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歲之前,我的小靈魂都在華北平原的大土地上晃蕩,世界如水,一望無際也一覽無余。我是一尾魚,一尾小野魚,童年的生活自在,恣意,天地遼闊,雖我無比小,渺小,微不足道,如草芥,比小芥還要微渺——可是,我有大地無邊,我混沌的快樂也寬廣,我年幼的蒙昧舒暢也如一望無際的大平原??!
突然,我就被爸爸接到了小城讀小學,從萬物升的小村莊接到了這個一刮風就漫天灰的煤礦小城市,住在他上班的小礦上,礦院那么小,那么那么小,小得沒有姥姥家的麥田大,也比不上村上任何一塊田野,小得像一只不起眼的小水缸。到處都是煤塵,它們落在眼睛里,到處都是灰灰灰。姥姥惦記我,趕來看我,小臉咋就干巴巴了?姥姥不知道,跟在鄉村撒歡自在抓蝴蝶捕蜻蜓不能比,這里讓我皺眉毛也縮手腳,我的小靈魂也枯巴巴了吧?姥姥看不到嗎?姥姥說,咋跟小豬入圈了一樣,可別圈出毛病呀!
蜀葵花晃頭晃腦,某一天,我又在礦院里溜溜達達,跟往常一樣路過一排灰蒙蒙的小房子,我探身進去,忽地,我的世界明亮起來,那個黃昏也閃著金光——我看到墻壁上那一溜溜五顏六色的東西,一冊冊,是雜志;有櫥柜,有一格格的木架塞滿書,那個小屋噴出麥浪的金香,田野一般沖我笑意盈盈……
——在父母工作的礦區里,我發現了一座圖書館。
我湊近它,清新的心情有些忐忑,讓爸爸去跟人家說一說不要把我攆出來。
去借書,立門口,影子映室內,晴朗的光灑照門楣間,清澈如水,影子一閃入了水還是入了光,圖書館里空氣遼闊,優哉游哉,瘦小的我往來翕忽在大人們的身影間。坐在小板凳上,細細翻頁,粗粗扒拉,瞄一瞄,瞧一瞧,潦草一下,仔細一會兒,各樣的雜志掛在墻壁上,我不停地,輕輕摘下來,細心掛上去,看懂看不懂的挨個都翻,看著看著就有了選擇,《我們愛科學》《法制與生活》《飛碟探索》《萌芽》《名作欣賞》《人民畫報》《世界文學》成了每期都看一看的,還有一些文學期刊每期來了也都要翻一遍,那是成人圖書館,當時并沒有少年兒童刊物,看到有人拿了書去登記,拿上就可以走。我也去選書,感覺應該是從《名作欣賞》上知道了《約翰·克利斯朵夫》,就抱了一本上冊湊到管理員跟前登記去。
毛丫,這樣的書你讀不了,我給你找一本適合你的。
姜蘭英阿姨很熱心,因為我總來,她已經認識我了。她把我選的厚書放回書柜,又從書柜里取出一本薄薄的藍色封皮小冊子,登記好我爸爸的名字,遞給我。
姜阿姨給我選的書的確適合我讀,是一本少兒讀物,有的字還有注音,小冊子的名字是《騙人的鐘》,騙字旁邊注了漢語拼音的。很快,我就翻完了。講的是新中國成立前上海資本家剝削紡織女工的事,里面資本家既把工人上班的鐘往前調又把工人下班的鐘往后撥,以欺騙的手段延長工人的工作時長。我去還書,姜阿姨繼續給我推薦書,是講高玉寶、周扒皮和半夜雞叫的故事,還是一本講騙子的書,只不過資本家換成了地主,時鐘變成了大公雞。我又嘩啦嘩啦很快就翻過一遍。
有了念想,就會想念;我的念想,開始執著。我還是想看那本拿在手上又被收回書架上的封面素淡的網格書。
再去還書就開始想著要專門挑姜阿姨不在那里的時候,因為圖書館還有一位管理員是孫鳳云阿姨,她不愛管我的“閑事”。我終于如愿抱回來那一套書里第一冊,一本一本,四本都讀完了。姜阿姨推薦的書翻一下很快即明白是什么人做了什么事。這一套《約翰·克利斯朵夫》,我也翻一遍,想快快地翻卻并不能很快就翻完,感覺當時是四年級或者五年級的暑假,這一套書,我翻看了一個夏天還是大半個夏天。天很熱,我的小書桌旁邊好像連個小電扇也沒有,要吹風就得到父母的大房間里吹那個搖頭的大風扇,我懶得去,就窩在小屋里把它們一頁頁地撥拉,鋪了一層桌布,書邊會有手臂的汗濕印子。一頁一頁地讀下來,其實我想我只是翻下來,在家人都在繁星下納涼的時候,在院里的伙伴們都在吆喝著嬉鬧的時候,我在翻卷著,完整地翻了一遍,全讀了。卻并沒有懂。跟我看的名著欣賞上的賞評文章也聯通不起來似的,我不能夠有什么把握,只是糊里糊涂地翻完了。但確實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過癮,那感覺像是爸爸買回來的礦上食堂的夾滿牛肉塞滿炒雞蛋的長火燒,我一個人吞噬下去了,而不是切成小塊我只取食其一二;那感覺還像我吃過的純正紅富士或青香蕉青蘋果,汁液飽滿滋味豐饒醇厚又延綿,而不是什么乏味的其他果子之貧薄稀疏;那……那感覺讓我長久回味著發愣,一冊一冊翻完了,書里的人物不見了,書里寫的那條河也不見了——但是,很奇怪的感覺是——有什么東西停不下來,不停下來,越過我的大平原,越過我的小煤礦,一直往前去……
半生過去了,我也沒有再重讀那一套書,雖然那一套書很久以來就一直端放在我自己的書架上。長大后,我為自己購世界經典系列書籍,其中當然有它,不是我少年時在二礦圖書館讀過的那個淡黃色裝幀的簡裝版本,我下單的是藍色硬封系列,它立在那兒,似一條河流,一條站立著的長河,我沒有讀它,它只兀自流淌,長河在我心上流淌,從未止息,自從相遇的那一刻。
在我對出版社和譯者都有了選擇的時候,我也才知道,當年讀的那一套就是經典版。我有惦念,自少年時源起,在光陰里一寸一寸一日一日地磅礴,無色無嗅無味無形。
生活里五彩與百味、紅塵之大千與萬,似那磅礴——
那四冊厚書,翻完也就還回去了;還回去的只是紙頁,那些鉛字,全留下來了,攥在我的手心里,伸開雙手,手心里空空的啥也看不見。那是一種怪怪的感覺。心靈和神經脈絡都暖亮清涼。
又一年的暑假,我又借了整套《紅樓夢》,也沒有讀懂,又借到一本《紅樓夢詩詞解析》,這本書向我解碼紅樓夢之精妙,我似懂非懂地領略著、感悟著,囫圇吞棗,大快朵頤,連同那一些不認識的字符。這一本書里的炊煙裊裊卻錯綜又煩瑣,我童年記憶里姥姥家里的炊煙純凈美好,不知道為什么,我望一眼這縷炊煙便別轉了視線,只收存了那一片茫茫大雪真干凈的無色無臭無味無形。
有些書讀了就讀了,記取不記取,它也在了;有些書,讀了就讀了,還有回響連綿,止不住的回響連綿……
我樂此不疲地待在圖書館里,東想西想,東讀西讀,南來北往的大雁從窗外的藍天白云間飛過,黑衣白紋路的小燕子穿著花衣在門廊上做巢筑窠。風里的蜀葵花在春天里發芽生長、在夏日炎炎里綻開花朵、在秋天颯颯的白露成霜里收攏枝干,它們的種子在白雪里面隱含著積蓄力量等待春風和期望來年。我在圖書館里打量著世界,世界向我涌來、走來、翩躚舞來——我喜歡人民畫報上戴苗銀頭飾的小姑娘,因為我用舊畫報上的她包書皮,我的同桌說她像我,雖然是夸張我卻悅納;我喜歡達利的鐘,他畫的鐘會變形,搭在樹上、臥在土里,會折疊、會拐彎,我喜歡拐彎的時間,喜歡折疊的鐘表;我喜歡UFO,雖然不知道到底有沒有,就像是幼小時在鄉下跟著姥姥過活的時候,我不懂鄉村的樹葉暗影里是不是有鬼怪和行走的魂兒……圖書館讓我發現了生命里的喜歡,知道了世界的遼闊無邊、萬事萬物種類繁多。
二礦圖書館,簡陋的磚瓦,矮低的屋檐,確是我少年時精神的神殿,我總是光顧它,如蟻,如蟲,如小小魚,攀扯爬耍嬉戲在它的每一角落,吮吸、采擷、汲取里面的光響甜香。
我少年生活和成長的地方在煤礦,在二礦,那里有一座圖書館;那里,是一條河流的源頭——這一條河流,就是我,我想,我是一條小河。生命是一條大河,每個人都在其中,時間是一條河流,宇宙是一條河流,每個人都在其中,人類流淌不止息。二礦圖書館,是博爾赫斯說的天堂的模樣,世上的圖書館都是這模樣,只是我遇見的是二礦圖書館,它是我少年的樂土,是光陰的天堂。
圖書館之外的二礦,也不大,但是圖書館里的書上,我讀到的明白和不明白的、有模樣的和無形態的東西,在二礦這個小小的礦上也都有;人群里,有我讀過的那些故事,也有那些人,一樣的或者不完全一樣的人們,他們一個一個也都如河流,或深或淺,或頓或促,或長或遠地流淌;我想講述他們,把他們講述成一條條河流,他們本就是大地上行走的河流……
二礦圖書館早就沒有了,它換了地方,不知搬去哪兒進了哪棟樓里,應該早已擴容了。
我也長大了,如今,我也老了。媽媽斥咄,我還在,你咋能說老。
是啊,媽媽越來越年輕呢,我是70后(一九七○年生的),媽媽和姜阿姨她們是80后(80多歲)——據說現在更年輕了,相約都是18歲,彼此都又有了新稱呼,媽媽被姜阿姨叫作小美,姜阿姨被媽媽叫作小英。她們不再稱呼“嫂子”“弟妹”,也不再稱呼“毛丫她媽”“全心他媽”,也不再稱呼“老邱”“老姜”。
不當心撞上她們的悄悄話,讓人聽了又辛酸又感動——
小美呀!我還藏著我家老陳的一條秋褲哩,見面的時候交給他。
小英呀!我家老秦說了現在日子這么好,他教我在這邊多住些時。
我的天啊,兩條那么老的河流又回到少小,恰似初春小河水,嘩啦嘩啦啦——
年近九旬的姜阿姨、已過八旬的老媽媽她們本身就是帶勁夠味的湍湍河流……蜿蜒、洶涌、曲折、終歸平靜,如萊茵河,不是約翰·克利斯朵夫,她們是二礦人,二礦的人們有著自己的人生之河。
姜阿姨以她的“大格局”向人宣揚“毛丫是咱中國的作家(有時候作家這個詞前面還加一個讓人臉紅的‘大’字)”,媽媽以她老母親的空如與私心勸阻“別寫了,別寫了,寫沒啥用,好好歇!”
是啊是啊,寫什么寫,也寫不出什么名堂——我是一個流淺的河流,只是讀了本科,只是教著中學;我是一個流近的河流,讀大學沒有出過省,生活工作沒有出過這小小的城。是啊是啊,我還寫什么寫,我始終只活在原點,我在我的源頭打轉轉——寫什么寫,沒有像這個哥哥一樣流向五大洲、淌過四大洋,沒有像那個姐姐一樣讀個洋博士或者土博士后,也沒有像這個弟弟一樣奔涌成或財經或行政或科研的頂流,也沒有像那個妹妹一樣卷浪翻花成行業的金花或人群中的銀花——我還在老地方,我就在老地方,和煤一樣垂老在這里——煤會燃燒,煤有光,煤是太陽石——我是個啥?我還是坐在小小的二礦圖書館里讀書的那個小小女生嗎,沒有出走過,也沒有回來過,可是如今老矣,煤是古董有價值,人是古董有甚用?
好吧,媽媽!我不寫了,寫什么寫,還不如一塊煤對人們有用、對小城有價值……嘩嘩嘩,看不見呀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有淚水成河,啦啦啦,我有自棄成江,我是時光岸邊一根微小的毫毛,嘩啦嘩啦嘩啦啦,約翰·克利斯朵夫站在河里對我說,誰都是宇宙里的一粒塵埃,千里萬里那是空間那是距離,洋博土博頂流金花那只是時間在形式上的一種轉瞬,毛丫,我們相識的那個夏天你就應該知道人類還有無形的遠、看不到的長,心靈的行遠,目光的寬闊,精神的遼遠——我與你同在——我們與河流同在——我們一起向前去……
一輪看不見的太陽在金光四射的天際冉冉升起——
是夢是真?是幻是醒?心淚無痕,熱汗長流,抹去淚水,抹去汗水,抹不去泉源,抹不去河溪,汪汪,汪汪,心上有一條長河。
有一年秋天,我坐在魯迅文學院的銀杏樹下自失起來,中國現代文學館藍屋頂的光耀迷蒙了我的雙眼,我的大學同學在京參加提高行政能力培訓班,我們在銀杏樹下相聚,我在他的臉上認出青春,他的笑容沒有變,還是青春時候校園里的那一朵,我說我一直在平頂山,他給我講他像河水自中原向南流淌,分享他的讀書與人生心得,告訴我苦難輝煌的力量,他望著我,給予鼓勵:“你就是那個一直在山里修煉的小龍女。”
正如一朵玫瑰就是所有玫瑰,那么河流呢,也是大同小異。約翰·克利斯朵夫的河流發源于他的國,我們的祖國是我們的原,不覺里,二礦是二礦人的巴顏喀拉山脈,是二礦少年們的昆侖與唐古拉,二礦圖書館是我的約列宗盆地、是我的各拉丹冬,這里坳著我精神的混沌,凹著我心靈的干涸,聚攏,凝結,我在洼洼的微渺里捕捉星星瓣瓣小水珠,我在昂昂的蒼茫間吸汲點點朵朵小雨滴,我小學讀的礦一小,我中學讀的礦一中,我是一粒小水珠融入礦山的河,礦山的兒女們是新河發軔,有清、有碧,有江,有河,汩汩湍湍滔滔,從小到大,從少年到白頭,煤礦生的可不是都在煤礦活兒,煤礦成長的也不是都在煤礦出息,既然是河流,就各有各態、各有流遠,各有奔騰,彎彎、冉冉、潺潺、訇訇,心上流淌著一條世界的大河,腳步就是大河在世界奔流。小時候,煤礦是個村,長大了,地球是個村,少年們跟隨心上的大河流向世界各地,煤礦的光影跨洲過洋,當年圖書館里書本上的河流、花香、鳥語和大地上千姿百態、天空中的五光十色、塵世間的湖光山色,如今都在我和小伙伴們的人生與生活里了。
近年,我去煤礦上采風,也采集我們童年的光、少年的影,索性,建了一個煤礦兒女微信群,清華畢業的悅輝師姐曬著多倫多的蘋果樹、發著湖畔跑步邂逅的小鹿,訴說著對建井二處職工食堂的小煎包的思念;校草施靖同學在英倫執著地表達他對八百米深處采煤工人的感同身受;在達拉斯生活了二十三年的精靈師姐姬紅講給我聽她對語言的感受:“當你不得不依靠語言交流來謀生時你學得很快”“在憤怒和歡呼的時候首選漢語而且必須河南話至今依然”;“校園劉德華”宋偉東時常在群里鏈接一些老歌:“知了在聲聲地叫著夏天”“那時外婆拄著杖”“啊門啊前有棵葡萄樹”……他還在新年的假期里去拍了廢棄的老廠房檐上的冰凌發圖在微信群里,儼然懸掛成一掛回憶的鞭炮;人過中年的同學會上,當年的老班長如今跨國生活的董事長王凱總在重復地講述:他讀大學時放寒假回來去招工在礦上當鉗工的王毅輝宿舍里,喝的那人生第一場酒……而我每次去礦上深入生活采風寫作總是要打聽當年曾經一起玩耍一起讀書的小伙伴們,“趙軍利、王春雪、萬平、司瑞、王曉楠、趙麗麗、鄭玉琴……有誰認識他們,知道他們在哪里嗎?”……到底我們走了多遠呢,不管我們在何方、居哪里,為什么我們都不能忘記、都必須回來——心回來或者靈魂回來或者直接就是肉身回來逛——
“此刻,我在礦工路上逛,有偶遇的嗎?”
“只要我回去也會在礦工路上走一趟,看街景,望行人”……
誰從星島回來歡度中國年生出此“多情”?誰在大洋彼岸的夜色里呢喃應和?
想是河流回來了!
河水不會倒流——但出發的我們會回來,人生是河流,我們是時間河流里的人,哪是瞬間,哪是永恒,煤礦與我們,皆瞬間,皆永恒。
你從哪里來?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從哪里出發去遠行。
我從二礦來,你從六礦來,她從三處來,他從總機廠來……我們是煤礦的孩子。
出版多本作品集,加入了中國作協,去了魯迅文學院學習,簽約了省文學院,獲得了全國冰心散文獎,獲得了第八屆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我的同學鼓勵我,“海霞,你要好好寫,出個作家比出個廳官都有意義,你要好好寫!”我一邊答應一邊拖沓,想著以小城人為原型寫一部流淌如長河的書,想著趕緊把手頭上以二礦人為原型的系列短篇小說結集出版……煤礦小說寫得最有成就的劉慶邦老師也鞭策我,他反復給我講過他每天早上四點起床寫作,從不間斷,大年三十和春節也依然堅持,“海霞,要勤奮,好好寫,寫出來!”中作協邱華棟書記,他是我讀魯院時的院長,我想我真是太懶散,他有一天在微信上給我留語音,“訂個小計劃,會實現!”這是多么含蓄的批評??!我是一個心里“負能量”比較多的人吧,約翰·克利斯朵夫給年輕時候的我不竭的力量,好讀書,讀好書;可是在我越來越年大的時候,越來越多地喜歡那個約翰·克利斯朵夫舅舅的觀點;“淡看世事,淡看紅塵名利可以,可是,你也不能不做事情呀?”自從簽約了省文學院,要完成一定量的創作任務,我的簽約老師鼓勵我也批評我,“好好寫,對得起一路扶助你的人和事務……”我的初中同學超來二礦任職,適逢同學凱從楓葉國回來,夏日里相聚,同是礦工子弟的凱聊起當年鬧書荒去一同學家蹭書讀,有潔癖的阿姨訓斥她自己的兒子,“不要總是帶小孩子到家里”,凱說自己臉紅自尊很受傷害,再也沒有去過了。我問:“你們讀他家什么書?”他答:“就是一些小畫書,他家特別多,平時看不到書,特別喜歡?!蔽彝蝗幌肫鹞疑莩?,我有二礦圖書館,我小學就可以讀到約翰·克利斯朵夫……
想到此我一下心生感慨和感激,即給坐我對面席上的現任二礦紀委書記的超同學應諾,“超,我答應你,我寫一篇稿子參加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5周年,也是中國平煤神馬集團創業69周年的征文,講一講我和二礦圖書館的故事?!币驗踅皙劔@獎小說人物原型是二礦人且為二礦署名,超把之前礦上所予而我遲遲未往領取的“二礦榮譽礦工”證書帶給我,“向世界講述煤礦人的故事——海霞,期待你??!”
哦,好的。為了感謝我親愛的二礦圖書館,感恩我的礦一小、我們的礦一中,我們的礦,我們的煤,我們的父老親朋……為了小城山與海,為了人間真善美……
“誰有故事想讓我寫,如果你有意難平,如果你有忘不了,如果你有……”我閉口,沒有大弦小弦,千里萬里年年奔赴歸來的凱此時眼睛迷住了?他揉眼眶,空氣中沒有煤塵,現代化礦井產煤不見煤,煤礦如似花園,是什么讓凱濕了眼眶了嗎?
海霞,你就寫寫老同學也行啊,想當年我們都是窮孩子,我爸是挖煤的礦工,我媽沒有工作,我家就住在自己壘搭的趴趴屋,現在自己在國內有幾十套房,在加拿大幾處房,資金就不說了,應該是為人民服務的時候了,走多遠,根在這里,愛在這里,回來捐資合作項目,這才是余生我開心的事!
是啊,是啊,樹高萬丈忘不了根,是綠葉的情意,是赤子的情懷。感恩大自然有了煤礦,感恩煤礦,給我們哺育和滋養。煤礦在這里,在小城,在中原,在大地上,其實,與煤礦同在的時光早已在血脈,成為我們心上寶藏。
出發的地方,有源頭的思與念。我何其愛我的二礦,愛我的二礦圖書館,二礦人、二礦圖書館、我的礦二代校友和同學們——他們的人生被我寫進文章里,每個故事里也都有一條河流——小城的湛河,中原的淮河,華夏的黃河,跟《約翰·克利斯朵夫》里的那條河交匯在一起,往前去,一直流淌……
有一天,我和朋友在位于鄭州中州大道邊上一套二樓房舍里和河南本土茅盾文學獎作家李佩甫老師聊天,陪他幫助百花文藝錄一個短視頻,佩甫老師手上舉著一本雜志,看到封二那張照片——他坐在藤椅上,我確信我少年時在二礦圖書館的墻壁上看到過這本雜志和他的這張照片——我有印象的自然不是佩甫老師的模樣,而是佩甫老師坐著的那只藤椅,我印象太深了,瘦瘦的人使寬大的藤椅顯得有點膨脹,藤椅沖進我的視線,我回家把我家的那把藤椅多看了幾眼,還坐上去試著找找那張照片上的姿勢,如此,許多年后,當我看到佩甫老師舉著那幅照片展示那本有紀念意義的雜志,我的心怦然想笑,歡喜回味少時的一幕,那張藤椅跟我家同款,一樣的一把椅子!有一天,我開始寫煤礦,是我認為是因為我少年時讀了二礦圖書館里的雜志和書籍們;有一天,我開始寫蒼生,是因為蒼生在我心懷里,我以為我的蒼生的意識緣起于二礦圖書館里的閱讀,也起源于二礦圖書館外的觀察;有一天,我發現我筆下也有了河流的滔滔、清亮和靜謐,是因為約翰·克利斯朵夫和他的舅舅和他的河流,是因為眾生如河流,滋養了時光和時光里的我。
每個人都是一條河流,每個人的心上都流淌著一條河流,天地間,生命在宇宙里滔滔往前去,一輪看不見的太陽在金光四射的天際冉冉升起,天空下的蜀葵花汪汪滋出碧葉把蕊吐到白云邊,清水蜿蜒從白云間淺淺流淌豪邁開懷而下,歡騰奔涌在遼闊大地上——
(選自2025年第3期《紅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