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小勝”到“行穩”,穿越淘汰賽的戰略錨點
我記得2024年11月最后一周,當團隊拿到新勢力銷量周榜第二——9400輛的成績時,我們正在開戰略會。會議室里大家都很開心,只有我和鳳英愁眉苦臉。我問她:“下周銷量能保持嗎?”
2025年第一周,小鵬短暫登頂周榜第一,但我心里清楚,這只是小贏。小贏總比死好,但遠遠不夠——造車新勢力的第一名至少要達到15000輛/周的銷量,而對我們來說,以后一年能賣100萬輛才算是跨過生死線。
這種危機感讓我在制定2025年目標時做了一個反常的決定:給所有新車和改款車都定了一個很低的銷量目標。團隊特別不理解,他們說沒見過老板把目標往下降,一般都是往上加數字。其實如果是4個月前,團隊會覺得下調目標是可以接受的,但經歷了兩次小勝后,他們就覺得自己有能力把目標定得更高。但我堅持認為,必須考慮到淘汰賽的殘酷性,考慮到我們可能會犯錯,一定要確保“行穩”。
開完連續幾天的戰略會,我們內部形成的最大共識可以用一句話總結——行穩致遠。我跟團隊爭論了很久,他們說這句話根本不像一個目標,但我告訴他們:“對不起,我期望2025年的核心就是行穩致遠,2026年要實現規模與利潤平衡,2027年則要走向全球發展。”
具體來說,第一,我對內部的要求是走慢一點,把基礎工作做扎實一點,把產品力做好一點,把組織再優化一點,留出精力來練內功,給自己更長的時間把技術做扎實;第二,要強化橫向能力去監管過程。很多小企業不需要橫向能力,因為公司只有幾百人,處理的都是簡單業務場景,一個虛擬項目組就能搞定。但汽車行業不同,一個項目動輒三年,需要數十個專業崗位配合,對橫向能力的要求更高。如果要打通橫向能力,人的思想、崗位、角色、組織流程、工具和體系、監管和激勵都要調整,整個鏈條都需要重構。如果大家只關注簡單的銷量數字,反而會導致銷量下滑,因為不厚積就無法薄發。
2024年四季度之前,沒人相信小鵬能有“兩次小勝”。我覺得最難的事,是讓一個曾經陷入低谷的創業團隊重新找回信心,實現思維重建。你做了很多事,但最后能不能重建信心,其實很難控制。2023年我們只有三季度因為與大眾、滴滴合作稍好一些,其他時間都不好;2024年直到9月之前都不算好。從2月到5月,我累計和600多名員工吃飯,自己先總結了8個原因:產品布局、經營提升、AI能力、體系能力、全球化的變化、大眾的支持、品牌向上、勢能提升,告訴他們公司會在10月變好。我吃了30多頓飯,一個部門一場,一桌十幾個人,吃飯喝酒、動員拍照,吃得我幾乎吐血——同樣的事情講幾十遍,真的會想吐。
和600多名員工吃飯后,大部分人留下了,但全公司的離職率還是不低,這超出了我的預期。管理者的離職率還行,但管理者不離職,不代表他們真正相信公司能好轉,直到2024年九十月份有些人才開始相信。大部分實體產業從逆境中恢復,一般需要24—36個月。2015年前后小米的硬件制造體系出現挑戰,華為在2019年也面臨挑戰,他們都花了兩年多時間調整。但我也知道,2—3年只是扭轉局面,不代表真正的變革。
我是那種努力之后就覺得有光的人,這比大家想象得更樂觀一些。2023年初我認為通過努力,我們會在2024年底或者2025年初回升;到了2024年初,我覺得可以提前一個季度回升,最終我們在10月看到了曙光。絕大部分制造公司跌下去之后,爬起來的難度比互聯網公司高多了。互聯網公司除了人力成本,大部分不花錢,沒有上下游供應鏈,沒有生態環境——如果軟件崩潰了,寫封道歉信說“很惋惜,我們今天停服了”,用戶可能表示默哀、惋惜,然后就過去了。但我2022年底就在想,汽車行業該怎么爬起來,需要多長時間,有多大的概率。
戰略重構與組織手術:
從“精而美”到體系化生存
過去小鵬走的是“中規模、高研發、高成本”的“精而美”路線,我2022年就意識到,這個路線很難走通。賣不好車,就不可能有高研發費用;沒有足夠的研發費用,就做不好科技;做不好科技,長期來看就打不過別人。回到原點,我們需要先建好商業能力,也就是造好車、賣好車;戰略上,要在10萬—20萬元的價格帶布局,所以才有了2023年和滴滴的合作。
2025年小鵬有兩個賽點:一是做到L3級自動駕駛,并讓用戶有強需求;二是實現規模賣車。兩者是并行關系,而且是乘法效應——這要求車企每個能力都要強,有品牌、有好的技術和產品、有不同種類和價格的車,能滿足從個人到家庭的不同用戶群,最后還要保證足夠的產能,管理好供應鏈。
我曾經思考過,為什么小米能把車做得便宜的同時還很好?其實便宜是很難的,科技指數容易做高,因為只要加大研發費用和BOM(物料清單)成本就行,但問題在于,客戶是否愿意為這個高成本付費?多數人在用較高的成本做較高的質量,而我們希望用較低的成本做到較高的質量。要把車做好,價格控制在15萬元,還有毛利,這三個條件組合起來,真的讓人頭疼。這個行業不存在一招制勝,就是要努力,每三年一個門檻,干三個三年,積蓄多年的勢能,最后把自己推上去。
雷軍的一個評價對我影響很大,他說:“我覺得小鵬汽車最大的問題在你,因為你只想做董事長,不想做CEO。”這確實是我以前不合格的地方——占著CEO的位置,卻沒干CEO的活兒。之前我想深入了解業務時,會去問問題,如果發現對方一問三不知,就會懟人,但大部分時候我其實沒有精力去問。后來我給自己定下要做三件事:改戰略、改規劃(產品圖譜、技術路徑)、改組織,有些事情做長線才能見效。這一年最重要的還是調整組織,另外是將精力投入到商業上,包括市場策略、成本控制——我以前主要精力在技術上,需要在2025年、2026年繼續把商業能力建好。
所以這兩年我在學習做一個真正的CEO,要快速學習不同的橫縱向能力,并作出正確判斷。比如這一年我每天都和采購開會,發現很多規則會互相沖突,而且永遠沒有100%的對或錯,里面是技術、人性、風險、質量、成本的博弈,這是一件很討厭的事情,永遠要尋找平衡和最優解。我還做了過去不會做的事情,比如“傾聽30分鐘”,每次跟基層同學聊30分鐘,每周兩個人,做了將近60場。
部門墻比我想象得高很多。汽車行業是一個長鏈條,高層互相賣點面子還能推動一些事,但下面的同學完全沒法干活。后來我開始強力打通全公司的橫向業務流程,包括業務、人、財務的橫向,再加戰略的橫縱向。
公司越大越要用橫向管理法,而不是縱向管理——橫向的本質是讓業務流、人流、財務流橫跨不同業務和部門,更有效率、更可控,然后統籌平衡整體。有很多部門墻,必須由公司一號位來解決,而且必須管到一線。無論是員工體驗還是企業流程制度,現在我都是直管。
2023年剛調整時,我難以想象公司大部分需求竟然沒有進系統,甚至沒有真正的需求模板,打通這件事很痛苦。比如我推動建了一個供應鏈系統,系統做好了,結果只有一個人在用,因為有很多私下保護,部門負責人就是不給團隊用,后來這人被我換掉了。但干掉人容易,找到合適的新人很難。2023年我們想改變2021年、2022年的問題,沒做好,所以2024年又重建,再去改變2023年的問題。
一群85分的人能讓企業的下限守在80分,上限可以到數百分,不依賴某一兩個人決定公司存亡。體系能保證下限,但不能控制上限。到2027年底,我們差不多會完成新的組織搭建,實現橫向、縱向、人才、流程和工具體系的全閉環。我希望小鵬能走向一個真正有體系的全球化科技公司。今天我還只是朦朧地看到體系的價值,還不知道怎么構建這樣的體系,可能三到四年后,組織建設得不錯時,才知道怎么把體系做得更強。
血海里的自我涅槃,淘汰賽沒有旁觀者
2024年是我們在血海里游泳的一年。我覺得我們遠遠沒有成功。2025年到2027年是淘汰賽,意味著我們面臨的都是生死戰,包括目前跑在前面的幾家,我認為他們也遠遠沒有成功,只是走得比我們快一些。
2023年和2024年我們做了很多事,取得了一點成就,我認為有三點:
一是重新思考,自我涅槃。首先是公司的董事長和高管自我涅槃,而不是基層同學、行業或環境。這很重要,因為大部分失敗是自己打敗自己。我們做了很多反思,包括戰略、規劃、產品計劃,甚至功能細節的反思。因為汽車周期很長,去年的反思可能到今年、明年甚至后年才見效,所以大家在2024年底、2025年初看到的變化,我們認為才剛剛開始,2025年、2026年隨著新產品和改款出現,還會有更大變化。
二是刀口向內。我們認為自己組織、經營、技術高度、內部橫向流程都沒做好,所以一直在內部挖潛力、效率、效能和經營。比如去年二季度經營毛利還是-5%,最近已經做到15%,這是比較快的變化。
三是真正做到用戶導向。以前我們也提用戶至上,但是否真的從組織、流程、體系、制度上去保障,而不僅是喊口號?首先自己可能做不到,主管也不會做,員工想做也做不了。去年我們做了巨大調整,但我認為調整還沒做完,還在繼續學習。
前段時間李斌在內部會議說“別人家的孩子已經上大學了,我們還在復讀”,如果他在“復讀”,我也在“復讀”。其實已經“讀大學”的企業也不一定穩妥,因為現在很多“大學生”也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我覺得再給我們3年,像淘汰賽一樣,也許就知道誰能“大學畢業”找到“工作”,再花3—5年就能看到誰能在“工作”中脫穎而出。這個過程很長,因為這是科技變革傳統產業的過程,不像互聯網行業,DeepSeek能一個月獲1億用戶——就算汽車行業一個月能賣1億輛車,也造不了、交付不了。大實體產業和數字產業差別太遠,需要很多年努力。
從我的角度來看,今天沒有一家車企敢說自己穩坐“釣魚臺”、通過了淘汰賽,大家都面臨挑戰,只是大小不同。我們必須在每個環節做到極致,持續提升實力,才能在這場殘酷的淘汰賽中生存下來,走向更遠的未來。
(本文根據“晚點LatePost”《中國企業家》雜志對何小鵬的采訪,以及小鵬汽車春季發布會后媒體訪談實錄整理編輯而成,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