，長出翅膀了就決意不返回。

“周末我去看媽吧？”齊格嗎被這種陌生感給吞沒，他需要和馬楠對話來還原他本人，他是在這里——主臥的床上；他升職了，有一些奢侈品在抽屜里；此外，他了解馬楠的生活。

“我媽說這個周末不需要你過去看著爸了，”馬楠一號讀著一本很多插圖笑話的雜志說，“她終于雇了一個護工。”

“是啊，何必全都親力親為。”

“你說爸會不會把護工當成媽媽？”

“也有可能會當成你。”

“挺好。”馬楠一號看書看得打哈欠了。

齊格吧問：“馬楠的爸爸怎么了？”

他幫關(guān)了燈，走進衛(wèi)生間里，問齊格吧這話是什么意思。齊格吧解釋說在他那邊馬楠的爸爸當年從外面進來的時候，從車上摔下來摔死了，當時的情形下甚至沒辦法好好安葬他。馬楠有時候不會避諱字眼，她原話差不多就是這樣，幾次返鄉(xiāng)都是試圖將父親尋回，送回老家落葉歸根，不過確實是很難找到，最后找到一個公家齊葬紀念的華僑紀念冢，馬楠爸的名字被縮減成英文的“ma”。也許找到他一件有名字的外套，找到一張證件，或者是同姓的人睡在這兒她就信了，因為不信還要再找，她和她媽媽都累了。家里有買賣要照顧，新家作數(shù)一次之后就換了喜好，她們喜歡平安的日子勝過泥土進口鼻的日子。

輪到齊格嗎交代，齊格嗎這邊的馬楠故事很簡單，馬楠一家人來到國內(nèi)，也是做買賣。然后馬楠爸爸隨著年華老去，記憶力也衰退，認不得人認不得路，他們剛剛就在討論馬楠爸爸的問題。

“我問你，婆婆還活著嗎？”齊格嗎靈光一閃。

“她健在。”

“你能找機會去看看她嗎？”齊格嗎小時候是被外婆帶大的，外婆早逝之后一直很想念。

“婆婆走了？”齊格吧聲音顫抖。

“是，所以算我求你了，我想再見見她。”齊格嗎哀求。

他看著他，沒有憐憫的話好說，他想到外婆會走，外婆已經(jīng)九十，他們一條繩上的螞蚱。

二

坐在旅行團的大巴上，雪山愛著他，他想起外婆坐在酒吧里的樣子。她故意沒有戴助聽器，看沉默中年輕人肆意舞動身軀，燈光打在他們扭動的腰桿上，湖光就這樣被皮膚的顆粒折射出來。她白天去公園，中午回家停留，晚上去bar，一天尾聲時，摘下助聽器她眼神格外溫柔，坐在沙發(fā)卡座里，音樂帶來的振動減輕了她關(guān)節(jié)的痛苦，她喝一小口新潮的飲品，又換回茶。紅茶潑在雪上就是羚羊，大家都在聽導游講什么是“措”，齊格嗎沒有聽，他眼神尖，看到了一個奔跑的身影，萬千思緒，他想起那個叫“遠方”的躁動酒館，他真正在遠方，離那里那么遠。羚羊蹬幾下沒影了，齊格嗎沒見過外婆跑起來，外婆一直向后退，雪山注視著他像要托孤。可他是她的孤兒，外婆把他托付回給自己，他便不知道該拿自己怎么辦。

齊格吧履行承諾帶他去找了婆婆，他沒想到婆婆可以變得比遺體告別儀式上更老，斑縱橫著長在她握住齊格的手上，手溫暖得讓他倒吸一口氣之后哽在胸中。婆婆聽不見他們說什么，齊格吧說服齊格嗎下次再來，挑個白天，去到公園里和外婆一起。

“但是婆婆周末不去公園。”齊格吧在回家的路上說。

“那我請假，請假一天地球繼續(xù)轉(zhuǎn)，現(xiàn)代社會繼續(xù)轉(zhuǎn)。”齊格嗎倒了點紅酒喝，坐在電視機前想婆婆的面孔。

“現(xiàn)代社會不要你咯。”齊格嗎走過街通道，夏天過街通道因為蟄伏在地下總是很涼快，走過這一段就到了。

“哈哈哈！我小時候總是問婆婆干啥去了，因為動畫片里人都講‘俺’‘啥’，我就學舌。然后婆婆就說自己去買菜了。我就又問她，你為啥不等我？你等等我，你等等我……”

“好了好了。”別為沒有發(fā)生的事難過，別哭。

“我會自己看著辦。”齊格嗎把電視打開，外界的聲音開始加入他。

他此時看著公路背過去，雪山不在他一側(cè)而是正對著，他們車就朝雪山開，雪山之前是護衛(wèi)，如今是一道灰身子白發(fā)的矮墻。墻啊，山啊，婆婆啊。齊格吧開了點窗，冽爽的風從縫里進來了，他做深呼吸想要據(jù)己編號國道上的風，干凈的、平靜的山風脆生生。

車里面有人吃早上打包的水煮蛋，有人湊了一伙打牌，越過椅子看的也有，因為出了爛牌好牌而此起彼伏地叫喊。外部的噪音其實不作用于他了，最吵的還是齊格吧，齊格吧除了休息的時候沒有一刻消停。齊格吧已經(jīng)跟蹤他兩周了，束手無策地上班回家兩點一線。他們是若即若離地感知對方，所以才不至于這么久了還不成兩個神經(jīng)病。他看得見齊格嗎的生活，但是沒辦法真正做些什么，知道了全部的打算也不知道他會在哪一個節(jié)點棄船逃“生”。齊格嗎已經(jīng)回過了老家，齊格吧擔心他要在那兒死，他沒有；齊格嗎還去和爸媽心平氣和地吃了一頓飯，齊格吧以為他要在小時候的房間里死，他沒有。齊格嗎現(xiàn)在以出差為借口請了年假出來旅游，齊格吧害怕他要在這過程中……

但他還沒有。

齊格嗎離開旅游團之后去下一個目的地，一落地就接洽好租了一輛車。他開進山里，翻山越嶺地爬了一段，此處是驢友深度旅行的勝地，也有一些簡陋的小民宿發(fā)展，他在村里睡了一晚，第二天天亮伴隨著一樓老人的咳嗽起床。吃飽之后又走了不知多久，一塊藍綠交雜的明鏡出現(xiàn)在齊格嗎的眼前，光芒耀眼。他穿上備的冰刀，在不能完全擔保冰面厚薄的湖上溜。他嘗試轉(zhuǎn)著身跳了一次，落地的時候沒站穩(wěn)。

齊格吧說，不要啊，不要啊！

齊格嗎再跳，又摔了一個屁股墩。

湖發(fā)出不受力的碎裂聲。

齊格嗎背著手滑向湖中心。

齊格吧說，有本事跌個我死你活啊！

我死你活啊！

湖沒有在這樣的對峙下破損，齊格嗎滑到對面又滑回來，沿著湖的邊緣飛速地掠過。齊格吧不自覺地被景色吸引。坐飛機的時候無論天氣多好，爬升后都還是要穿過云層，既然一直是云朵，那哪里是天呢？天空是這樣山外面還有的，不會被截斷。湖面結(jié)的冰被冰刀刨出屑，他只聽聲音就知道留下的線條飽滿，如意自在的生活就在此處，雖然是瞬間，但天空無比真。

“我們要回去了，齊格。”

齊格嗎走在前面，他用手拍拍褲管，已經(jīng)凍得半硬了，拍著聲音很結(jié)實。大概是從他回到地上開始腳趾陌生了，然后蔓延到他腿上血管都有些發(fā)麻，疲憊感從底下吞沒他，他趴在地上，手腳不聽使喚了。跺啊！他聽見齊格吧的指令，自己也努力向身體發(fā)出指令。沒有用。他被桌子角砸過腳趾，現(xiàn)在全部九根都有相似要壞死的痛苦，兌現(xiàn)了一個糟糕的預(yù)言。一般情況下人多久會凍死？聽說有人喝醉了發(fā)熱在雪中脫光衣服，以為到家裹雪便睡，到早上就被鏟雪的人一并鏟走。一夜。現(xiàn)在是白天，給多他幾個小時。齊格嗎在地上蠕動，撲騰，來回抿動著嘴唇，要從這里喚起知覺，小部件到大肢體。

太陽掛到最高了，他暴露在光里，上身稍微得到回復，跪著，他被毫無暖意的陽光給批判。白光來自窄門，他喘的粗氣弄得他鼻子脫皮的部分很難受，手撐得背酸了他還站不起來。齊格吧看著他的兩只紫色的手打滑經(jīng)脈畢露的樣子，他咬緊牙關(guān)。就是現(xiàn)在嗎？誰同意了？這樣是計劃中的嗎還是不是？齊格嗎一番和自己身體的擰打，翻了個身。

“這樣風景好點吧？”齊格嗎仰面朝上，沒力氣了，待著吧。

“好點。”齊格吧說。

“我沒辦法了。”齊格嗎自嘲地笑笑。

手機沒有信號，齊格嗎和齊格吧聊著，太陽的角度一點點發(fā)生變化，齊格心中絕望了。

咳嗽聲像什么蹄子走著切近，他以為是自己的心跳。有人來了：“不是本地人不許死這里啊。”老人說早上他退房的時候吃了他們家的早餐，按理要給二十塊，沒給，他就找過來了。這一塊很多他們這樣的人，以為自己有把握就走走走，到地方就這個樣子了，哪里去不了！他問老人要不要他的溜冰鞋，老人仿佛聽到一些惡心的話，吐了一口痰。齊格嗎道謝之后老人幫忙松動一下他的關(guān)節(jié)，說還走不動就再回去找抬他的人。

三

齊格吧三十九歲，前幾周晉升了，熬出頭當天請家里人去飯店吃了飯。因為是知道會有晉升的一天，所以齊格吧心里有殷切的期待，在晉升發(fā)生前的每一天都格外興奮。沒想到會晚這么多，但是升的職位還不錯。他保持了兩三年的狂熱之后突然泄里，就不管不顧儲蓄的金額。齊格嗎恭喜了他，但他并沒有相應(yīng)的心情。

主臥睡很久的床有根彈簧斷了，一些重要的證件都在床底的柜子里，他從里面翻出馬楠的居留證和親屬關(guān)系證明，馬楠是隨母親姓馬的，不是隨父親。他就沒懷疑過爸不姓馬，媽總是用那邊家鄉(xiāng)話叫爸，音節(jié)很多，他就從來沒有懷疑。馬楠一號隨媽姓馬，那馬楠二號哪里來的姓馬的爸爸可以遺失？齊格嗎用力思考，有段時間沒想事情這么用力了，頭痛。

齊格吧點了刺身拼盤、國宴白切雞、石鍋東坡肉、荷塘月色、清蒸石斑、竹蓀雞湯、上湯菜心等，菜色眼花繚亂，他看老輩邊按菜盤邊閑談有著一種無上的滿足感。終于輪到他出人頭地了，以后的日子不要緊，無論貧窮或富貴，健康或疾病，憑著這個時刻都能好好地振作一下。

經(jīng)過一晚上的互相推盞和大叫歡歌，齊格吧回到家已經(jīng)爛醉了，馬楠二號給他一個快點收拾的眼神，他擺擺手。齊格吧問：“你是怎么慶祝你這一天的？”

“我買了個包，買了份新保險。我感覺我，怎么說……淡了，就像對生日一樣。”齊格嗎在看白天拿的家居傳單。當時他也是把自己稍微當個人物這樣花了筆錢，剩下的不記得了。他們同歲，但是齊格吧給齊格嗎一種很年輕的錯覺，他有期待，齊格吧怪欣欣向榮的，背上個舊包上公司，好事來了就大肆慶祝。

“有道理有道理，到這個歲數(shù)，我也不太想過生日了。”齊格吧傻笑著，笑聲很像被掄過的野鴨。齊格嗎不知道自己還能笑成這樣，因為笑聲也笑起來，沒想到笑得一模一樣，笑得不能自已。

“喂，有人要睡覺了。”馬楠說。

“我不困。”齊格吧說，“明天周六，不用睡那么早，你也來玩，我們可以看電影，可以下棋，可以再說說話。”

“好吧，我們說話。明天你有安排嗎？我明天還沒有想好，我覺得我們可以一起睡到中午，中途難免自然醒，就強迫自己再睡。睡醒了就繼續(xù)去外面吃飯，下午回來挑部電影看，然后繼續(xù)出去吃。”馬楠二號拿個靠枕把他們隔開，免得洗完澡換的衣服沾上酒氣。

“你不是說沒主意嗎？”齊格吧在算明天一共有幾步，靠枕的線頭被他一根根扯出來。

“騙你的。”馬楠二號再加了一個靠枕。

“啊，”齊格嗎竊聽得一清二楚，“你確實是騙了我。”

“床只有一邊是好的，有一個人要在外面打地鋪了。”馬楠一號手里也拿了一本從家居城拿的目錄，坐在床完好的一邊，他們的證件在床頭柜上堆成一摞。齊格嗎進來把證件重新歸檔，馬楠一號把他的枕頭放在肚子上，齊格嗎問她要，她說，那你睡床吧。

“你今天心情一般呀。”“床壞了不是嘛。”“我都讓你睡床了，開心點，開心才能睡得著。”“爸那邊這周需要你去嗎？”“不需要吧，但是媽給我準備了吃的我要去拿。”“我跟你去？”“不用，你周末好好休息。”“那我在家選選新的床。”

馬楠一號拿完臘魚干貨，提著真空壓縮的魚尾來到公園，馬楠一號問她：“是不是就是在這里？”

“鬼嗎？”馬楠二號打趣她。

她們第一次溝通的時候馬楠一號告訴了媽媽，媽媽安慰她只是撞鬼了。你給小孩一個不那么科學的解釋有助于解救人心，畢竟幽靈滲透他們的生活，每一個生物都曾是幽靈，知道是什么，就不會害怕。她一知半解地睡了，到了早上，才知道馬楠二號不是在發(fā)育中吞并的雙胞胎妹妹的靈魂或者別處來的游靈扮成自己，她就是另一個她。黑夜沒有長眼睛，給她目光的是白天，那些人盯著他們，爸爸也跟著她不安。

“齊格。”馬楠一號已經(jīng)習慣了，“你說他今天會來這里。”

“對，婆婆一直是周一到周五來公園待著，但是今天有帆船比賽，她周六就和齊格約好來看。”馬楠二號說。

“那我們再等等。”

“我們?yōu)槭裁磥恚俊瘪R楠二號問。

“我要確保一切正常，我覺得是我傳染他的，他要是因此不幸福怎么辦？”馬楠一號把下嘴唇咬得死死的，馬楠二號提醒她別這樣說。

“傳染？這是病也得是時代病。”馬楠二號與魚對視，臘魚，你不要露出馬腳。

“但是是一種幸運病啊。”馬楠一號說，“噓，來了。”

齊格嗎在連廊找座位坐下，這里離賽道稍微遠一點，能將沿途的狀況看個大概。齊格吧到得早一些，占了湖邊的座位，和婆婆一起待在前排。婆婆戴上了助聽器，向齊格吧告助聽器的狀，說鳥叫聲變很工業(yè)。有人把下象棋的桌子也搬來了，鏘鏘碰撞著，鳥叫聲比這個聲音還要弱，他聽力完好的耳朵都聽不見。“婆婆，你想不想養(yǎng)鳥？”齊格嗎叫齊格吧幫他問，齊格吧扯著嗓子，婆婆目光跟著墜河的飛旋落葉，第一遍沒聽見，齊格吧又說了一遍，她擺擺手，說來這里就好。

比賽開始了，船從另一側(cè)過來，經(jīng)過他們面前還有很多路要走，齊格吧很高興自己來得早，帆船靠得很近，人被橫桿打到摔下來的時候水都灑到他臉上了，這樣的前排在劇院不得賣大幾百塊。婆婆看著也很高興，拿出手帕擦下巴，眼睛縫里閃著笑意的水光。旁邊人似乎有研究，評價這是低級錯誤，這邊正風就出這種錯誤，待會風向變了肯定又要出問題。齊格吧專心看比賽，齊格嗎只好從他的余光望著婆婆，婆婆笑著，像一張精確的素描頭像。就是不像真的，她有溫度，會握住他的手，有情緒的起伏，她見面的時候叫他彎下來腰親他的臉頰就好像他不是快四十歲，而還是當年暑假到她家住的孩子。

齊格嗎捂住眼睛，因為淚水奪眶而出：

“我和你待在一起很幸福啊婆婆。”

齊格吧目送帆船到帆船對湖來說變得不自量力，他回過頭看婆婆，想問婆婆喝不喝水他去買。他回過頭才發(fā)現(xiàn)婆婆不是在看帆船，婆婆在看他，笑意依舊，齊格嗎沒看見。

四

雨很多年沒有來得那么急了，馬楠一號把臘魚頂在頭上擋雨，馬楠二號把外套蓋在頭上，她們還在堅持盯梢，直到齊格朝這邊來了。連廊的齊格嗎沒動，齊格吧買了水回來突然下起雨，正焦急地在人群里反方向奔跑，尋找婆婆的身影。連廊里很快就坐滿了抖鞋拍衣服的人，齊格嗎視線受阻，也到雨里去了。他到湖邊，一片白茫茫，比賽還在繼續(xù)。上衣貼住他的胸前，齊格吧在一堆折疊椅里面看見了婆婆，也像一張折疊椅一樣，沒人扶她起來。齊格吧給她蓋自己濕透的衣服，用弓起的身體遮了一部分雨，她尚有意識，說了一些話。

第一分鐘，120沒接電話，第二分鐘，打了110，第十分鐘，救護車沒來。下雨路況不佳，車全都堵路上了，傳進公園的喇叭聲不絕于耳。救護車花了三十來分鐘才到，他們把婆婆抬到救護車上，齊格吧跟車走了，齊格嗎則過馬路取車回家，在線后等待的車燈穿過他，紅的一束是昏天黑地。

他回到家，馬楠一號在洗澡，說出門沒帶傘淋了一點，齊格嗎摳掉臘魚邊角上的硬泥：“洗快點，我也淋到了。”

“嗯。”馬楠一號捏了一把鼻子，把病菌在花灑下沖掉。先前的潛伏讓她小腿酸痛，她跪在浴室的地上，水撲面地來。

后來傳來婆婆的白事悲訊。

齊格嗎沒有理由請假，就吊著魂去上班。為什么會變成這樣？為什么會變成這樣？他想不明白，他哀號得很克制，除了自己，齊格吧都聽不見。他照鏡子的時候，和齊格吧對視，他們倆長出很多白發(fā)，洗臉手按在頰上，拿開手的時候臉頰凹陷下去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有如此整形神力。他們都在極力規(guī)避這個話題，靜靜地洗完臉，齊格吧把自己的臉沉在鋪滿一層泡沫的污水里。齊格嗎也把頭放進去，他們還沒有做好準備，一起憋氣了不到一分鐘就繼續(xù)收拾上班去了。

“我在想，我還能做什么。”告別儀式的前一天齊格嗎失眠了。

“我會幫你的，我也要幫幫我自己。”齊格吧說。

“對不起。”

他付給老人一百整，訂了去最近機場的綠皮火車票，轉(zhuǎn)大巴轉(zhuǎn)飛機折騰了一天，回到家的時候，澆在他身上的自釀酒開始燙他的脊梁骨。

齊格嗎披上外衣走到陽臺，馬楠一號被他開門的動靜弄醒，也走到外面去。齊格嗎把自己外衣給她，馬楠一號吸了一下鼻子，他想起來他們戀愛的時候，她老是一副受不了這邊溫度的樣子，一旦變涼一些就很容易感冒，感冒了之后馬楠的手指甲會全都變成紫色的。

“你怎么起來了？”馬楠靠在他肩膀上。

“我想起來我婆婆了。”齊格嗎的手和心都在劇烈顫抖，他受不住那些自釀酒。起先只是熱，火辣辣的沒法說，慢慢地，把他也在罐子外釀進去，他肩膀燒起來，小腿凍傷的部分開始復蘇。

“我有時候也會想我爸，我爸以前很聰明很健全的樣子。”

“嗯。馬楠？”

“嗯。”

“馬楠。”

“嗯。”

“婆呃婆婆說……想她了……就看湖，她預(yù)先替我流過的淚都在里面……”

馬楠一號現(xiàn)在知道發(fā)生什么事了。

荒涼的夜的原野里，她什么也做不了，她明明在這頭，卻像在那頭。

又是一天齊格嗎開車去老家拿打野豬的土槍，藏在一件襖子里面，隨著車的顛簸槍在襖子下面滾動，就好像一個生命。齊格吧在公園睡著被蜈蚣爬了手臂，哆嗦著站起來。

“你在做什么？”

“開車回家啊。”

“你別死。”

“好。”

“你不會聽的，是嗎？”

齊格嗎走到屋子里，翻出來一個肥大的搞怪塑膠頭套。

馬楠，攔住他。

馬楠，你聽得見嗎？那邊的馬楠！！那邊的馬楠你一定要救救他。

馬楠一號坐在書房里疊衣服，法蘭絨衫運動褲薄外套厚秋褲短襪子長袖衛(wèi)衣。沙發(fā)上是一個個彩格子，沙發(fā)的橙紅麂皮絨面安然地放出陽光。

齊格嗎說：“我出門了。”

馬楠一號開了熨板，熨斗里的水煮沸了，她答說：“好，順利哦。”

齊格嗎走進了臥室。

馬楠！！！齊格吧呼喊，齊格吧失控地大叫。他在公園里跑起來，膝關(guān)節(jié)一陣笑聲。大家都用看瘋子的眼神看他。齊格吧太無助，他希望天、希望馬楠能阻止他！

齊格嗎戴上頭套，頭套是一個扭曲的金發(fā)男子的形象，設(shè)計得浮腫，非要選的話他比較不想讓馬楠看見他之后的尊容。

他小心地反握，槍口從脖子那塞進頭套里。

馬楠。

他深呼吸，那是他最后一點兒生息。

馬楠！

他開槍了。

齊格吧倒在草地上。

馬楠一號聽見了爆炸聲，沖進臥室，墻壁已經(jīng)看不出本來粉刷的顏色，頭套勉強維系著原來的狀態(tài)。她不上前，眼睛里滿是惶惑，她摸住他的腿，還有一些暖意。空白了一段時間，家居褲由于撐在被子上伸出手有了兩個紅色的圓。她報警了。馬楠二號目擊了這個場景，冷汗讓她握不住手上的東西。這個事真發(fā)生了嗎？泡在夢幻里，她在公園的安保處找到了齊格吧，在安保處門口觀光車上齊格吧用手臂包住她。齊格吧的瞳孔放得很大，下嘴唇紋路縱橫，保安問什么話他都磕巴得無法回答。

“你們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他怎么樣了？”

“他啊，他在平時狗撒尿的地方打滾，喊著什么，什么‘我沒有我了！’很大聲，附近來玩的那一幫子小孩聽到都哭了。”

“‘我沒有我了？’”

“對對，‘我沒有我了’。”

馬楠二號看見馬楠一號枕著齊格嗎的腿，領(lǐng)子也一片紅，淚水蜿蜒有致以為是一條凸疤痕。

五

齊格在公園里失常瘋跑弄得發(fā)燒了，隔了一天馬楠二號也發(fā)燒了，他們沒有精神照顧彼此，就面對面躺著出汗。那是最接近出生時刻的幾天，沒有吃飯或睡覺的概念，服藥后就在徹骨的迷茫中做夢，時而摸到對方冰冷的手臂還以為是摸到了自己的。

先降溫的也是齊格，他給馬楠二號的額頭敷上毛巾，馬楠二號咕嘟著翻身，毛巾落到木地板上，他看著她和它的蔫樣，毛巾破洞、瘡痍，馬楠二號皺著眉，眼角流淚。曾看得見齊格嗎的生活充滿了遐想，他沒了目的，躺在原來躺的地方，意圖再次快速病下去好不用再想這件事情。失去了和另外一個世界的聯(lián)系，他從宇宙層面上感到孤零零。馬楠一號應(yīng)該目擊了齊格嗎的自殺，但愿她振作。齊格想。他有意中見過一次馬楠一號的后背，那真的是很慘烈的，齊格嗎習慣了，沒對齊格吧說過她的疤痕怎么來的，那些棉絮撕扯木刻不巧的部分看上去真的是痛得很。

她或許更堅韌，比他們都強。

趁齊格吧睡覺的時候，齊格嗎寫：

我最親最愛最親愛的馬楠：

你好。

很抱歉我離開了一陣，我沒有出差，我去找活著的理由了。我會把洗出來的照片附在這里。怎么樣，漂亮吧？我在這塊湖上差一點就不告而別了，但我不喜歡那樣子，我努力了好一會，最后我命大有人救我，我能回家也是多虧了這些其實和我生命無關(guān)的人。我當時躺在……

……馬楠，我不想再說對不起。我愛你，最后你會找到這封信，而不是其他任何人，會有多壞我已經(jīng)想過，可我一刻也不想忍了，忍不下去了，很抱歉我最終還是決定要走，應(yīng)該繼續(xù)和你生活的，畢竟如此十來年我們都開心。我不介意我不認識的部分，即便有一段時間它們這樣或這樣動搖我。我只是找不到理由了，所有的理由都變得薄得像紙。愛你，愛余下的你。

我太想婆婆。

再見。

此致

敬禮

三十九歲的齊格

今天

馬楠二號看了那樣的場景又和馬楠一號讀了這封信，就壯烈地發(fā)燒了，馬楠一號把他描寫旅途經(jīng)歷的部分剪下來粘在那些風光照片的背面，一起夾在某年拍的全家福相冊里。齊格都沒出現(xiàn)在任何一張風光照片中，馬楠一號一度懷疑是有人冒充他寫的，可字跡又是他，連會把單人旁寫得極斜像這點都一模一樣。她也想過把這些站著的單人旁剪下來排列，看能不能像福爾摩斯一樣破譯出跳舞的小人講什么。每個單人旁都一樣，剪下來是克隆，這些小人給剪下來要是突然長出手來向她一抓一張索取回憶怎么辦？

沒有信息或謎題隱藏其中，她把房子折價找了中介租給別人，回到父母那邊住。

在父母的小區(qū)里，人們認為她準備過上實打?qū)嵉暮萌兆樱依镉猩饫^承，沒有養(yǎng)孩子的壓力，人也沒有徹底人老珠黃尚可以找第二春。馬楠一號親手摧毀過她本人介意的目光，所以也就在議論中炒炒股，嗑了瓜子掃到地上。

馬楠二號清醒了，剛好是早上，太陽出來了，馬楠一號坐在床上看花邊雜志。新床睡著很舒服，齊格嗎之前挑的。

“你現(xiàn)在怎么樣？”

“身體輕了，頭還是有點痛。”

“實在不行就吃點止痛藥。”

“吃了。”馬楠二號緊張地說，“你想見他嗎？”

“躲不了的，見一見，更新對他的印象。”

“不好的印象就都忘了吧。”

“忘不了，馬楠你也知道。”馬楠一號把花邊雜志甩到一旁，坐到梳妝臺前瞪著馬楠二號。馬楠二號父親的遺容她還歷歷在目，馬楠二號把腦燒壞了吧說出這種話。

“我們都付出了代價，過去吧。”

“能去哪呢你？”

馬楠一號和馬楠二號的一號二號以馬楠為準的，是按照她們的第一個“成就”定下來的。馬楠一號在原來的學校掀起了當?shù)乇﹣y的導火索，水筆涂在小臂的圖案，后來該圖案被移植到走廊的墻壁上，取代了原來墻壁上畫的生殖器。很純粹的都變味了，她不喜歡那些人拿她的祖宗說道，就發(fā)明了一種無聲的抗拒，看到她的小臂就知道她什么意思。老師說要抓她起來，沒有口號的竟已經(jīng)比誰聲音都大，老師被她莫名的擁護者弄得一點辦法沒有。水筆畫洗澡的時候被沖淡就一天又一天不厭其煩地重畫，學校的制度開始屈服，學生守則上加上了不準追溯同學家世一條。

她得到她想要的了就不再畫，馬楠二號也在對她的模仿下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結(jié)果。過了一個月，學校放假了，她的擁護者沒有停下，成人們變本加厲地挪用她的符號，將她的訴求變成了全國相似身份的人的訴求。風暴眼轉(zhuǎn)變時，馬楠二號的爸爸作為老師未能幸免。

馬楠一號和馬楠二號的姓名淡出了，事情變得這么大的時候害怕是人之常情，她們的想法剛好和家里的想法吻合，他們便一起逃掉了。故事不是發(fā)生在車上，齊格。

“hi。”馬楠一號對齊格說。

“你現(xiàn)在要吃些什么嗎？”齊格問。

“吃冰箱里的剩菜就行。”馬楠二號未完全恢復精力，胃口一般。

“都壞了，去外面給你買新鮮的。”齊格遞過去溫度計，叫她再量量。

“好啊。”馬楠一號答應(yīng)著。

馬楠二號劫后余驚，顫巍巍地站起，手按住齊格的胸口。這一個齊格很健康，器官沒有不涌動的，盡數(shù)在工作。

“媽。”

“也向你爸爸問好啊。”

“爸。”

馬楠的爸不姓馬，馬楠一號問完好出門了。馬楠一號三十年前回到家，撕下一張門口的掛歷用來擦鞋，跳了三步抱到珠簾子那邊的爸爸，他煨著菜自言自語。爸把這種病傳給她，又都忘了。

責編：周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