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日本學者對中國國民性的研究與評價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后期資助重點項目“‘日本東洋學'：中國立場的批判研究”

中圖分類號：I106.2；D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25）05-0056-07

國民性研究（又稱為“民族性研究”）是起源于西方社會學研究的一種模式，它將個體研究上升到社會群體研究，有意忽略一個國家或民族內部的階級、階層、性別、地域等種種差異，試圖在最高的抽象層面上提煉、總結與概括一個民族國家的相對穩定的基本精神氣質與性格特征，包括思維方法、表達習慣、行為模式、價值觀念、審美趣味等。要研究一國的國民性，不僅需要入乎其內的微觀，更需要超乎其外的宏觀，而且還要與其他國家的國民性進行比較分析。因而，從學術史上看，最早或較早對某國的國民性進行觀察和分析研究的往往不是本國人，而是較為熟悉該國情況的外國人。例如，較早對德國的國民性予以分析研究的是法國人斯達爾夫人的《論德國》；較早對日本國民性進行客觀深入、全面系統地分析研究的是美國人本尼迪克特的《菊與刀》；而最早對中國國民性格、氣質進行系統評說的是美國傳教士阿瑟·亨德森·史密斯（中文名明恩溥）的《中國人的氣質》。相比于其他各國，對中國國民性問題談論最多的還是日本人。由于近代中日兩國有著太多的關涉和糾葛，日本人熱衷于中國國民性問題，不僅漢學家、東洋學家、中國學學者時常論及，而且還有不同時期的眾多旅行者、探險者、作家、記者、游客等，都留下了不少有關中國國民性的觀察與評價的文字，由此形成了大量的相關文獻。其中，近代日本“東洋學”家對中國國民性的研究，作為東洋學中的東方區域研究和中國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較大的學術價值。

一、從關鍵詞看日本的中國國民性評價

19世紀末20世紀初，隨著啟蒙主義與國家主義思潮的興起，“國民性”成為日本文化思想界的一個熱詞。先是三宅雪嶺（1860一1945）出版《真善美日本人》和《假惡丑日本人》（1891），接著綱島梁川（1873一1907）發表《國民性與文學》（1898）一文，又有芳賀矢一（1867—1927）在《國民性十論》（1907）一書中專論日本國民性，引發了人們對國民性研究的關注。

日本國民性研究進而擴展到對于中國等亞洲國家的國民性研究，出現了大量相關文獻。1940年曾任立命館大學、大阪大學教授的天野利武（1904一1980）博士在題為《中國國民性論》的長文中，對于400多種相關文獻中使用的130多組中國國民性概括評價的用語及其使用頻率做了統計，具有很大的統計學上的價值。其中，使用頻率最高的前十位的評價用詞依次是：“保守、保守性”（31次），“利己、貪欲”（30次），“柔弱、怯懦”（24次），“文弱、尚文輕武”（23次），“說謊、不正直”（21次），“重面子”（21次），“精于算計、實利主義、功利主義”（20次），“無感動、麻木不仁”（18次），“熱愛和平”（18次），“勤勞”（17次）。①

這里既有正面的、積極的評價，也有負面的、消極的評價。屬于負面評價的或表示國民劣根性的占了一多半，這與當時的國民性研究的主導傾向一—國民性的反思批判一密切相關。但是，有不少評價顯然屬于情緒性、印象性的，并不具有任何學術價值。例如，“說謊”“卑劣、卑怯”“不誠實、無誠意”“感情的，熱情的”之類，都屬于情緒化用詞；也有許多評價只能適用于特定人群，而不是真正全面的“國民”性，例如，“女性化”“孩子氣，天真無邪”“沉著、慎重”“遇事想不開、自暴自棄”之類；還有一些評價不屬于“國民性”，而屬于人性或人類性，用在任何一國的國民性評價中都未嘗不可。例如，勤勞、吝嗇、慈善心、誠實、嫉妒心、報復心強之類。更有一些評價相互矛盾，例如，有的說中國人“勤勞”，又說中國人“懶惰”；有的說中國人“寬容”，又說中國人“殘忍”；有的說中國人“智能優秀”，又說中國人“智能低劣”；有的說中國人“求知欲旺盛”，又說中國人“缺乏求知欲”，如此等等。這顯然不屬于矛盾的對立統一，而是邏輯的悖謬。這些都表明，20世紀前半期的日本關于中國國民性的言論看法，有相當一部分是以偏概全的，是一些日本人的瞎子摸象，特別是在特殊的歷史背景下，一些關于中國國民性的言論是配合當時軍國主義侵華宣傳，直接為侵華戰爭服務的。對此，筆者曾從日本侵華史的角度，專文做過分析批判。③

從天野利武的統計中也可以看出，文獻析出數量最多的前面十組關鍵詞，包括保守的、保守主義、利己的、利己主義、柔弱、怯懦、文弱、尚文輕武、重面子、實利主義的、功利主義的等等，在日本的中國國民性研究中共識程度最高。而且，這些評價用詞不僅在日本共識程度高，而且在世界范圍內也有相當的共識度。其中，這些評價用詞，在美國人明恩溥《中國人的氣質》一書中也大都有所涉及，特別是重面子、保守、因循守舊、麻木不仁等，為明恩溥所詳細分析描述。③不能不承認，日本對中國國民性研究的共識程度最高的十幾個方面，大都是嚴肅的學術研究之所得。

這些泥沙俱下、魚龍混雜的關于中國國民性的言論，構成了日本東洋學關于中國國民性研究的基本語境或背景。日本東洋學作為以中國為中心的亞洲區域研究，自然會在各種層面上涉及中國國民性問題。其中，白鳥庫吉、服部宇之吉、天野利武、鳥山喜一、渡邊秀方等人最有見地，貢獻最大。這與東洋學所具有的深厚學養有關，更與東洋學學科的特點與優勢有關。日本的東洋學作為一種區域研究，采用東西方區域意識、世界視野與比較研究的方法。而國民性研究的基本單位是國家與國民，需在與其他國家的關系中、在與其他國民的比較中才能進行，而這恰恰是東洋學的專擅。

二、白鳥庫吉對中國國民性的五條概括

著名東洋學家白鳥庫吉（1865—1942）以亞洲民族學、民族史研究為其特色，而民族學研究的理論化形態，則離不開民族性或國民性的概括與提煉。事實上，在中國等亞洲各國國民性研究方面，白鳥庫吉是先行者和開拓者。值得注意的是他《關于清韓人的國民性問題》（1908）一文，從標題上看似乎談的是“清人”（中國人）和韓人（韓國／朝鮮人）的國民性問題，但關于后者的國民性問題只在文末一提，該文的主體內容實際上是中國國民性問題，白鳥庫吉又稱其為“中國人的性質”，他總結了如下五個方面：“第一，中國人是democratic的亦即民主性的，而不是貴族性的、階級性的。”④“第二，中國人是保守性的，而不是進步性的。”③“第三，中國人是和平的，而不是侵略的。”③“第四，中國人是自尊的，而且是非常唯我獨尊主義的。”③“第五，中國人總體上是講求實際的，而不是理想主義的。”③作為東洋學及東洋史學家，白鳥庫吉總結和論述的這五條結論，也運用了他的東洋史學研究的基本方法，那就是比較研究的方法與歷史實證的方法。比較研究的方法體現為，凡是得出一種結論必然進行中外比較；歷史實證的方法表現為，凡提出一種看法和結論必以歷史資料做論據，從中國史的大量史料中進行分析，舉出典型例證來。而且這種比較也頗有東洋學的特色，那就是不僅有東方與西方之間的比較，而且更注重東方各國之間，包括中國與日本、朝鮮、印度等的比較。

有些看法的提出，至今看上去仍與我們流行的觀點與說法頗有距離，也與一般的流行看法大相徑庭。例如，說中國國民性的第一條就是“民主性的，而不是貴族性的，階級性的”。這與西方的東方學者提出的“東方專制主義”的論斷似乎格格不入。但是，須注意白鳥庫吉所謂“民主性的，而不是貴族性的、階級性的”，是從國民性、國民氣質角度而言的。“民主”“貴族”“階級”三個詞使用的都是日語的“形容動詞”的表達方式，亦即帶有“民主”的某些特征與性質，或不具有“階級”的某些特征和性質。在這個意義上，“民主”不是現代民主制度的那種“民主”，“階級”也不是現代社會學的“階級”概念，而是指身份等級。最重要的是，他所謂“民主性的，而不是貴族性的、階級性的”，是就中國人的觀念意識而言的，不是指中國的歷史社會現實。這不是說中國社會沒有等級壓迫，更不是說中國社會是近代意義上的民主社會。白鳥庫吉所說的“國民性”主要是指氣質性格，而氣質或性格往往又是由思想觀念所決定的，在國民性中很大程度地包含著國民普遍持有的觀念，他指出中國人并不認為貴族、階級是天經地義的、固定不變的東西。哪怕貴族是實際存在的，階級是實際存在的，而在國民觀念的深處，也并不認為那些是不可改變的。在這個意義上，即便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天子也是這種“民主的”觀念之產物。在白鳥庫吉看來，中國人的傳統觀念認為君主號稱“天子”，是秉承“天”之意來管理國家的。“所謂天意，要根據什么看出來呢？那就要從人民、從百姓那里看出來，由此可見，中國的國家在根本上是民主性的。因此，中國的天子一旦失德，就不再具有君主的資格了。”③他還指出，中國人所說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就是說沒有天生的王族、皇室或者貴族，有能力的人就可以當宰相當皇帝，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中國的國民性是很帶有民主性的，而不是貴族性的”。@

白鳥庫吉提出這樣的論斷，顯然是與日本、西歐各國代代相承的皇室，與印度的四個種姓的劃分，以及日本近世時代業已固化了的所謂“士農工商四民制”，乃至與韓國的“兩班”貴族等相比較而言的。在中國歷史上，所謂“易姓革命”的改朝換代，所謂“富不過三代，窮不過五服”的現象，確實較為普遍地存在著，總體上沒有形成某些固化了的階級，在人們的觀念深處，也并不承認一種世世代代固定不變的世襲的社會身份。在這個意義上說，中國的“階級”關系不是確定的，而是不斷變動的。在中外學術史上，白鳥庫吉似乎是第一個從國民性研究的角度，提出中國人是“民主性的，而不是貴族性的、階級性的”論斷的人。

白鳥庫吉關于中國人的國民性是“民主性的，而不是貴族性的、階級性的”論斷，與梁啟超、魯迅等近代啟蒙主義者關于中國國民性中具有“奴性”這一判斷，形成了一種對立矛盾。一直以來，從西方的孟德斯鳩、黑格爾、馬克思，到中國的梁啟超、陳獨秀、魯迅等，對中國的“奴性”談得多，“民主性”談得甚少。實際上，任何一種結論都暗含著一種悖論，在國民性研究中，普遍存在著一種類似“民主的／奴性的”這樣的悖論。這種矛盾悖論又以辯證法哲學的“絕對矛盾的自行同一”的方式體現在國民性中。在中國的國民性中，骨子里不服權威、不服貴族、不認同固定不變之階級的所謂“民主性”的氣質，卻往往會在現實生活中走向其反面，亦即自己一旦不能自主，就容易屈從于權力，在權力之下茍且偷安，于是形成了一種“奴性”。即便說中國社會無恒定的階級，但卻不能否認中國社會有永恒的權力，因而階級壓迫便常常表現為權力壓迫。也許正是因為中國國民性中有“民主的”氣質，現實中人們往往又不能自主，而那些為民作主又不愿放棄那種權力的人，便將階級的壓迫變成權力的壓迫。白鳥庫吉所認為的“民主性的，而不是貴族性的、階級性的”中國國民性，與西方思想家關于“東方專制主義”的論斷，及中國啟蒙主義思想家對于中國國民性中的“奴性”的批判，正好形成了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

白鳥庫吉提出的中國國民性的第二個方面，即“中國人是保守性的，而不是進步性的”。這一結論與西方的東方學關于“東方（中國）停滯論”的結論相一致。所謂保守是一種態度，是一種精神狀態。所謂“保守的”，也不像“民主的，而非貴族的、階級的”那樣容易與社會學上的意義相混淆。那么白鳥庫吉在何種意義上認為中國人是保守的呢？他認為中國人厚古薄今，將理想寄托在古代，而不是寄托于未來。孔子聲言“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把古代的堯舜美化為完美無缺的理想人物，而中國人一直保留著自古以來的一些禮俗，中國語言文字過了三千年仍然原樣不動地使用著，作為中國人主體的漢人對周邊民族予以同化，而不是接受其生活方式，如此等等，結論是：“這些都證明中國人性格是徹頭徹尾保守的，而非進步的。”①現在看來，中國國民性格的保守性確實是存在的，但是正如“民主的”與“奴性的”是一種絕對矛盾的自行同一，“保守的／進步的”也是如此。任何一個民族都有保守的與進步（開放）的兩個方面，而且在不同的歷史時代表現不同，中國也是如此。若一味地保守，則無異于那個民族的自我室息，必然亡種亡國。中華民族五千年生生不息，必然不只是“保守的”。像唐代、宋代，在國際關系、文化態度上而言就不能說是保守的，而是開放的。但是對中國這樣的文化大國而言，可以保守的東西、值得保守的東西太多了，所以保守的多了一些。何況保守并非一定妨礙進步。在歷史上，保守與進步往往相反相成。白鳥庫吉關于中國人國民性是“保守性的，而非進步性”的結論，對后來日本東洋學的中國觀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如內藤湖南等人關于中國“老大帝國”論及“老衰”論，就與這種“保守”論密切相關，大都來自他們對近代中國特殊時代的觀感。

白鳥庫吉認為中國國民性的第三個特點是和平的，而不是侵略的。他指出：“中國人是和平的，而不是侵略性的。他們極其愛好和平，并不無端進攻他國，當然，自古以來漢民族擁有了那樣廣袤的領土，也并非沒有侵略或征伐的行為，但是大體上看，中國人卻都是被動的一方，而不是積極主動地侵略的那一方。”③作為東洋史、中國史專家的白鳥庫吉，在這一點上顯然是尊重歷史的。他認為歷史上的中國人總體上不喜歡窮兵武，也不贊賞窮兵武的帝王，而日本人卻普遍贊賞窮兵武的豐臣秀吉。白鳥庫吉認為中國人尤其熱愛農工商等和平事業，實為外國人所不能及。白鳥庫吉的這些結論，從價值判斷上而言是偏于正面的，后來又被一些日本的中國國民性研究者予以發揮，得出了“中國人沒有尚武精神”“中國人文弱”或者“中國人是懦弱的和平主義者”之類的結論，使“和平的，非侵略性”這一國民性的正面評價，反轉為一種民族劣根性。這一點也曾刺痛了梁啟超等主張中國國民性改造的啟蒙人士的心，他們對近世（宋代）以來中國尚武精神的喪失痛心疾首。

白鳥庫吉對中國國民性的第四點概括是“自尊的，非常唯我獨尊主義的”。他提到了中國歷來將本國稱為“中國”“中華”，以外族、外國為夷狄禽獸。他說：“我認為，中國人對于周邊民族所具有的優越感以及由此帶來的自信力自尊心，已經深深地滲透于國民的頭腦中。”③實際上，任何一個民族都有民族自豪感，白鳥庫吉站在日本人的立場上，從歷史的角度看問題，這一看法大體上是客觀的，尚不含鮮明的主觀價值判斷。但這一看法后來被日本的一些東洋學研究者、中國國民性問題的論者做了發揮。他們把“唯我獨尊主義”稱為“中華意識”，是一種蔑視周邊文化的文化自大；也有一些論者則將喜歡自夸、高調張揚作為中國國民性的重要特征。

白鳥庫吉對中國國民性的第五點概括是“實利主義的，而不是理想主義的；是道德性的，而不是宗教性的”。他認為中國在宗教上與周邊的夷狄戎蠻一樣，流于自然物的崇拜，思考任何事物都站在現實立場上，而沒有進人真正的宗教的立場。他拿印度的宗教性的國民性與中國的現實性的國民性相比較，更加凸顯了兩者的特色。

平心而論，對中國及中國文化一貫采取苛刻的批判態度的白鳥庫吉，在這篇文章中對中國國民性的論述與概括，還算是穩妥中允，而且要言不煩，也為后來的中國國民性研究者所繼承發揮。例如，東洋學家宇野哲人（1875—1974）在1920年代發表的《論中國國民性》一文，將中國國民性概括為十三條：民主性；家族主義；利己性；迷信；夸張性；附和雷同；社交性；同化作用；保守性；服從性；和平性；社會性；從容不迫之性格。④與白鳥庫吉的看法多有疊合。

三、服部宇之吉、渡邊秀方的思想史角度的中國國民性研究

白鳥庫吉的中國國民性分析研究雖然是東洋史學研究的組成部分，方法上也主要是史學的，但由于當時關于中國國民性還是拓荒性的話題，他的文章只有一萬來字的篇幅，而且雖然有東洋史學的實證基礎，但也明顯使用了當時盛行的“文明史學”所常用的體驗性、描述性、印象式的方法，既有卓見，又有濃厚的主觀性乃至臆斷色彩。而且，在白鳥庫吉的文章中，對中國人內在思想觀念的分析，與外在行為的描述，兩者是混在一起的。

隨著研究的深入，進入1920年代之后，另一位著名的東洋學家、東京大學教授服部宇之吉（1867—1939）從中國哲學思想史的角度來研究中國國民性，或者說是將思想史的研究與國民性的研究結合起來，對中國國民性進行了內在思想的分析，并做了系列講演，出版了《中國的國民性與思想》（1926）一書。服部宇之吉將中國的國民性視為中國人的一種思想形態、觀念意識與價值體系，因而將“國民性”的研究與“思想”的研究結合起來。思想是內在的，行為是外在的。國民性則是內在的外在化，是內在與外在、思想與行為的統一。服部宇之吉在中國思想史中考察中國的國民性，屬于一種內在的、歷史的、深度的考察方式。誠然，思想未必一定付諸行為，行為也未必一定有思想依據，但思想本身作為一種精神上的抽象事實，卻正是國民性的內在基礎。國民性本身是抽象的存在物，抽象的國民性本身就是一種思想形態。研究國民性，最為有效的方式是首先研究國民的思想，它與通過社會調查、田野作業進行的外在行為的考察研究屬于兩種不同的路數，但兩者可以互為補充。前者可以避免后者以偏概全、道聽途說的局限，因而更為可靠。服部宇之吉的《中國的國民性與思想》的價值主要在于此。

綜觀《中國的國民性與思想》全書，服部宇之吉主要以四種“主義”來概括中國人的思想，把握中國人的國民性：第一，在社會組織方面的根本思想是“平等主義”的；第二，在對外關系與民族發展方面的根本思想是“文化同化主義”的；第三，在文化上是“右文主義”亦即尚文主義或重文主義的；第四，在日常生活領域中是“形式主義”的。

其中，服部宇之吉關于中國國民性中的“平等主義”思想，與上述白鳥庫吉提出的“民主性的，而不是貴族性的、階級性的”顯然具有繼承關系。他開門見山地寫道：

翻開古代史，就可以看到曾有埃及、印度、美索不達米亞、中國等古老的文明，而能夠存續至今的只有中國。其他雖然山河依舊，但是國已不國，究其原因，不一而足，但其中重要的一條，就在于階級制度（Caste system）。除中國以外的其他國家，都因實行階級制度而造成文明僵化停滯，最終導致亡國。然而在中國社會中，其他古國那樣的階級并不存在，其結果，即便文明時有沉滯，也能別開生面，滿血復活，一直存續于今日。總之，我認為在種種原因中，有沒有階級制度，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因而，如今中國社會的根本主義，就是不要階級制度，在平等主義的基礎上建立社會。？

在這里，服部宇之吉所謂的“階級制度”，與白鳥庫吉一樣，指的是身份等級制度。他對中國歷代典籍進行了細致的分析，認為中國社會雖然有階級或等級現象，例如，有庶人與士人、君子與小人之類的區分，但是卻沒有身份不可更改的那種天生注定的“階級制度”，而是依靠各人的時運與努力發生改變。中國歷代都有貴族，也有奴隸，但中國的貴族也不是始終固定的身份，奴隸也不是天生注定的，而是因為犯罪、債務、戰俘等種種原因形成的，尚不能成為一個獨立的階級。中國歷代盛行的“官尊民卑”、官民對立，不是階級性的、制度性的、世襲性的。中國這樣的沒有階級制度的社會組織形態，相應地產生了中國人的“平等主義”思想，這成為一種根深蒂固的國民性，因此人們對于所有的不平等，都充滿排斥、反感與敵意。

如果說服部宇之吉的“平等主義”是就國內社會關系而言的，那么他所謂“文化同化主義”則是就民族關系而言的。所謂“文化同化主義”，是對上述白鳥庫吉所說的“和平的，而不是侵略的”這條中國國民性的一種深入發揮。服部宇之吉認為，由于漢民族的文化較之周邊民族文化發達得多，所以從一開始就注重以自己的文化來同化周邊民族，而不是以訴諸武力為主。“中國人本來就是和平主義的，儒教等其他各派哲學思想都是和平主義的。既然是和平主義的，就不是動輒訴諸武力，而是采取以文化之力予以同化的方針”？。服部宇之吉認為，正是以這樣的思路與方針不斷同化周邊民族，才在漫長的歷史發展中，形成了中華民族。

與“文化同化主義”密切相關的，就是“重文主義”。“說到‘重文主義’，馬上就會令人想起‘尚武主義’。本來，重文與尚武，并不一定是相互排斥的。更確切地說，兩者是可以并行不悖的。但是，中國人的重文主義實際上與尚武主義是不相容的。所謂重文，直接就意味著輕武。”①服部宇之吉通過對中國諸子百家哲學思想中的和平主義，以及中國歷史上屢屢發生的妥協退讓、厭戰反戰傾向的分析，認為這種重文輕武直接造成了中國人的文弱之風。服部宇之吉的這種觀點與同時期梁啟超關于中國人的“戰國精神的喪失”，與陳鈺、雷海宗等現代“戰國策派”關于中國人的“兵的文化”的喪失的警示，都是一致的。

服部宇之吉進而認為，重文主義自然就是重“禮”，而所謂“禮，不用說就是頗為形式性的東西。重禮的結果，勢必使得中國人趨于formalism或conventionalism亦即形式主義。從其他方面來看，中國社會在數千年間不斷發生了一些變化…但從古流傳至今的禮數也有不少。這些都可以歸為中國人生活中的形式主義的一面”？。他進而揭示了這其中的邏輯：“因為注重形式，所以中國人的觀念對于‘名’尤其看重。當然任何一個國家的人民都不會不顧名，然而中國人尤其重名。”③而所謂“名”，從功利主義的角度說就是“功名”，從精神心理的角度說就是“體面”（也就是“面子”）。在這里，服部宇之吉又觸及到了談中國人國民性者必然談到的一條，那就是中國人愛“面子”。此前，美國人明恩溥在《中國人的氣質》一書中第一章的標題就是“面子”。重面子被視為中國國民性的首要特征，最為外國人熟知。因為日文中本來沒有“面子”這個漢語俗詞，故而服部宇之吉使用了“體面”這個詞。當然，“體面”也就是“面子”對服部宇之吉的《中國的國民性與思想》全書予以分析，就可以發現其中包含著對中國國民性的邏輯構造的揭示：首先，因為在本國社會有了“平等主義”，然后才在民族關系中產生了“文化同化主義”，這是民族關系上的一種平等追求；有了文化同化主義，自然就會起到輕視戰爭與武力、重視文化的作用。而對文化的作用的特別注重，又造成了“重文主義”的國民氣質。“重文”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重“禮”，過分重禮便造成了社會生活中的“形式主義”，而形式主義反映在國民心理與性格中，就是所謂“體面”亦即“面子”。面子就是一種最具體的形式。

服部宇之吉的中國國民性研究，其方法是歷史學的，具體而言是思想史的。這一切都得益于他作為中國哲學史專家對中國哲學思想史的熟稔。與服部宇之吉在方法和思路上相似的，還有一位同樣是研究中國哲學史的東洋學家，那就是早稻田大學教授渡邊秀方（1883一1940）。他的《中國人的國民性》，在論法與結論上與上述的白鳥庫吉、服部宇之吉多有相似，也把所謂“文弱的和平主義”、保守性與講求形式等，作為中國國民性的重要特征，但渡邊秀方作為哲學史專家，對中國國民性的研究更帶有哲學意味，那就是從矛盾的對立統一中理解和把握中國國民性，他在書中專設一章（第八章）“論矛盾性”。他認為：“中國國民有中國式的矛盾性。本來無論哪里的國民，多少總有些矛盾，但…俄羅斯和中國的國民其矛盾性表現尤為顯著。”@例如，關于平等主義，白鳥庫吉認為中國人的國民性是“民主性的，而不是貴族性的、階級性的”，服部宇之吉認為中國人的思想與國民性是平等主義的，而渡邊秀方從矛盾的對立統一原理出發，認為中國國民性是“差別的而又是平等的”；服部宇之吉認為中國國民的思想與國民性是“文化同化主義的”，渡邊秀方則認為中國國民性是“排外的而又是同化的”；白鳥庫吉、服部宇之吉認為中國人是和平的、非侵略的、文弱的，渡邊秀方則認為中國人是“文弱的又是強韌的”。@矛盾的東西既是一種悖論，但常常又是最全面、最辯證和最真實的。這種從矛盾性上來把握國民性的方法，后來在美國學者本尼迪克特在論述日本國民性的名著《菊與刀》（1946）中提供了更典型的范例。

四、天野利武、鳥山喜一的中國“粘液質”國民性論

上述白鳥庫吉、服部宇之吉等對中國國民性的分析與評價，是基于歷史的、哲學思想史的分析。其特點是將國民性看作一種歷史的、文化的現象。白鳥庫吉強調：“上述的…中國人的性格氣質，都是迄今為止歷史的發展演變所決定的，絕不能說中國人的血液當中具有這種氣質。”@然而，這種被他預先排斥、否定了的“血液論”，卻在此后成為一些學者對中國國民性進行研究的另一種方法與途徑。如果說白鳥庫吉、服部宇之吉、渡邊秀方等人的中國國民性研究是民族學、歷史學、社會學與哲學的方法，那么“血液論”則屬人類學、心理學的方法。方法不同，結論卻大同小異。

天野利武的《中國國民性論》，認為中國國民性研究之所以出現眾說紛紜、彼此矛盾的現象，首先是因為中國人與中國文化本身的復雜性，其次是因為一些論者將中國某一階層、某一類型、某些個案的東西，看作整體的中國國民性的緣故。為此，他主張將中國各民族看作是一個整體，用一個詞將中國國民性概括出來，他使用了古希臘醫學家希波克拉底和加倫提出的按體液類型來劃分的“四種氣質類型”說，即“多血質、憂郁質（黑膽汁質）膽汁質（黃膽汁質）、粘液質”（日本有學者將四者對應釋譯為“陽氣、陰氣、短氣、平氣”）。天野利武認為，中國人的性情雖然各有差異，但在總體上說是屬于“粘液質”的，具體表現為八個方面：第一，對外界反應遲鈍，對與己無關的事情漠不關心，難被感動，缺少興奮；第二，舉止動作緩慢，不活潑，喜歡沉著冷靜處事，不急不躁；第三，喜歡平靜安逸的生活，愛享樂但有節度；第四，缺乏活動性、積極性，消極退避；第五，遇事往往舉棋不定，猶疑不決；第六，然而一旦下定決心，就執著堅持，不易改變；第七，堅韌持久，忍耐力強；第八，固守傳統習慣，具有保守傾向。③天野利武將通常用來描述個體或個人的四種體液類型的假說，用來描述像中國人這樣的極為復雜多樣的群體、總體的基本性格，確實是一個大膽的嘗試。這里既有醫學、人類學、心理學的科學色彩，又有現代西方斯賓格勒的“觀相學”、湯因比一脈的“文明類型學”那樣的宏闊的概括想象力，使得中國國民性的研究與評價趨于類型化、整體化。

值得指出的是，天野利武并不是專業的東洋學學者，而是心理學教授，但是他的研究方法卻被東洋學家鳥山喜一（1887—1959）所贊賞和接受。鳥山喜一認為，天野利武用“粘液質”來解釋中國國民性，“是理解中國民族性的一把鑰匙。有了這把鑰匙，中國民族性之謎可以得到解釋。以此解釋，可以避免像一群瞎子摸象那樣，把摸到的象牙、象腳、象鼻當作大象的全體”@。鳥山喜一在《中國民族性論》的小冊子中，將“粘液質”的心理分析方法，與他的東洋史學的研究方法結合起來，特別強調了中國國民性的一個主要特征，就是“極具韌性”。他指出：“所謂極具韌性，可以和中華民族旺盛的生命力、強大的忍耐力，還有柔性的性格聯系在一起來理解，像中華民族那樣的擁有悠久古代文化的民族，能夠保持其社會與民族的長期繁榮，在世界上是無有其類的。準確地、不夸張地說，是獨一無二的。對此，也有人解釋說那是因為北方游牧民族的侵入與混血，對民族性的動脈硬化有療救作用。這種假說或許有其道理，但是不如把這一點看作是中華民族本來就具有的強大素質。我想說的是：粘液型的素質，人種性的遺傳，在體質上、心理上都是存在的。”鳥山喜一結合對中國歷史材料的分析，強調指出：“這種農業民族特有的忍耐與堅韌，亦即由此表現出的一種達觀，是漢民族的一種基本的通性。”？

鳥山喜一還從“粘液質”出發，進一步解釋此前多位中國國民性論者所指出的中國人“猜疑心重”等問題。美國人明恩溥的《中國人的氣質》的第二十四章標題是“相互猜疑”，專講猜疑心；日本東洋學家桑原鷺藏曾有一篇題為《中國人的妥協性與猜疑心》的文章，認為妥協性與猜疑心，實為中國人的兩大痼疾。鳥山喜一認為在中國的人際關系中猜疑心確實很重，但只說猜疑心是不全面的，粘液質的民族不輕易相信他人，但也應該注意相反的一面，那就是一旦獲得信任，則以赤心相待，絕不多疑。此外，他認為中國民族性中常被人提起的一些重要的特征，比如，喜歡慢慢悠悠，缺乏熱情與感動，做事手腕老辣，思想保守、遲鈍，講求實際和功利，老謀深算，冷酷無情，自尊心強，要面子等，都帶有老年化的性格特征，都可以用“粘液質”來解釋。

總體來看，上述日本東洋學家從不同的學科層面，通過不同的研究方法與途徑得出的關于中國國民性的看法各有特色。一般說來，對國民性的概括評價不得不犧牲個別性和具體性，同時又難免將人類的某些共性（人性）視為國民性，或者將某些特定時代、特定區域的群體特征視為國民性。而且研究者自身也很難擺脫自己的主觀性，包括立場的局限性、角度的片面性，生活體驗與實地觀察的有限性，走馬觀花、浮光掠影的膚淺性，服務于特定目的的功利性等等。相比之下，上述日本東洋學家的中國國民性研究，不是以特定時間、特定地域、特定人群為對象的經驗性、印象性的觀察描述，作為東洋史學研究的一種延伸，建立在扎實的文獻史料的基礎之上，對中國國民性某些重要特征的概括，如愛好和平、尚文重禮、講求實際、極具韌性、粘液質氣質等，至今仍不失其學術價值。在20世紀初期中國新文化運動時期，包括上述這些東洋學家在內的日本學者對中國國民性的研究與評論的成果，曾對魯迅、周作人、梁啟超、陳獨秀等啟蒙主義思想家的國民性改造思潮、國民性反思批判產生了一定的影響。今天，在文化交流、文明互鑒與國際交往中，國民性問題仍不失其意義，因而有必要站在中國立場上，對日本東洋學的中國國民性研究的成果進行再研究與再評價。

注釋：

①? 參見天野利武：《中國國民性論》，京城帝國大學大陸文化研究會編：《大陸文化研究》，東京巖波書店1940年版，第180—183、177—205頁。

② 參見王向遠：《日本對華侵略與所謂“支那國民性研究”》，《江海學刊》2006年第3期。

③ 參見明恩溥：《中國人的氣質》，劉文飛、劉曉暢譯，譯林出版社2012年版。

④⑤⑥⑦⑧⑨⑩???? 白鳥庫吉：《關于清韓人的國民性問題》，《白鳥庫吉全集》第10卷，東京巖波書店1972年版，第71、79、76、81、83、72、73、77、79、82、86頁。

? 宇野哲人：《論中國國民性》，張學鋒譯，《中國文明記》，光明日報出版社1999年版，第195—205頁。

????? 服部宇之吉：《中國的國民性與思想》，東京京文社1927年版，第1、36、40、154—155、169頁。

?? 渡邊秀方：《中國人的國民性》，肖孟、林力編譯，《三只眼晴看中國》，中國社會出版社1997年版，第204、208—212頁。

??? 鳥山喜一：《中國民族性論》，內閣印刷局，1941年3月，第11—12、15—16、18頁。

? 桑原罵藏：《中國人的妥協性與猜疑心》，《桑原罵藏全集》第1卷，東京巖波書店1969年版，第503頁。

作者簡介：王向遠，廣東外語外貿大學日語語言文化學院、東方學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廣東廣州，510420。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