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淑貞的詩

生命每天都在重啟

晾曬的衣服，收進衣柜

黃昏蜷縮進一枚果核

那人拿著小錘子往天上釘釘子

并不打算放它出來

流螢把燈盞，一粒一粒

擺放在田野的瓶子里

夜色溢出來，蟲聲也濺了一地

很多時候，月亮是個空鏡子

閑置在天空的梳妝臺上

照鏡子的人離開后，還沒有回來

有一個時辰，夜的絲巾蒙著它的眼睛

它不看人間事

它在想著明天的晚餐

是紅棗綠豆粥，還是牛肉拉絲面

那時，它將是一張圓餐桌

不確定誰會到來

誰會缺席

獨處

終于，你脫下白天。解開

身上捆綁的繩索

把自己赤裸裸地打開

像打開一本書。放在哪個位置

都很合適。甚至

那些臉紅心跳的情節。甚至

一個摔斷筋骨的斷句

整個夜晚的黑潑灑在身上

你覺得自己沉甸甸的

像一枚熟透的果實

又輕飄飄的，像一朵蘑菇云

你身體里有一場大雨。你腋下

夾著一道閃電

你是自己的天空。一半灰暗

一半蔚藍

懸崖

我不停地尋找。一直不見

急切那么陡峭。一場電影即將散場

列車就要抵達終點

而還有人在一個斷句處打轉

幾乎是一朵唇邊，急于墜落的

一聲低喊

幾乎是一支筆下，急于

奔跑的詞語

夜再深一點。月亮的中指按在

垛子石山的前額上

是張灣村的燈光全部熄滅之后

一條彎曲的河流起身，倒立

和我站成八百里的落差

暗

我們除了活著這件事，還是活著

樹木每天除了落葉子

再沒有別的事情可做

沒有人提起春風里奔跑的馬匹

我也沒有向你說起

上帝的嘴唇吻過我的額頭

我們是一本舊書中吹落的詞語

在一個角落里空懸著

無法回到當時的情節中去

我們蒙著眼睛，繼續在磨坊里打轉

野蘑菇在山林里，獨自腐爛著

自生自滅這件事，沒人看見

從清晨開始，我在紙上畫著燈盞

天黑下來時

一盞也沒有打開

寒露帖

我從桂花樹下走過。打一個趔趄

花香擰成一根細繩

在暗處絆我

風涼它的。流水繼續念它瘦下來的

經文。月光，你白你的

不要來搭救我。換上你銀色的

小鞋子。去田野上散步吧

我會扶穩自己。繼續在村莊里

打水。種花。養貓遛狗

我去南山拾柴

天黑之前背回一座深秋的山林

一個紅柿子，在深夜里

紅得沒有親人可認

多么幸運，我還能在夢里抱著你

抵著你的胸口，輕聲哭泣

秋分

很久了。我們不道晚安

那些夜晚一直低燒。一直哮喘

我們相互問候的話語，結在柿子樹上

越來越紅。接近墜落

一枚葉子在風里打轉。它必須

找到一個出口。解釋，闡述

人間這么可愛

而一株狗尾巴草卻遙望天空

編織著一千條想離家出走的理由

雨水的手指繼續敲打。提醒

趕路的人：深秋車站到了

請攜帶好行李下車

有些慌張了。告別才剛剛開始

閑愁還是小人兒。西風的恨

剛剛長出牙齒

魚事

一群的時候。它們拖著一座島嶼

往更深的水域深處游

仿佛在車站

一群人從車廂里游出來

拉著行李箱

拖著午夜十二點的燈火

游進黎明前的黑

也會有那么一刻，一條魚

放棄了整個水域

躍出水面

帶著一片天空，飛行了三秒鐘

一只鳥越過你的頭頂

那一刻，或許它是一把水果刀

有了飛起來的欲望

而天空，恰好是一塊熟透的藍莓

一整塊藍，切割成幾片

縫隙處有了道理可講。你隨意插上修辭

在詞語的峭壁上練習平衡術

那個窗下獨坐的女子解下眉間閑愁

棣棠花在墻下細碎的美

九月的悲傷鍍上一層金黃

一只鳥飛過又消失。水果刀回到桌案上

你的天空明亮了一下

又深藍下來

空山

一群山螞蟻，用了整個夜晚的時間

分食了一朵野蘑菇

清晨新鮮的陽光，照著它殘破的骨架

如果我繼續注視——

野蘑菇會從我眼前一點一點消失

螞蟻們會拖著野蘑菇尸體的碎片

回到洞穴

整座山林將恢復到之前的空寂

那時月光無能為力地照著

侵蝕和被侵蝕者都悄無聲息

就像你在山林之外

注視著我被時間繁茂的枝葉籠罩

斑駁的光影舔舐著我

你看著我

越來越遠。越來越小

直到，成為一個小小的句號

蘇武牧羊

先生。已經是夏天了

你和你的羊群，還在荒野上啃著雪

我和我的羊群

此時正啃嚼西沉的落日

一片暗淡下來的時光

也將被我們嚼碎

而你的冬天漫長。又冷又硬

你啃不出一個豁口

幫自己逃離

先生。我有柔軟酥香的春天啊

多想掰一半給你

你的貝加爾湖畔，多么適合約會

適合唱情歌

我遠遠望著，一滴淚懸空

幾千年，落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