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構性的自我對抗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馬克思哲學革命的哲學理念創新\"（項目編號：18JJD720002）

中圖分類號：B565.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25）05-0081-07

“真理就是它自己的完成過程，就是這樣一個圓圈，預懸它的終點為目的并以它的終點為起點，而且只有當它實現了并達到了它的終點它才是現實的?！雹倜鎸畔ＥD自在主觀的否定性以及康德“二律背反”的否定性對“思辨的科學說來都不中用了”③的理論難題，黑格爾以否定之否定作為理性的武器引入對現實存在的反思性理解，建立了揭示概念、事物內在聯系與必然性的理性辯證法，整個過程構成了一個有機聯系、矛盾發展著的有機整體。面對資本主義虛偽的“辯證運動”，“新馬克思主義者”齊澤克一方面認為黑格爾辯證法中的同一性作為一種封閉的自我認同是當下“犬儒主義意識形態”的構成原則，“犬儒主義意識形態”是黑格爾辯證法同一性邏輯純粹概念化的表達；另一方面，齊澤克又以拉康精神分析之“空無”將黑格爾辯證法中的否定之否定改造成結構性的自我對抗，以此批判與解構黑格爾哲學中的同一性邏輯，闡發“犬儒主義意識形態”統一性幻象的內在斷裂。齊澤克面向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現實的態度與批判精神實質上是對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使命的繼承。他們都以一種關乎未來社會的超越性和批判性來考察資本主義的歷史命運，并對資本主義天然、永恒的神話進行系統、全面的批判。但是，齊澤克此種在精神分析框架內對意識形態主體的悖反性解讀忽視了黑格爾辯證法最值得肯定的地方：以否定之否定的超感性理念世界的展開描述了思維以及現實世界歷史的運動。齊澤克割裂了馬克思與黑格爾辯證法的哲學史淵源，疏離了對象性活動這一社會歷史根基。這其實是已經被黑格爾所揚棄的獨斷論的形而上學，需要我們認真加以反思和批判。

一、“犬儒主義意識形態”：“辯證統一”幻象及其批判

在20世紀50年代中期冷戰開始之初，受黑格爾同一性哲學的影響，西方右翼學者阿隆在《知識分子的鴉片》一書中叫囂“意識形態的終結”。阿隆將“革命”和“無產階級”稱之為“神話”，并將左翼學者稱之為信仰共產主義“世俗宗教”的狂熱信徒。美國學者貝爾則認為馬克思的階級分析理論不再適用，現存資本主義制度與民主政體已經成為全人類唯一共同追求的普世價值。這正是福山借助意識形態幻象宣揚的“歷史終結論”所傾向的論斷，即強調當代資本主義制度的自我修復能力，認為資本主義社會自身的自由主義能夠有效地控制資本主義體系內部的矛盾而無須否定體系自身，以此掩蓋資本主義深刻的內部矛盾。

在齊澤克看來，意識形態的發展歷史具有三個階段，分別是“自在意識形態”“自為意識形態”以及“自在自為的意識形態”或“犬儒主義意識形態”?！白栽谝庾R形態”是教條、信仰與概念的有機結合，是某種“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不得不把自己的利益說成是社會全體成員的共同利益，就是說，這在觀念上的表達就是：賦予自己的思想以普遍性的形式，把它們描繪成唯一合乎理性的、有普遍意義的思想”。③在馬克思那里，“自在意識形態”是統治階級編造的一套關于自身普遍性的謊言，是對社會存在以及社會現實的虛假意識，囊括了與話語系統理論有關的全部發展形式。“自為意識形態”指的是“自在意識形態”外化為物質性的意識形態制度、儀式和機構，它需要通過社會結構或實踐行為來實現人們對某種意識形態的認同。比如阿爾都塞所謂的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理論，就是國家通過自己的權力在不同的領域實施對人民的意識形態控制，體現了意識形態的外部性實質。與作為“觀念復合體的自在意識形態”和“物質性的自為意識形態”不同，在齊澤克看來，當今資本主義社會意識形態不是終結了，而是以“非意識形態”或“超意識形態”的方式幻化為一種構建虛假幻象的社會存在?！澳蔷褪歉镜馁Y本主義的暴力體系，它比直接的前資本主義社會—意識形態暴力更加離奇：這種暴力再也不會歸因于具體的個人及他們‘惡的動機，它是純‘客觀的’、系統的、匿名的?！雹芗词谷藗儗Υ朔N虛假意識形態認知得一清二楚，也無妨其以一種潛移默化的無意識方式控制人們的行為和社會生活方式。因為人們知道意識形態是建構社會現實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破壞這些秩序有可能導致社會生活的毀滅。這就是晚期資本主義拜物教中出現的新形式—“自在自為的意識形態”或“犬儒主義意識形態”。正如齊澤克在分析商品拜物教時所言，人們在知的層面上知道貨幣毫無魔力可言，只是人與人之間社會關系的一種物質化形式而已，然而在實踐上卻如黑格爾一般的思辨唯心主義者一樣仿佛對貨幣的面目一無所知，瘋狂欲求貨幣“既不可磨損又無法撕破的、堅不可摧的‘軀體之內的軀體'”③，似乎貨幣在其金剛不壞的非物質性實體內就是財富的象征。

在齊澤克看來，此種“犬儒主義意識形態”早在德國古典哲學時期就已經被黑格爾解釋過了。黑格爾的辯證法是構建“犬儒主義意識形態”的主要理論方式?！耙磺袉栴}的關鍵在于：不僅把真實的東西或真理理解和表述為實體，而且同樣理解和表述為主體。”③面對康德知性形而上學的抽象兩極對立，黑格爾雖然克服了康德物自體的不可知論以及先驗范疇作用于感性現實的直接性，但卻從根本上繼承了康德“人為自然立法”的主要原則：我們所認識的客觀世界依賴于主觀概念世界的原初構成，客觀世界是自我認同的思維模式與意識材料互動的結果。黑格爾以一種概念的邏輯推演方式將斯賓諾莎的絕對和康德、費希特的自我意識綜合為一。這一絕對者的自我活動既是在自身內部矛盾的推動下，經由無數個否定之否定的小圓圈嵌套而成的具有無限自發性與創造性的體系發展過程，也是事物和世界的本質、過程和結構規定，還是認識從知性思維的非此即彼進展到思辨思維的亦此亦彼、達至思想的總體性和知識體系性的過程。每一次否定既是之前環節的結果，比之前環節更豐富；也是之前環節的對立物，是對肯定性的否定；更潛在地包含著之后環節，是之后環節進展的起點。只有經過肯定的正題一否定的反題一否定之否定的合題三個環節之后才能“在對立的規定中認識到它們的統一”①，建構形而上學的真理。黑格爾以此建立了揭示概念、事物內在聯系與必然性的理性辯證法，表現在黑格爾《邏輯學》諸范疇中。“‘概念’是有現實品格的范疇”③，世界最終以范疇或純粹概念的呈現方式被我們所認知，這一呈現方式本質上是“一個邏輯先在性的原則，它展現為一個哲學體系”。③因此，我們可以說黑格爾站在絕對唯心主義的基礎之上在否定之否定中實現了辯證法、邏輯學、本體論與認識論的統一，解決了近代以來追求的思想客觀性問題。齊澤克認為黑格爾此種由否定向肯定轉入的同一性整體揚棄了物質過程的全部差異和消散，是一種封閉的自我認同。當下的“犬儒主義意識形態”與此種邏輯先在的自我認同思維模式之間具有同構性，都是通過范疇或規范發揮著構造對象世界的功能。因此，要反對“犬儒主義意識形態”的虛假性，就要拒斥同一性思維，拒絕將黑格爾的辯證法看作是包含否定性最終達至肯定性的同一性整體。

基于以上考慮，齊澤克以拉康“主體不可能性之空隙”替換黑格爾辯證法中綜合了所有對立項的絕對精神，將黑格爾的辯證法改造成“前一先驗的裂隙或斷裂”式的否定結構，直接硬性地抹除黑格爾依靠辯證法的同一性邏輯所構建的封閉體系，以揭示“犬儒主義意識形態”企圖掩飾的社會現實的非一致性。正如齊澤克在《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引論中對自己理論目標的概括所言，要“實現‘對黑格爾的回歸’，即在拉康精神分析的基礎上重新解讀黑格爾的辯證法，再次激活黑格爾的辯證法”@，以克服“失敗了”的正統馬克思主義和西方馬克思主義邏輯，為探討意識形態問題開辟新的道路。

簡而言之，齊澤克認為黑格爾的辯證法不僅是當下意識形態同一性思維與一元主義思維定式的理論支撐，而且構成了當下意識形態批判的隱形邏輯?！拔覀冊诤诟駹柲抢锇l現的，是對差異和偶然性的最強烈的肯定?！雹僖虼耍R澤克聲稱自己從始至終都是一位黑格爾主義者并要求回到黑格爾，通過對黑格爾否定之否定的拉康式解讀克服傳統形而上學陰影，凸顯被“犬儒主義意識形態”統一性幻象所弱化的悖謬和否定。

二、“實體即主體”：從否定之否定到結 構性的自我對抗

在黑格爾的辯證法中，真正的否定不是指向與事物外在對立的不和諧的別物，不是停留在矛盾狀態下某物與別物交互往復的無限否定，這是一種壞的否定性。真正的否定是某物在他物中把自身確立起來，用他物來充實自己，進而在更高的同一中確立自身而體現為一種發展性的揚棄，否則肯定與否定、有限與無限將始終處于二元對立的絕對分裂狀態。因此如康德般在知性范疇內對現象作單純主觀主義的闡釋是行不通的。為了實現批判與建構的統一，黑格爾通過精神的認知過程將康德的先驗主體上升至思辨主體的高度以使其能徹底同化物自體。思辨主體是先驗主體在把握物自體時對所產生的否定進行再否定而達至的肯定結果，在此過程中，思辨主體通過自身運動構造出“內容”而超越了形式主義。正是這種將“反思規定的僵硬對立”揚棄在哲學建構中以實現理性與現實和解的方式使黑格爾享譽為傳統形而上學的完成者。但是，齊澤克批評“黑格爾的理念是貪得無厭的饕餮之徒”@，企圖化解任何異質性的存在。他認為，由知性上升到理性不是回到完美的整體對知性二元對立的克服與超越，而是將這種否定之力從“‘純粹在我們心中”的存在走向事情自身”③，并認識到這種創傷性撕裂結構存在的必然。

在齊澤克看來，拉康理論中無法被符號化的實在界與傳統哲學中實在之物所處的位置大體一致，都是人之現實活動所竭力追求的超驗實證本質。就此點而言，拉康就足以與傳統的哲學家建立起關聯。因此，齊澤克以“暴力解釋”的方式用拉康精神分析中“非一全”的欲望主體取代黑格爾超驗哲學中的絕對主體，對傳統哲學中的中心性、同一性邏輯強制進行激進的批判和解構。從設置預設到預設設置是齊澤克真正偏離黑格爾的地方?！皩嵲诮缦扔诜栔刃颍瑢嵲诮缡窃谧陨硐萑敕栔刃蚓W絡時，由符號秩序在事后結構起來的?！雹茉邶R澤克的視野中，實在界是符號化過程的起點、基礎和根基。所謂的“實體即主體”是指黑格爾的絕對主體在通過具體行為干預現實之前，能夠通過設置預設即純粹形式轉化這一符號性行為把世界、客觀性轉化為由主體制造“設定”的某物，預設為主體行為的積極條件。這也是黑格爾辯證法的原意：絕對主體能夠同化實體或物自體。但是，由于無意識始終是主體內心深處被壓抑而無從意識到的欲望，主體自我并不是此身心的主宰；主體本身是“非一全”的，所以主體又無法完全內化客體既定的實證性。這種設置預設又總是受到預設設置的限制，總免不了有一些“無法徹底象征化的剩余物或脫落物”。？這一剩余并不是“物質實體性的實存，它最終呈現在主體被劃去的那個位置上，即空缺的崇高位置王位上”@，此即拉康提出的一專有名詞：“對象a”。如果說設置預設是一種異化，即通過純粹的形式行為預先結構化我們對世界的感知，把事物的既定狀態完全當成“自己的產品”來接受，以便在世界中為我們的實證性一事實性的干預開辟空間，使我們的干預成為可能；那么預設設置就是分離，是作為“非一全”的主體不再把自己預設為主體，廢除了形式轉化的結果，接受象征秩序的不存在。預設設置是對設置預設的否定，但是這種否定并不是全盤否定，而是“并非全部”。

對象a作為“主體不能夠認識自身的剩余物” ① 充當著欲望的對象和目標，它們抵抗主體化的循環，逃避符號性的整合一消解。因此，對象a歸根到底是“偶然遭遇造成的震驚”？，它破壞了主體符號世界的平衡。而“作為‘實在界應答’的主體”③＼$則是對象a的主觀化或形式化，是“現象與原質分開”@，并將否定徹底銘刻自身且始終無法從中擺脫的主體。對象a是這一形式的內容或質料，支撐著破碎的主體。對象a與主體＼$都是實體“主體化”的剩余物。實際上，黑格爾絕非愿意看到絕對主體在同化物自體時還必須保留無法被同化的否定性。齊澤克對黑格爾“絕對主體”概念的重構并非建立在傳統黑格爾主義者所強調的泛邏輯主義之上，在他這里，主體＼$是在同化實在界時有所保留的欲望主體，是“對象a”的“反向投射物”。在齊澤克看來，否定是主體的特征，“這個雙重的、自我指涉的否定，并不意味著對實證同一性的回歸”@，而是“通過那永遠阻止它（主體）實現完全的本體論身份的‘在喉之’才得以存在”。？主體以這種方式與自我建立起一種密切的肯定性關聯，但此種不一致性和對抗性并不是絕對主體無能的象征，它具有推動性的革命力量。

由于康德的超驗統覺性主體是“有限”的，它從來都不能調停既定的客觀性，因此無法突破自身和物自體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從而在面對物自體時導致思維與存在、自由與必然等處于二元對立的對峙狀態。這一分裂狀態被視為主觀性的假象。在主觀與客觀的關系上，康德只把握到否定性這一主觀維度，而沒有將否定融人客觀現實之中。這就意味著，康德仍然預設外在的客觀現實是自在連貫的。只是在黑格爾這里，“二律背反”才標識出實體自身的裂口。實體在其基本的維度上就已經包含否定、中心空洞而黑暗的瘋狂內核。齊澤克借助于對黑格爾“實體即主體”的拉康式解讀將實體的實在界進行肢解，揭穿了操控著先驗主體之現實的內在斷裂性，提供了一種“承認對抗的最一貫的模型”。2006年后，齊澤克借用天文學的“視差之見”這種具有本體論意義的方法論更為體系化地演繹了此辯證邏輯。“視差之見”原本是天文學的概念，指的是由于觀察者位置的變化而導致觀察對象本身的明顯變化。但在齊澤克看來視差的產生并非是主體性的，而是源自客體本身的純粹自我差異?？腕w自身結構的裂縫一“對象a”始終抵制主體化的整合消解，體現了主體自身同一性的不可能。在視差的語境下，不存在對立面之間的中立點。黑格爾所言的否定之否定不是正題、反題對立的雙方通過中介或者否定而通往更高合題的過程，而僅僅是視差之見從正題過渡到合題而已。齊澤克將反題結構性地內嵌到正題中，合題與正題完全一致。當從正題過渡到合題，合題“并不是通過建立新的包含一切的統一體也不是通過建立更大的同一性來解決矛盾”④，而只是從外在的反思過渡到確定的反思。借助這一純粹形式的變化將片刻之前被體驗為障礙物的反題片刻之后被證明是正題成立的積極條件，正題得以獲得本體論層面的一致性。所以，辯證法的實現就是通過視角的轉換賦予正題以否定性，正題與反題的互補性填補了對方的匱乏，構成了一個和諧的整體。齊澤克在《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中舉了一個簡單的例子，猶太人被視為破壞穩定社會同一性的力量，但如果不借助于猶太人這一否定性的形象，社會構架本身就會土崩瓦解。同一性正是通過猶太人這個否定性形象才得以確立的。這種雙重的、自我指涉的否定將黑格爾的否定之否定所具有的“破壞性力量化約為同一性的自我調停過程中的匆匆一瞬”?！斑@個阻止我獲得充分的同一性、確保我與自己保持同一的固有限制，同時又使我獲得了最低限度的實證一致性?！保咳绻覇适Я诉@個固有限制，我的實證同一性就會土崩瓦解，也正是這一雙重的、自我指涉的否定使得事物不斷發生變化。

在黑格爾的辯證法中，主體經由否定之否定的辯證過程上升為所有實體的基礎?！昂诟駹枦]有壓制視差邏輯，而是把它從康德的‘自在’帶到了‘自為’。”@齊澤克在以拉康“分裂主體觀”重塑黑格爾辯證法否定之否定的過程中，“主體性的維度介入了實體的最核心之處，表現為一種無法還原的匱乏，這是一種它自身永遠無法獲得完整的自我認同的匱乏”。③“實體即主體”描述的是現實的內在斷裂性對“非一全”主體的操控，“非一全”主體恰恰是實體內在斷裂性的具象化?！拔覀兩砭悠渲械摹澜纭灰粋€符號性的秩序—本身是不完整的和不連貫的”，齊澤克以此揭示“犬儒主義意識形態”的虛假同一性。

三、結構性的自我對抗：“犬儒主義意識形態”“辯證統一”幻象的瓦解

20世紀90年代初，以福山為代表的新自由主義者高舉黑格爾“意識形態終結論”的大旗，在現實的社會領域為資本主義的普遍性、永恒性和合法性做實際論證。在齊澤克看來，我們生活的社會現實與其說是后意識形態時代，不如說是被“犬儒主義意識形態”統治的時代?！叭逯髁x意識形態”掩蓋了社會不可能的裂縫和社會的根本否定性，為我們創造了現實的統一幻象，給我們以幸福和安詳的結構感、秩序感和平衡感。“我們無法看到充斥著整個社會的矛盾沖突，相反沉浸在我們的社會是個有機整體的意識中，以為團結、合作等種種力量把我們結合在一起?！雹墼谫Y本主義社會中，有太多的社會現實都是建立在意識形態這種空無和玄虛之上的。我們所能接受并身在其中的現實均是符號化的現實，是象征化的結果。正如尼采所言，奴役一個人最好的方式就是給他自由的幻覺。但是，齊澤克并非要我們適應或臣服象征性的同一秩序，而是試圖在“和解”和“統一”的當下社會中闡發“犬儒主義意識形態”的內在斷裂性，消解“犬儒主義意識形態”的和諧幻象。

由前文可知，齊澤克認為辯證法的螺旋上升過程是建立在結構性的自我對抗的基礎之上的。正是這一“絕對內在的裂口抑或不諧”使得事物不斷發生變化，也正是由于這一絕對差異，任何實定性一肯定性的秩序都無法達成自我總體化?；诤诟駹栿w系中所呈現的實體性裂縫，齊澤克認為人類的生活可以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拉康謂之象征界的現實生活，是“包含在相互作用和生產過程中的現實人的社會現實”③；另一部分是人類看不見也永遠無法達至的實在界。實在界拒絕任何象征化，是“資本不可動搖的‘抽象’的幽靈邏輯學，資本決定現實生活中會發生什么”。？象征界“永遠也不能成功地完全‘覆蓋’真實，永遠包括一部分未經處理的、尚未實現的象征債務，這種真實仍然未被象征化的那部分現實在幽靈鬼怪的偽裝下回來了”。③一切社會秩序都不是封閉的和總體的，總有一部分未被象征化的實在界。意識形態的顛覆就來自于象征秩序不可能排除的實在界，即來自既定政治框架之外的某種力量所呼呼的不可能性，惟其如此才能懸置和顛覆意識形態的固化秩序而開啟真正革命的可能性；也只有這種不可能性的要求才能產生瓦解既定政治秩序和思想秩序的真正的現實力量，擺脫大他者的控制。在齊澤克看來，資本主義社會這個絕對否定性環節的物質載體，是全球資本主義體系所“拋下”的那些事物，即生態危機、知識財產問題、新科技帶來的社會倫理困境以及被納入者與被排斥者之間的對抗。這四類事物或現象是資本主義意識形態幻象總體化失敗的癥狀，其既具有阻止資本主義社會成為一個封閉性和秩序性整體的能力，又展現出撼動資本主義全球化的姿態。在這四種創傷性裂隙中，被納入者與被排斥者之間的對抗是根本性的。齊澤克將被排斥者定義為“一個沒有任何肯定內容的純潛在性的虛空”。③此種笛卡爾意義上的“空洞的姿態”是游離于同一性體系之外的非同一性的“對象a”。正是被排斥者的虛空而又可以擁有任何內容的特性在反對資本主義經濟制度中扮演了“零級對抗”的角色。“如果缺少了第四種斗爭，另外三種斗爭也會失去其批判的鋒芒一一生態危機變成可持續發展問題，知識財產變成煩瑣的法律問題，生物遺傳學變成純粹倫理學問題?！雹埤R澤克所謂被排斥者的典型其實是貧民窟居民，包括移民工人、失業者以及離開土地的貧民，他說：“當現代社會常常被描述成全面控制的社會時，貧民窟存在于國家的邊緣，在那里國家（至少部分地）撤出它的控制。在國家領土的官方地圖上如同一個白點、一片空白的領地?！必毭窨呔用褡鳛檫@個社會“非部分的部分”是不被計算的社會“額外”因素，他們背井離鄉，無依無靠，實際上“要失去的只有鎖鏈”。？正是貧民窟居民被經濟一社會排斥出去的確切事實使得他們與作為本體論層面上的自我對抗內在地聯系在了一起，成為否定既有秩序的現實載體。拉康在討論安提戈涅時，就將安提戈涅定義為肉身及主體性存在但被排斥在共同體之外的“活死人”。而安提戈涅決絕反抗，冒死中斷象征的行動能量正是齊澤克渴望在貧民身上找到的。他認為，唯有實在界真正的“創傷性行動”才是徹底反抗政治秩序、懸置或顛覆意識形態幻象的真正核心力量，“會徹底重新界定‘游戲規則’，包括行動者的基本自我身份認同本身—真正的政治行動釋放出否定性的力量，撼動了我們存在的基礎”？，從而保證革命的永恒激進性。從這里可以看出，齊澤克繼承了馬克思主張的無產階級對整個資本主義政治秩序具有顛覆力量的理論。在后馬克思主義普遍淡化階級與階級斗爭的時期，齊澤克卻以堅決呼呼階級斗爭的理論姿態，將被納入者與被排斥者之間的矛盾看作沖破資本主義囚籠并創造全新秩序的一種必要途徑。但是，馬克思對無產階級的定義是按照經濟性剝削關系來劃分的，齊澤克對貧民窟居民的劃分是社會政治性的。貧民窟居民是永遠無法被整合進公民合法空間的“活死人”。被納入者與被排斥者之間的矛盾并不會像馬克思唯物史觀論述的那樣在共產主義社會達至和解，只能是你死我活終至資本主義社會自身的瓦解。這一矛盾始終彰顯著資本主義體系內在的自我對抗。

此外，齊澤克還從拉康“剩余快感”與馬克思“剩余價值”理論的結構一致性佐證資本主義意識形態同一性之不可能性?！榜R克思的剩余價值概念有效地凸顯出拉康的作為剩余快感之化身的小客體的邏輯在《資本論》第三卷中，馬克思用這個公式表明資本主義的邏輯一歷史局限：‘資本的局限就是資本本身，即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雹墼诶稻穹治隼碚撝?，剩余快感是逾越象征界障礙所獲得的一種“扭曲的快樂”，是象征界所不允許的，只能在實在界中產生。如果我們“減去”這一“扭曲的快樂”，我們就失去了快感本身。同理，剩余價值是資本主義生產的原因與目的，資本家占有并渴望得到更多的剩余價值。如果扣除了剩余價值，必要勞動也無法進行。這意味著“種種阻力和對抗性是生產力永久自我增長的社會之惟一可能的實際存在物質的框架”。@如果清除了資本主義社會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的矛盾，也就破壞了資本主義社會永續發展的動力。因此，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本身就是一個結構性的自我對抗。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的矛盾是內在于資本主義社會概念之中的一種固有限制，是“社會關系中阻止共同體成為和諧整體并長期穩定的不平衡”①，即資本主義同一性的體系下始終隱藏著社會對抗的絕對性以及資本主義全球化的不可能性。齊澤克以此反對福山“歷史終結論”將資本主義制度自然化為毋庸置疑的社會背景，從而將矛盾縫合為文化沖突的幻象，批評其是“一種‘保存蛋糕又吃掉蛋糕’之兩全其美的意識形態嘗試，一種擺脫資本主義的束縛卻保留其關鍵成分的意識形態嘗試”。？

綜上所述，在面對“犬儒主義意識形態”的虛幻同一性以及西方左翼運動低潮時，如何激發黑格爾辯證法的批判性張力成為擺在齊澤克面前的一個重要課題。齊澤克抓住了黑格爾辯證法中“差異”“毀滅”“死亡”“激進”等因素，通過結構性的自我對抗透視資本主義社會生活與意識形態，揭示資本主義自身不可克服的矛盾，并通過捕獲符號裂縫中生存的主體而為革命之可能性進行辯護。否定既然是本體論的，就具有肯定性的意義。齊澤克以“肯定差異在同一性中的構成作用”？解決矛盾。這種在精神分析框架內對意識形態主體的悖反性解讀凸顯了矛盾的絕對性，隱喻資本主義體系失敗的必然性，具有凝聚西方左翼的現實力量。齊澤克告誡西方左翼要接受絕對否定這個已經出現并將伴隨人類存在始終的命運，不畏風險直面創傷。他說：“要與自然和諧相處，人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全盤接受這個裂口、裂縫，接受這個結構性的斬草除根，事后盡可能修復?！盄這表達了否定對于認知真理的推動作用，是一種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行動姿態?！熬袼允沁@種力量，乃是因為它敢于面對面地正視否定的東西并停留在那里。”？正是此種對現實的徹底絕望才是希望的開始。

四、反思與批判

自工業革命兩百年以來，資本主義一路高歌，長期受挫的西方左翼形成了強烈的悲觀主義情緒，并轉變為一種逃避現實、回避問題的態度。面對“犬儒主義意識形態”的“辯證統一”幻象，齊澤克抓住了黑格爾辯證法與拉康精神分析理論的外在同構性，用鏡像和符號秩序重構了否定之否定這一社會歷史原則，使其成為結構性的自我對抗，以破解資本同一性的邏輯幻象。齊澤克的左翼激進政治理論揭示了資本主義無法克服的矛盾并試圖論證資本主義體系失敗的必然性，向我們展現了從黑格爾、馬克思到當代資本主義批判的“另一種可能”。如果說馬克思重視客觀經濟因素對人們社會生活的決定性作用，那么齊澤克則從人類主觀心理學的角度揭露了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虛偽性，注重性、無意識等社會心理和性格結構對人們社會生活的決定作用，這是對馬克思唯物史觀的一種全新的探索和有益的補充。在黑格爾的辯證法中，康德的知性否定作為階段與環節被黑格爾批判性地克服在絕對精神的發展中，黑格爾“通過建立新的包含一切的統一體或建立更大的同一性來解決矛盾”。④否定作為某物的自身關系，是作為主體的實體展現自身由低級向高級發展過程的工具與環節。否定并不具有實體性的地位，而僅僅具有在片段和環節中的過程性與系統性，并服從同一性的要求。齊澤克通過對黑格爾“實體即主體”的精神分析式解讀，揭穿了操控著欲望主體的現實之抽象形式本身的內在斷裂性。這一內在斷裂性最終以主體形式背后所壓抑的非空洞姿態完成自我實現。主體不再是超驗的絕對主體，而是現實的人的存在；否定也不再是事物實現自身的平臺，而是本體論上的自我對抗。只有承認裂口的不可避免性、重復誤認以及對絕望的絕望才是真正希望的開端。

然而在筆者看來，首先，齊澤克沒有領會黑格爾的否定之否定奠定于其反復強調的客觀性原則，也即是我們所說的思存同一性原則之上。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指出，否定之否定是自然界和人類歷史的核心基本規律，“它只是被黑格爾第一次明確地表述出來而已”。？在黑格爾的啟發下，馬克思將否定之否定這一能動性原則從絕對精神的束縛下解放出來，確立在了實踐的基礎之上，使其成為剖析資本主義社會現實及其內在矛盾進而對未來共產主義社會進行展望的理論工具。齊澤克偏離了實踐這一本體論立場，以拉康鏡像與符號秩序對黑格爾的否定之否定進行全面接管，實則是將否定之否定“自然化”和“非歷史化”了，這其實是已經被黑格爾所揚棄的獨斷論的形而上學。其次，為了保持永恒的激進性，齊澤克割裂了同一與差異之間的關系。齊澤克在消解同一性思維與一元主義思維定式所蘊含的傳統形而上學陰影時推崇差異的絕對性，導致其所呈現的只是一個支離破碎無變化的靜正世界，其中的人永遠都是被畫上斜杠的主體，并沒有一個可以復歸的本真狀態。馬克思的共產主義理想在齊澤克這里始終是一種無法縫合的創傷。最后，齊澤克將行動的主體化寄希望于無意識的偶然性革命以及災難性的瞬時行為。此種“非歷史化”的激進缺乏真正的顛覆力量，無法指明現實解放的未來道路。

總之，齊澤克一方面想繼承馬克思對黑格爾辯證法的革命性解讀，另一方面又以拉康精神分析理論將黑格爾的否定之否定引向當代。齊澤克割裂了馬克思與黑格爾辯證法的哲學史淵源，沒有從社會歷史辯證法以及生產方式內在否定性方面揭示歷史發展規律與歷史必然性，這實際上是拉康以治療為目的的精神分析理論的社會化。齊澤克“絕對否定論”所言的革命實質是事物自身內嵌著的與自身不一致的結構性差異或對抗。這種結構性的自我對抗同被排斥者一樣都是資本主義社會“完全構造自身的不可能性”。？馬克思在對資本主義社會現實的觀照中，以否定之否定剖析了資本主義的社會現實及其內在矛盾，論證了資本主義的必然滅亡與共產主義的必然勝利。在馬克思的唯物史觀中，“犬儒主義意識形態”只是人類社會歷史發展的必要環節和必經階段，它必定會被揚棄在更高級的社會歷史形態中。因此，齊澤克必須沉人到社會歷史的本質維度中，將經濟基礎作為對抗意識形態建構的根本力量，惟其如此，才能進一步揭露“犬儒主義意識形態”中呈現的普遍否定邏輯，暴露同一性幻象下斷裂的癥候。

注釋：

①⑥? ［德］黑格爾：《精神現象學》上卷，賀麟、王玖興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62、61、71頁。

② ［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第2頁。

③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52頁。

④?????? ［斯洛文尼亞]斯拉沃熱·齊澤克：《易碎的絕對——基督教遺產為何值得奮斗？》，蔣桂琴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2、26、26、13、13、15、15頁。

⑤①①②③④⑧⑨②③②②④[斯洛文尼亞］斯拉沃熱·齊澤克：《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季廣茂譯，中央編譯出版社 2022年版，第13、9、9-10、6、3、241、243、253、250、8、250、250、57、7頁。

⑦ ［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商務印書館2019年版，第182頁。

⑧ 李春敏：《重思辯證法的思想任務一—從黑格爾到馬克思》，《江海學刊》2021年第6期。

⑨ 鄒化政：《黑格爾哲學統觀》，吉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9頁。

?? 張一兵：《不可能的存在之真—拉康哲學映像》，商務印書館 2006年版，第349、350頁。

?? ［斯洛文尼亞］斯拉沃熱·齊澤克：《延遲的否定：康德、黑格爾與意識形態批判》，夏瑩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24、31頁。

??? Slavoj Zizek，The Most Sublime Hysteric：Hegel withLacan，Cambridge：Polity Press，2011，p.68，p.68，p.68.

??? ［斯洛文尼亞］斯拉沃熱·齊澤克：《視差之見》，季廣茂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41、433、42頁。

? 吳冠軍：《齊澤克的“壞消息”—政治主體、視差之見和辯證法》，《國外理論動態》2016年第3期。

? ［斯洛文尼亞］斯拉沃熱·齊澤克：《幻想的瘟疫》，胡雨譚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6頁。

? ［斯洛文尼亞］斯拉沃熱·齊澤克等：《圖繪意識形態》，方杰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7頁。

? ［斯洛文尼亞］斯拉沃熱·齊澤克：《因為他們并不知道他們所做的——政治因素的享樂》，郭英劍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69頁。

? Slavoj Zizek，FirstasTragedy，ThenasFarce，London：Verso，2009，p.98.

? Slavoj Zizek，In Defense of Lost Causes，London amp;New York：Verso，2008，p.426.

? ［斯洛文尼亞］斯拉維·紀杰克（SlavojZizek）：《神經質主體》，萬毓澤譯，臺灣桂冠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版，第534頁。

?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150頁。

? ［英］恩斯特·拉克勞、［英］查特爾·墨菲：《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的策略——走向激進民主政治》，尹樹廣等譯，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42頁。

作者簡介：陳曼，吉林大學哲學社會學院博士研究生，吉林長春，130012。

（責任編輯 胡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