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
我喜歡一些長句子,如同長河
也喜歡一些短句,如同露珠
喜歡一首詩,雖然只有兩個字
一首詩沉寂在日常,像雕塑活在石頭里
譜一首曲子,它早已存在人世
當我娓娓道來,喉嚨已滄桑
見南山
推開門,風在吹,故鄉把目光一寸寸拉長
推開門,你只需坐著,在一滴露珠里的村莊
塵世在眼里縮小,一朵野菊比萬物清新
推開門,對面南山,在你掌上成佛
安坐在舊日的椅子上,見南山,見天地,亦見眾生
河
和一條河對視時,春天躍出水面
魚群開始洄游
離我最近的河,當她春潮暗涌時
我的兒子出生了
河從來不說河流上的事
山川大地是她靈魂涌動的部分
我的祖母、母親都是人世最小的支流
在庸常的日子里她們是潔凈的源頭
她們用河水洗干凈我們的肉體
喂養饑餓的嘴,給我們潔凈的天空和白云
她們用一生教我如何成為另一條支流
母親的腰痛
母親從田間回來,腳跨過門檻時趄了一下
那把鐮刀差點傷了她
母親扶起身子笑了,沒什么
只是被絆了一下
晚上她拿起那桶水到月亮的浴池
把她的腰閃著了
她弓著的身體像那彎月牙
母親卻只說:
天黑,看不著路
多年來,母親總是這樣
對于她的腰痛
總是避而不談
仿佛她的痛不值得一提
鴿子
我看到一片鴿子從頭上飛過
白色的翅膀鋪滿天空
被一陣巨大的聲響攪亂后
鴿哨隱沒,它們像飄在空中的羽毛
其中一個
沿著金色的陽光,在它們之間撲棱棱地
掉下來
有人在我夜里鳴叫一聲
他的嗓音是熟悉的
我無法確認他是在一棵樹上
還是另一個人在我身體里的尖叫
不,是在我的夢里
他突然出現,鳴叫一聲
突然又隱去
河岸邊的柚子樹
河岸邊的柚子樹是祖父種的
祖父在的時候它結滿了柚子
酸酸甜甜的讓人嘴饞
我們爬上樹摘最大的那個
等中秋時,把它放在桌臺上供著
等親人們從遠方趕回來
圍在桌臺旁,在月光里暢談
柚子總是靜靜地聽著
父親說柚子樹是有靈性的
祖父死去的八年里
它再也不結果
無論河水如何青綠、豐腴
它卻一年年地枯萎,葉子落光了
軀干被啃食得傷痕累累
苦命的樹,被歲月壓彎的樹
長滿青苔的身軀像一頭牛
像極了祖父生前彎腰鋤地的樣子
鳥是什么在飛
鳥是什么在飛
是肉體、翅膀,還是羽毛
有的鳥有翅膀,有羽毛
但失去了飛行能力
有的鳥出去時有羽毛
飛回來時卻掉光了
沒有羽毛的翅膀
不算是飛翔
而是叫掙扎
有的飛翔你看不見
只能聽見
有的飛翔看不見鳥
也看不見翅膀
只有羽毛在飛
一棵在夜里出走的樹
一棵樹在夜里出走了
帶著他的根須和泥土
離開住了十幾年的故鄉
天亮后
他住過的地方,空了
地上有枝葉,有風吹亂的腳印
他的離開,只是讓土松了一下
沒有痛苦的抽身和崩潰的現場
往昔的秘密平靜地埋在地里
似乎什么也沒有發生過
周圍的樹默默按住悲傷
沒有奔走相告,只是
一只鳥經過時,它的飛翔有些趔趄
它的鳴叫有了一棵樹的形狀
而天空過于潔白
靠墻的鐘
我怎么將你拯救,時間的草在
看不見的地方荒蕪著,父親的鋤頭
怎么也砍伐不完,最終擺在墻角
背后的墻上,大面積覆蓋了青苔
以及照片、收據、賬單和欠條
頭頂的燈照耀著屋里的寧靜
我怎么將你拯救,指針一頭在打結
一頭穿不過母親手中的針孔
它滴滴答答的雨被人間收聽
懺悔者在其中獲得一條隱形通道
而我們圍著這口鐘無形地轉圈
從少年到童年,再躍到中年
流年的陣雨暗藏驚雷和閃電
在我們每個人中間不可更改
現在看鐘的人只有父親
有時它走錯了,父親幫它糾正
有時它歪了,父親走過去
將它扶正,看一看旁邊的全家福
并擦一擦它表面的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