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末,美國學者馬丁·特羅(MartinTrow)提出以毛人學率為劃分標準的高等教育發展三階段論,正演化為衡量各國高等教育發展水平的重要標準,對闡明高等教育發展的階段性以及量變與質變的關系作出了巨大貢獻。2023年,我國高等教育毛入學率為 60.2%[2] ,已建成世界上規模最大的高等教育體系,高等教育正朝高質量普及化方向發展。高等教育從精英化到大眾化,再到普及化這一全球范圍內發展趨勢,既體現了經濟社會發展的客觀需求,更反映了提升國家競爭力、推進科技創新驅動和保障社會公平的內在要求。
2024年,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審議通過《中共中央關于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決定》,指出要深化教育綜合改革,深化科技體制改革,深化人才發展體制機制改革。2025年,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的《教育強國建設規劃綱要(2024—2035年)》強調,到2035年,建成教育強國,黨對教育事業全面領導的制度體系和工作機制系統完備,高質量教育體系全面建成。在上述具有高度系統性與全局性的政策框架持續引領下,高等教育被賦予了前所未有的戰略價值和歷史使命。與此同時,人口構成要素的動態遷移與技術革新浪潮所呈現的隱性耦合態勢,使我國高等教育的質量保障、內在結構、資源配置與發展邏輯發生深刻變化。
針對高等教育高質量發展需求實際,面向2035年高等教育發展與改革,中國高等教育發展必然是規模巨大的高質量發展。因此,我們需要深入回顧高等教育普及化進展的歷史脈絡及梳理其內在邏輯機理,通過學習和借鑒目前已經進入高等教育普及化發展階段國家和地區的經驗教訓,科學研判并積極應對我國未來高等教育發展改革的重難點問題,尤其是重點探討大學在面臨高等教育普及化、人口老齡化、少子化、國際化、信息化“五化匯聚\"的現實挑戰背景下以及面向2035年高等教育普及化階段,如何有效推進高等教育綜合改革、推動高等教育高質量發展,為順利實現中國式現代化,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提供強有力的智力支撐。
一、高等教育普及化進展的歷史脈絡及其內在邏輯機理
新中國成立七十余年來,高等教育先后經歷了多個發展階段。從供給與需求雙方的關系角度,我們可以將其劃分為“低供給-低需求\"階段、“低供給-高需求”階段、“低供給-低需求”階段①、“高供給-高需求”階段、“高供給-低需求”階段[3]。這一歷程大體遵循從“以量謀大\"到“以質圖強\"的轉變邏輯,即從以擴大招生規模為中心,注重數量跨越式發展轉向注重提升教育質量和內涵建設,追求高等教育體系的健康協調與可持續的高質量發展。20世紀90年代末,我國高等教育規模開始擴張,1999年的大規模擴招是關鍵轉折點,在此后20多年間規模迅猛擴大。2019年我國高等教育毛人學率突破 50% ,標志著高等教育邁入普及化階段。當前,我國高等教育普及化研究正邁向積極應對高等教育普及化與高質量發展的機遇和挑戰并存的新階段。
(一)高等教育普及化的概念引入與規模擴張階段(1999—2010年)
“高等教育普及化\"這一概念最早出現于20世紀中期。美國學者馬丁·特羅提出了著名的高等教育發展三階段理論。歐美、日本等發達國家和地區在20世紀中后期紛紛經歷了高等教育從精英化到普及化的轉變。受馬丁·特羅高等教育發展階段理論影響,各國學界普遍關注高等教育規模發展研究,聚焦高等教育擴張的社會背景、政策支持及招生體制改革等議題,探討高等教育不同發展模式。如美國強調構建多樣化的高等教育體系,以滿足不同社會群體的需求[4];日本高等教育大眾化與其經濟發展模式緊密結合,政府在財政支持和產業結合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5];部分歐洲國家實行免費或低收費的高等教育政策,以保障公平性,不斷強化質量監管[6]回顧高等教育發展軌跡可以發現,世界各國的發展路徑和推進模式各不相同。
在20世紀90年代末,學界引入該理論來分析我國高等教育發展階段的變遷,逐步形成了高等教育大眾化、高等教育普及化等本土化研究路徑。具體到政策領域而言,1985年,《中共中央關于教育體制改革的決定》的發布拉開了探索高等教育體制改革的序幕。1999年,《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深化教育改革全面推進素質教育的決定》和《國務院批轉教育部面向21世紀教育振興行動計劃的通知》的發布,標志著我國將擴大高等教育規模上升為國家發展戰略。由此,“高等教育大眾化\"作為政策目標在中國語境中被正式引入和接受,并在一定程度上從學理層面助推了高校擴招進程。
1978年,我國高等教育毛人學率只有1.55% ,1998年升至 9.76% ,從1999年高校擴招開始,適齡人口的毛人學率開始迅速提升,2002年達到 15% ,快速進入高等教育大眾化階段,2010年達到 26.5% 。隨著毛入學率的提升,我國高校數量在該階段也迅速增加,普通高校由1998年的1022所增加到2010年的2358所。同期,民辦高校、獨立學院等新興類型院校不斷壯大,多元化辦學格局逐漸成形。學界圍繞高等教育普及化的內涵、標準、路徑、模式借鑒等展開廣泛研究,逐步建構了中國高等教育普及化理論體系,推動了國家高等教育政策從精英化向公共服務化的轉變。在這一階段,為滿足社會對高等教育的迫切需要,高等教育的核心任務是“擴大覆蓋面”。
1999年高校擴招顯著提升了高等教育毛入學率,我國的高等教育在較短時間內走完了發達國家半個多世紀甚至更久時間才能完成的大眾化進程。然而,我們也要清醒認識到,盡管擴招政策擴大了高等教育覆蓋范圍,但教育資源未能同步匹配,帶來教育資源供需矛盾加劇、教學資源緊張、教育質量下降、區域間資源分配不均衡、人才培養與市場需求脫節等諸多現實矛盾和挑戰。當然,這種狀況在教育規模與教育質量矛盾凸顯階段也不同程度存在,只不過表現的形式和程度以及具體領域發生了變化。為應對擴招帶來的系列壓力,政府和高校調整辦學模式和資源配置方式,高等教育體系逐漸引入市場機制。
(二)教育規模與教育質量矛盾凸顯階段(2010—2015年)
2010年,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展規劃綱要(2010—2020年)》,提出要樹立以提高質量為核心的教育發展觀,注重教育內涵發展。這標志著我國高等教育研究核心議題逐步從單純關注毛入學率過渡到關注教育質量問題。進人21世紀,我國高等教育發展迅速。由于經濟結構轉型與產業升級對高素質人才提出新需求,我國逐漸將高等教育發展重心由“擴規模\"轉向\"提質量、調結構”。
高等教育規模的持續擴大帶來的畢業生就業問題等成了社會各界廣泛關注的焦點,引發社會各界“學歷貶值”的錯覺。這種錯覺一方面是高校畢業生就業觀念發生變化,國民經濟發展進人到新常態之后創造城鎮就業崗位的數量和能力相對萎縮,另一方面是高校人才培養和社會發展所需之間的契合度、匹配度在下降,導致畢業生在就業市場上的競爭力相對不足。在上述多重因素的疊加下,高校畢業生就業壓力進一步加劇,新的“讀書無用論”觀點重新活躍起來。同時,高等教育資源配置,如高水平高校與普通高校間辦學資源、城鄉學生受教育機會、地區間高等教育發展水平等仍顯著不均衡;優質高等教育資源高度集中在東部沿海地區,中西部地區高校在生均經費、師資力量、學術資源等方面處于相對劣勢地位,區域高等教育公平和均衡發展問題依舊未能得到合理解決。需要指出的是,城鄉差距在高等教育由大眾化向普及化轉型中依然明顯,農村地區學生進入優質高校的機會相較城市學生仍有較大差距。
這期間,學界高度關注高等教育質量與教育公平,調整和完善系列相關政策以回應社會各界關切,聚焦如何在高等教育規模擴張的同時有效保障教育質量,以實現教育體系可持續發展]學界開始系統研究普及化階段的教育質量管理和高等教育內部質量保障機制建設,探討高校如何通過課程評估、教師評價、教學督導等手段建立和完善內部質量保障體系;關注政府與高校之間的質量治理關系重構,在宏觀層面推動高校分類評價、績效撥款、專業認證等制度的建立和完善。國家層面相繼出臺了優化課程體系、加強高校內部質量評估機制、推動學術型與應用型教育分類發展等措施以構建和優化高等教育質量保障體系。與此同時,為了促進高等教育公平,國家相繼出臺了優化招生政策、加大對農村和貧困地區學生的財政支持、推動高校間資源共享、強化區域協調發展等政策措施。
(三)質量提升與教育公平深化階段(2015—2019年)
2015年10月,國務院印發《統籌推進世界一流大學和一流學科建設總體方案》,標志著我國高等教育從規模擴張向結構優化、質量提升轉型,正式進入“普及化準備期”。這一時期,全球高等教育普及化進程進一步加快,各國從關注“毛人學率\"轉向“質量優化”,著力解決教育資源配置不均帶來的社會不公平問題。在高等教育質量提升方面,我國逐步從重視規模擴張轉向內涵和質量建設,強調“以本為本”,推動本科教育教學改革,推進“雙一流”建設,提升高校科研水平和國際競爭力。2018年,教育部在成都召開了新時代全國高等學校本科教育工作會議,提出堅持“以本為本”,推進“四個回歸”,加快建設高水平本科教育、全面提高人才培養能力,造就堪當民族復興大任的時代新人。高校在人才培養模式、課程體系、師資隊伍建設等方面進行了深入改革,強調實踐導向、跨學科融合和國際合作,以提高畢業生的就業競爭力和創新能力,進一步完善教育質量保障體系,穩步推進高等教育現代化建設。
客觀而言,盡管擴招政策提高了高等教育的可及性,但優質教育資源仍集中在“雙一流\"建設高校,中西部地區和農村學生進入頂尖高校的比例仍然較低,城鄉教育差距依然存在[7]。最好例證是2019年“雙一流\"建設高校經費中,清華大學和浙江大學分別以297.21億元、191.77億元位居冠亞軍,而地方“雙一流\"建設高校的鄭州大學和新疆大學則分別僅為63億元和12億元。單純從數量層面上看,兩個梯隊高校的差距一目了然,比數量眾多但未能入選“雙一流\"建設高校的普通地方高校或者高職高專院校的教育經費多數十倍乃至上百倍。2016年和2017年清華大學的農村生源學生比例分別為 10.2% 和17.9% 。一定程度上,目前行政主導的分層正在人為拉大教育資源分配差距,再疊加社會公眾對子女接受優質高等教育的需求不斷上升,“名校焦慮”“名校情結”不斷加劇,進一步強化了教育不公平現象。教育公平更加關注高等教育資源的均衡分配和社會群體之間的受教育機會平等,從強調“數量公平和機會公平\"開始轉向“質量公平和過程公平\"[8]
隨著黨和國家提出新發展戰略,我國愈發重視高等教育與經濟社會發展需求間的匹配度,強調產學研結合,加快創新校企合作培養模式,探索“應用型本科\"和“職業本科\"教育新模式,增強不同層次高校辦學活力和市場競爭力。深刻理解和科學回應教育公平內涵成為高等教育普及化背景下的重要議題。隨著適齡人口毛入學率不斷上升,教育公平逐漸從“機會公平\"拓展至“發展公平”,即要確保不同地區、群體學生進入高校學習,享有均等教育資源和發展機會。盡管政府采取了諸如優化高考招生制度、實施農村專項招生計劃、加大對地方高校支持力度等舉措,以縮小區域和社會階層間的教育資源差距,但優質高等教育資源仍集中在“雙一流\"建設高校,城鄉、區域、社會階層間的教育差距依然明顯。教育數字化改革加速推進,高校開始大規模應用人工智能、大數據、區塊鏈等技術優化教育教學模式,提升管理效率,構建智能化、高效化的教育生態體系。政府主導下的加快推進數字化教育有效提升了教育公平性,通過在線教育與遠程教學,偏遠地區學生也能獲得優質學習資源[3]
(四)高等教育普及化高質量發展階段(2019年至今)
2019年,高等教育毛人學率突破了 50% ,標志著我國正式邁人高等教育普及化階段。同年,國務院印發《中國教育現代化2035》,指出要制定緊跟時代發展的多樣化高等教育人才培養質量標準。我國高等教育進人了高質量發展與社會創新并行的內涵提升階段,高等教育政策重心從單純的規模擴張轉向以教育質量提升、創新能力培養和社會貢獻為核心的發展模式[9]。2017年,黨的十九大報告首次提出“高質量發展”,2020年,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指出我國已轉向高質量發展階段,改革創新是高質量發展的關鍵所在,提出了建立“高質量教育體系”。202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2035年遠景目標綱要》再次提出建立高質量教育體系。至此,我國高等教育發展步入高質量發展新階段。
高質量發展成為該階段主基調,政策層面強調從數量擴張向質量優化轉型,推動“雙一流\"建設,提高高校科研水平,優化人才培養模式,促進教育體系的現代化。《普通高等學校本科教育教學審核評估實施方案(2021—2025年)》等政策相繼出臺,引導和推動高校強化以學生為中心的教學改革,推廣跨學科融合的“四新”建設,提升畢業生實踐創新能力,鼓勵高校與產業建立深度合作關系,推進產學研結合,提高科研成果轉化率,增強高等教育服務國家經濟社會發展的能力。在全球科技競爭日益激烈的背景下,高校被賦予更重要的知識生產和技術創新使命,成為推動科技進步和經濟增長的重要力量。科技創新成為高等教育普及化發展的核心動力,國家大力推動創新創業教育,鼓勵高校開設創新創業課程,引導學生參與科技競賽、孵化創業項目,以增強大學生的創新能力和市場競爭力[10]
二、普及化階段高等教育
高質量發展面臨的若干問題
馬丁·特羅的高等教育發展三階段理論對高等教育發展的階段性及高等教育量變與質變的關系等作出了很大貢獻,但各國高等教育在大眾化和普及化過程中既存在共性也有個性,因此,其理論本身以及在國際和實踐層面上具有明顯的局限性[11]。具體而言,我國普及化階段高等教育高質量發展所面臨的問題,主要包括高等教育高質量發展的理念錯位、高等教育區域發展結構和布局不均衡、對教育公平定位的片面化和狹隘化等方面。客觀而言,這些問題有的是在高等教育各個發展階段存在的共性問題,有的屬于高等教育從大眾化向普及化邁進過程中特有的問題,有的屬于社會問題在高等教育領域的具體呈現。這迫切需要學界積極回應這些現實問題和矛盾,主動服務高等教育發展階段轉換這一客觀現實,為普及化階段的高等教育健康發展夯實學理基礎。
(一)教育發展與質量保障的理念錯位問題
高等教育擴張發展過程中,教育質量始終是社會各界關注的焦點,“量”與“質”的關系是高等教育發展的核心問題。“量\"的增長體現在速度、方式、動力等方面,“質\"的變化體現在充分性、多樣性、可持續性等方面。2002—2019年,我國高等教育實現了從大眾化到普及化的跨越式發展,和世界上其他高等教育發達國家或地區相比,這一進程的時間跨度要相對短得多。這種“彎道超車\"和“計劃式發展”盡管在短期內實現了高等教育規模和階段的躍遷,但在推進高等教育普及化進程中,帶來了諸如高等教育結構和比例失調、教育資源不足和資源浪費并存等現實問題,甚至個別地區過度追求高等教育的規模、數量和發展速度等量化指標,將其作為衡量高等教育發展水平的主要標志。社會各界一度對我國高等教育在從精英化到大眾化過渡時期“重數量、輕質量\"的大學擴招政策展開了廣泛批評。
高等教育發展規模和質量保障的爭議還引發一系列環環相扣的問題。如在實現高等教育從大眾化向普及化階段跨越的過程中,究竟是地方普通高校還是“雙一流\"建設高校或者高職高專院校應該擔負起普及化重任的問題,辦成人民滿意的教育與現實條件之間的矛盾如何協調和回應的問題,人才培養目標定位模糊趨同甚至錯位問題等。高等教育普及化不應以規模的擴張和速度的提升來犧牲高等教育質量,而應從“以量謀大\"轉向“以質圖強”,走內涵建設之路,從而有效滿足經濟社會發展對高質量人才的需求。
(二)高等教育區域發展結構和布局不均衡問題
我國高等教育區域發展不均衡問題由來已久,主要表現在優質高等教育資源空間分布失衡、大學人才培養目標定位和區域社會發展現實需求錯位,政策調控與市場機制有效協同不足等方面,其本質是國民經濟發展的不均衡和城鄉二元體制帶來的結構性矛盾[12]。其中,最為突出和引發社會各界關注的就是“雙一流\"建設高校的分布和布局失衡問題。從教育部公布的前兩輪“雙一流\"建設高校所在地的區域分布來看,大約有 70% 在東部沿海地區,中西部地區人均優質高等教育資源嚴重不足,最為典型的就是最近幾年在網絡上出現并走紅的“山河大學”現象。與優質教育資源結構和布局緊密相連的是教育科研經費和生均經費以及國家重點實驗室、重大科技基礎設施等創新資源和平臺,同樣也呈現區域之間嚴重失衡局面[13]。優質教育資源結構布局不均衡帶來的深層次問題就是高校人才的單向流失。具體而言,中西部地區高校的骨干教師,尤其是學科帶頭人及其學術團隊向東部沿海經濟發達地區高校流動,“孔雀東南飛”導致流出地高校“師資空心化”,進一步加劇了區域高等教育發展的不均衡問題。同時,現行高校招生名額分配模式使部屬高校在辦學所在地招生比例偏高,個別東部沿海地區“雙一流\"建設高校招收的本地生源占比高達 30% 以上,中西部地區的考生進入這些重點高校的機會顯著低于東部地區。
優質教育資源結構布局不均衡問題有其歷史原因。20世紀50年代院系調整后,國家重點高校大多布局在如北京、上海等相對比較發達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區域,中西部以行業性院校為主。受時代發展與產業結構轉型和產業升級以及市場經濟體制逐步確立等現實因素影響,傳統行業性高校的發展空間普遍受限,計劃經濟時代的優勢消失殆盡。改革開放以來,受包括“效率優先、兼顧公平\"“選擇和集中\"等在內的政策導向以及來自區域經濟發展水平和教育財政支付能力差異的多重制約,東部地區高校生均經費普遍超過中西部。再加上社會資本參與程度高低不一,中西部地區高校普遍缺乏企業捐贈、校企合作等市場化資源,辦學經費過度依賴中央轉移支付。這些因素的疊加使高等教育資源進一步向經濟發達地區傾斜,加劇了區域教育發展不均衡[14]。高等教育普及化不僅體現在適齡入學人口毛入學率的提高,而且涉及區域間教育資源配置的均衡與區域發展的聯動效應[15]。目前我國高等教育區域布局正發生前所未有的深刻變化,面對新時代社會主要矛盾轉變這一客觀現實和最大國情,我國須進一步優化高等教育供給結構,加快形成“做大基部,做優主體,做強頂部”布局,以適應城鎮化、信息化、人口結構變化和產業格局變化的新要求。
(三)對教育公平定位和認識的片面化和狹隘化問題
高等教育普及化階段,社會公眾對接受優質高等教育的需求不斷上漲,對高等教育公平問題的關注度不斷增加。上“好大學\"接受優質高等教育的路徑依然是高考,“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爭奪接受優質高等教育機會仍將推動和加劇教育內卷。普及化階段,高等教育需求、人才培養目標等都發生了轉變,更注重人的個性發展和機會平等[16]。高等教育普及化雖提高了整體人學率,但不同群體獲取優質教育資源的機會并不均等。“起點公平至上\"公平觀、“單一資源投入\"公平觀、“效率優先、兼顧公平\"公平觀的偏移,忽視了“承認公平”“文化公平”以及“個體歸因”取代“結構歸責”等觀點,使我們對高等教育公平的定位陷入僅關注單一維度的片面化以及理解淺表、缺乏深度和系統性的狹隘化陷阱。
對教育公平定位的偏差既影響教育政策制定與資源分配的方向和效果,也阻礙教育公平的真正實現。一味追求包括錄取率、高考分數線、分數名次等在內的形式公平將掩蓋人學后因經濟壓力、學業基礎薄弱、缺乏有效支持導致的高輟學率、學業表現兩極分化、發展機會受限等過程公平、結果公平層面的教育公平問題,不能真正促進弱勢群體的全面發展。同時,對教育公平定位的偏差導致我們將教育公平簡化為生均教育經費、場館樓宇等資源和硬件設施,或者對邊遠貧困地區、弱勢院校、弱勢群體的單向物質補助,忽視了包括優秀師資隊伍配備、教育課程、學術氛圍、發展機會平臺和參與科研訓練、國際交流、高質量實習、高級別創新創業項目等在內的能力發展機會層面的公平,從而使高等教育可能成為固化社會階層、阻礙社會階層流動的工具。
在資源有限和競爭壓力下,包括大學排名位次、重大科研項目和成果產出、引進拔尖創新人才等在內的“效率指標”正在成為各高校的絕對優先保障目標,高等教育生態系統兩極分化加劇,弱勢高校和群體處于結構性不利地位,難以獲得突破性發展所需的資源與機會。同時,對教育公平認識的片面化和狹隘化容易將學業失敗、就業困難等問題歸咎于學生個人“不努力”“能力不足”“選擇失誤”,掩蓋了結構性障礙(如薄弱基礎教育導致的學業基礎差、家庭無法提供有效支持、就讀院校平臺資源有限、勞動力市場歧視等)的影響,推卸了制度和社會應承擔的責任,大量有潛力的學生因系統性障礙無法獲得與其能力相匹配的教育和發展機會,進而削弱高等教育的公信力,損害高等教育的公益性、公正性和對社會長期福祉的貢獻。
三、我國高等教育普及化發展階段的展望
面對世界高等教育發展趨勢和國家經濟社會發展需要,高等教育要主動變革和超前謀劃,積極應對未來挑戰,最大限度滿足人民群眾對優質高等教育日益增長的需求,培養更多符合國家現代化建設新要求的各類優秀人才,服務中國式現代化建設各項戰略目標順利實現。
(一)從“以量謀大”轉向“以質圖強”
我國高等教育普及化是超大規模的高等教育普及化,亟須從“以量謀大”向“以質圖強\"轉型,找到“數量\"與“質量”的平衡點,通過深化教育教學綜合改革,優化高校結構布局,強化質量保障機制建設,確保高等教育高質量發展和高水平普及。這既是建設高質量教育體系的內在要求,也是高等教育持續發揮對經濟社會支撐引領作用的關鍵。一是國家應從頂層制度設計層面積極倡導高等教育實現多樣化和分類發展,鼓勵高校走差異化辦學道路,避免同質化競爭,克服個別院校盲目升格和同質化辦學影響辦學質量的現象。二是加快建立高校分類均衡發展機制,避免教育資源分配過程中過于看重學校層次類型的“論資排輩”現象,有效規避“大樹下面不長草\"的“馬太效應”和“贏者通吃”的惡性競爭生態,使不同類型高校各司其職、各展所長,兼顧擴大機會和提升質量[17],讓不同高校都有自己的發展賽道,辦出特色。
(二)從“資源集中和依賴”轉向“科學均衡布局”
為適應普及化階段要求,一是持續優化高校類型結構,模擬不同情景下高校類型結構調整對經濟、就業的影響;打通高等職業教育、普通本科教育、成人繼續教育間的協同貫通壁壘,加快構建職普融通、跨界融合的教育體系,滿足技能型社會對多層次人才的需求;正確認識普及化階段非全日制和終身教育的作用,加快在制度層面探索學籍互換、學分互認、教師互派、課程互享的等值通道[18]。二是針對少子化趨勢下可能出現的生源不足和辦學困難等問題,我國要提前布局,基于人口預測模型,進一步優化生源減少情境下的高校生存發展策略,調整區域高校布局及“雙一流\"建設和研究生教育規模與創新需求的匹配度,加快優化高等教育層次結構。三是在區域均衡發展層面,國家要根據人口變化和產業需求對高校布局和招生計劃及時進行動態調整,遵循增進共同性、公正性、精準性和協調性原則,實施區域與個體精準的差別化支持政策[19],有效防止和應對個別地區高校資源過剩與地區發展所急需的高層次專業型人才供給不足矛盾并存的風險。考慮到城鎮化進程不斷加快帶來的區域人口結構變化特點以及服務和推動鄉村振興戰略的現實背景,高等教育要探索“縣域辦學”和“大學郊區化\"等辦學模式和路徑,提升高素質技能型專業人才供給能力。
(三)重構教育公平理念
高等教育普及化階段,我們應將教育公平視為提升整體教育質量的核心驅動力,確保所有學生獲得適合其潛能充分發展所需的機會、資源和支持,實現有質量的過程參與和有尊嚴的發展結果的統一。具體而言,一是更多關注學生從入學機會、學習過程(資源、支持、環境)、學業成就到畢業發展(深造、就業質量、社會融入)全過程的公平,兼顧機會公平、資源公平、質量公平、過程公平、結果公平、文化/承認公平等在內的多維公平。二是堅持差異性原則,認識到不同群體有不同需求,根據不同需求提供有針對性的支持,給不同的人以適合的教育。三是堅持賦能導向。教育公平的目標不是單向的“輸血性\"補償,而是提升包括弱勢群體在內所有學生的“造血能力”,使其獲得實質性的自由和發展機會。四是聯動基礎教育、招生制度、資源配置機制、評價體系、高校內部治理、社會支持網絡等系統改革,打破結構性的不公平循環。唯有如此,高等教育才能真正成為促進社會公平正義、實現個體全面發展的重要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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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倫)
Abstract: The popularization of higher education in China has gone through several stages: concept introduction and scale expansion,the escalating contradiction between education scale and quality, quality improvement of popularization and deepening of educational equity,and high-quality development of higher education popularization. In the popularization stage, the high-quality development of higher education faces challenges such as the misalignment of educational development and quality assurance concepts, uneven regional development structure and distribution of higher education,and one-sided and narrow positioning and understanding of educational equity. Facing the development trend of world higher education and the needs of national economic and social development,China's higher education must take the initiative to reform and plan ahead,shifting from \"seeking bigness through quantity\" to \"striving for strength through quality\", from \" resource concentration and dependence\" to \" scientific and balanced layout\", reconstructing the concept of educational equity, and promoting the high-quality development of higher education.
Key words: higher education; popularization; high-quality development; comprehensive educationreform;Chinese path to moderniz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