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教育的工業化與獨異化

中圖分類號：G640 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673—8381（2025）04—0039—09

在工業社會，教育尤其是優質教育在總體上是稀缺的。作為世俗的宗教，教育通過人的資格化、社會化和主體化，與人的發展、社會發展緊密聯系在一起。隨著從基礎教育到高等教育的高度普及化，甚至是義務化，教育的工具價值被弱化。教育不再是奢侈品，而成為生活必需品。近年來，由于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的替代效應，很多傳統的職業或工作崗位正在消逝或逐漸失去價值，新的工作雖然產生，但對普通人來說，這些新工作要么沒有吸引力，要么難以勝任。在勞動力市場上，適合受過高等教育者的專業性工作趨于減少，對高端人才與低端人才的需求越來越趨于兩極化。隨著教育與工作、文憑與就業之間關系的中斷或變得越來越脆弱，高等教育與工作世界的聯系越來越充滿不確定性。此時，問題的關鍵不再是接受多少教育、上不上大學，而是接受什么樣的教育、上什么樣的大學。由于經濟社會發展中普適性邏輯逐漸被獨異性邏輯所取代，圍繞獨異性教育的競爭將日益激烈。我們這個時代接受教育的機會更容易獲得，但選擇教育機構的風險也在顯著增大。在獨異性社會，教育系統中雖然仍會有成功者和失敗者之分，工作世界中也仍然會有高學歷者和低學歷者之別，但總體上教育資源將不再稀缺，教育作為地位商品的屬性也將淡化。“教育的普及只有使有批判意識的民眾（即正在興起的中產階級）能夠贊同反文化運動的許多理念，才能發生價值觀轉型的‘無聲革命，使價值觀從注重義務和適應社會、注重社會地位，轉向了后物質主義的‘實現自我’。本真革命同時也催生了一種新的心理傾向和教育理念，其基礎是‘自我成長’和‘人才潛力’的‘積極心理’。\"[1]214在一個教育高度普及，甚至供給相對過剩的社會里，正規文憑已不再能為個人的職業發展和事業成功提供保障，教育促進社會流動的可能性將顯著降低。隨著普適性邏輯逐漸讓位于獨異性邏輯，教育作為世俗宗教的功能也將逐漸衰落，基于共同的教育經歷和生活方式所形成的價值共同體將趨于瓦解。為了能夠在獨異性或獨異品的競爭中勝出，以“獨異于人”為目標，對創新或創意的過度追逐和刻意追求將對傳統的教育社會契約造成巨大沖擊。

一、教育工業化的困境

工業化的教育是教育工業化的結果。與農業社會對宗族、血緣的重視不同，工業社會是一個高度理性化的社會。與之相應，工業化教育的最顯著特點就是理性崇拜，乃至于理性主義成為一種迷思，非理性或不理性的東西會因為“不合理\"而遭到排斥。受技術-經濟范式和社會發展范式轉型的影響，當下工業化的教育體系面臨一系列困境。一方面，由于教育的重要性日益增加，越來越多的人卷入教育競爭，并不斷加大對教育的投入，工業化的教育體系日益膨脹，過度教育或內卷成為一種新常態。另一方面，由于教育供給相對過剩，教育促進社會流動的功能急劇減弱，越來越多攀登精英教育階梯的成功者淪為工作和生活世界的失敗者，而那些教育失敗者則成為維持教育機構自身持續存在的犧牲品。我們時代教育成功者之所以無法自動成為新中產，一種說法是因為受教育者的規模日益龐大，在高等教育高度普及化的背景下，工作世界無法提供那么多專業性工作崗位。另一種說法則認為，工業化教育體系雖然培養了大量人才，但這些人才主要是按照工業社會需求培養的，難以滿足后工業社會對獨異性或獨異品的需求。兩種解釋一個側重需求側，一個側重供給側。但無論是哪一種原因，一個客觀的事實就是，教育發展與經濟社會發展之間并沒有呈現傳統人力資本理論所揭示的相關性。

當前，在工業化教育體系下，隨著數字經濟與數字社會的興起，獨異性邏輯正在加劇社會的兩極化。這種兩極化不是 20% 和 80% 的帕累托分布，而是一小部分人經過升級成為超人類或神人，絕大部分人淪為“無用\"的普通人或“無用\"的階級[2]。在數字經濟中，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的大規模應用正在導致技術性失業，勞動力市場上原本屬于中產階級的工作正在加速流失。新增加的工作崗位集中在“精英”和“大眾\"兩個不同的領域。那些精英工作只屬于極少數頂尖人才，他們具有數字天賦，能夠在數字經濟中創新創業，并獲得巨額的數字紅利；那些大眾工作屬于普通的服務行業，通常不需要接受高等教育，抑或接受過高等教育者從事這些工作并沒有明顯的競爭優勢，也無法提高生產力。與此同時，那些過去只有接受高等教育才能從事的專業性工作，在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的沖擊下日益減少。普適性邏輯下的精英工作和大眾工作的社會分工在獨異性邏輯下將進一步分化。究其根本，工作世界中只有精英工作才符合獨異性文化的要求，而大眾工作則注定是非獨異、平庸的，不可能具有吸引力和關注度。其結果就是精英工作成為高端、可見的工作，而大眾工作在獨異性社會中不具有可見性。進言之，因為工作分配的兩極化，社會階層也將趨于兩極化，最終以獨異性文化為邊界，不同生活方式的人將生活在不同的時間和空間：那些符合獨異性標準的極少數群體將生活在吸引人的地區，并可以在黃金時間里展現自己的獨異性；那些不符合獨異性標準的人生活在沒落或落后的地區，成為沉默的大多數。最終，現代人將因為工作、階層和生活方式的兩極化而形成文化沖突[180。

長期以來，工業化的教育體系之所以規模不斷擴大，根本上是基于農業社會的匱乏思維，以為只要提供更多、更好的教育就可以解決經濟社會發展的問題，并試圖為每一個受過相應教育的人提供與之匹配的工作崗位。事實證明，未來這條路可能會行不通。經濟社會的發展與教育的發展遵循完全不同的邏輯。教育機會的增加以及教育規模的擴張并不能自動引發工作世界中工作機會的增多，試圖為所有受過教育的人提供對應的工作崗位更多反映了工作社會中追求充分就業的思維。對于獨異性社會來說，標準工作崗位的匱乏和教育機會的過剩將成為一種常態。與當下教育機會過剩與工作機會匱乏的沖突不同，在獨異性社會里，接受教育將不再是問題，工作機會也可能不是問題，真正的問題是接受什么樣的教育、從事什么樣的工作才能使主體獨異化，并基于獨異化獲得世俗成功和人生成功。基于增長主義，工業化思維相信下一代憑借技術進步會比上一代生活得更好。然而，與工業社會相比，未來數字社會面臨的主要問題是過剩，從物質產品到精神產品，從知識到信息均存在嚴重的過剩。與應對匱乏孕育希望不同，生產的過剩導致的更多是失望。面對匱乏，人的需求只要得到了滿足就會充滿希望，而過剩則使更多有價值的東西失去固有的價值，從而使主觀體驗變差，進而滋生失望情緒。“一個正在轉型的社會，它對人有更高的要求，同時也暗含失望的風險，又不提供文化應對的手段，那么抑郁成為這種社會的典型病癥，也是理所當然。\"[1]259因此，與過去物資相對匱乏的年代相比，今天的社會雖然更加富裕，但社會心理反倒不如從前樂觀。認為下一代將比自己生活得更好的人的比例顯著下降。結果就是，我們時代在技術加速進步的同時，懷舊主義的情緒也在蔓延，倦怠和抑郁甚至成為時代病。

根本上，機械技術向數字技術的轉變為獨異性社會的興起提供了內在動力。工業社會中機械技術致力于打造一個標準化、機械化的世界，而數字技術則致力于建構一個獨異化的世界。機械技術為大規模的標準化生產提供了可能，而數字技術則為大規模的個性化活動提供了可能。標準化訴諸人的理性，而個性化則訴諸人的體驗或感性。為了標準化，理性傾向于削弱多余的東西，而為了獨異化，體驗則傾向于激活以前被忽視或被壓抑的情感。“工業化技術著力解決短缺問題，數字技術卻是一種造成過剩的技術。”[1]176以生產主義和經濟主義為中心，工業社會的精神內核就是效率崇拜和績效主義。效率是一個宏觀的生產力概念，而績效則關注具體的生產環節，即工作。效率是一個單向度的量化概念，而績效則是綜合考量，即除了要有量化的結果，還要達成特定的工作目標。在工業社會中，標準工作產出標準績效，對績效的評價通常與薪酬或報酬掛鉤，呈現一定的等級性。“更高的專業技能、更好的績效或更多的產出會得到相應的酬勞。在這種背景下，職業生涯也呈現相對可預測的時間歷程：教育經歷之后多多少少是一個根據績效，連續的、一般來說正規的崗位升遷過程。這一框架下，勞動主體之間的差別是級別性的。\"[1]176然而，在以獨異性邏輯為主導的后工業社會中，標準工作在逐漸流失，標準績效也將隨之流失，等級化的績效評價趨于兩極化，工作者的工作將失去連續性和確定性。其結果是，在充滿不確定性和不穩定性的工作世界中，工作者的薪酬不再是連續體而是會斷裂成不同的點。總的趨勢是兩極化，即極少部分人因為獨異績效而獲得了超出貢獻的回報，大部分人則因為只能產出標準績效而在獨異性經濟中處于邊緣地位，將面臨不穩定、不充分就業的沉重壓力，甚至隨時有可能被擠出或逐出勞動力市場。在這種背景下，一種應對策略是“挖潛”，另一種應對策略是“轉型”。所謂“挖潛”就是在工業化教育體系下進行人才培養模式的改革，通過“優中選優\"來保障工作世界對拔尖創新人才的需求，并促進經濟社會的可持續發展。所謂“轉型”就是致力于重構工業化的教育體系，嘗試打破普適性邏輯的主導，努力改變標準化、均一化的人才培養模式，以適應智能時代和數字社會的需要并建立新的教育社會契約。

總之，人類社會中任何一種教育體系都有其適用的時空范圍，沒有普遍適用的教育體系。在一種社會制度下表現優秀的教育體系在另一種制度環境下可能就是災難性的。“教育普及是為了解決教育不足問題，卻一方面間接造成了‘教育失敗’，另一方面又催生了一批志向過高、不滿福特式官僚機構習氣的人。總的來說，一開始‘合適’的政策，會因為自己造成的結果而不再適用。\"[3]148工業化教育體系適合于工業社會和工業經濟的發展需求，但隨著工業社會向后工業社會轉型，工業化教育體系的弊端日益明顯，在與經濟社會系統的交互中逐漸來到了“弊大于利”的臨界點。當下，工業化教育體系仍然以優質教育資源的匱乏為基本假設，拼命增加競爭和篩選資源和社會地位，不斷強調個體的能力和努力之于世俗成功和人生成功的重要性。表面上看，這種做法符合常識和理性，但實質上，隨著智能科學與技術的加速進步，（優質）教育資源逐漸從匱乏走向過剩，“普通”的教育在經濟資源和社會地位分配中的重要性正在顯著降低。此時，如果仍然過度強調教育的競爭性和工具性價值將會加劇教育系統的失靈。在智能化社會里，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將對工業化教育體系產生顛覆性影響，指望教育仍然像在工業社會中一樣能夠對社會階層的向上流動產生決定性作用越來越不現實。“人工智能的顛覆性進展將會進入正軌，這不僅有望進一步改變我們的生活和工作方式，也會改變我們作為一個物種的進化方式與方向。”4工業社會對競爭和篩選的執迷、對教育優績主義和工作績效主義的迷思，將會嚴重損害人的再生產，并剝奪我們可能匯聚的人力資源。在過去相當長的時期內，工業化的教育系統習慣于優先考慮一小部分人以及更小部分的重要科目的教學；大部分人和人類更大部分的知識領域通常被工業化的教育體系認為是不重要的，這種做法扼殺或抑制了人的才能的多樣性以及知識、技能的多樣性。事實上，工業化的教育體系之所以特別注重通過篩選來選拔優秀者是因為資源相對稀缺，優質資源絕對稀缺，而不是因為篩選的方法是合理的或科學的。在后工業社會里，教育資源，甚至是優質教育資源將逐漸豐富，甚至極大豐富。在（優質）資源后稀缺時代，我們需要改變單一的教育評價標準并建構更加多樣化的人生意義系統，淡化或逐漸拋棄世世代代傳承的精英主義情結和優績主義原則，將為每一個人提供充分、適合的教育并保障其成功確立為教育的根本宗旨。

二、獨異性是否值得追求？

工業社會中的商品生產很多是勞動密集型的，這意味著工業經濟是大眾型經濟，特別強調規模效益和社會平等。工業社會的機械大工業生產雖然會導致工作的異化和人的異化，但總體工，工業化為越術越多的八課榴利，便史多的八擺脫了物質上的匱乏，實現了溫飽和小康。與工業經濟相比，數字經濟或知識經濟在本質上是精英式的，對產品獨特性的強調勝于數量，對科技性的關注勝過人性。工業社會中的績效也是一種表現，但這種“表現\"通常有客觀的衡量標準或可量化的指標，而在獨異性社會中，作為“表現”的獨異績效更加強調觀眾或消費者的主觀認可，而不是客觀標準。結果就是，以獨異性為標準，工業社會中的標準績效失去了固有的價值，擁有相似學歷和履歷的個體所獲得的回報經常差距懸殊，有時甚至只是極其微小的表現差異也會導致極其巨大的收入差距。基于“贏家通吃\"或“贏家多吃\"的游戲規則，工業社會中符合社會正義的“比例原則\"正在被基于獨異性邏輯的兩極化所取代，優績主義下線性排序的邏輯也被輸贏兩分或“成王敗寇”的獨異性邏輯所替代。“在獨異性的關注度邏輯和賦值邏輯下，任何以前提論公平和以投人論公平的想法都被粉碎了。\"[1]161 由于可量化的剛性標準的退出以及表演性機制的引入，以“文化化\"為主導的柔性標準將使個人的專業發展或事業成功充滿不確定性。在工業社會中，經濟收入或受教育程度是階層劃分的主要標準，而在獨異性社會中，符合獨異性邏輯的文化資本將決定個人的經濟收入并成為階層躍遷的準入證。由于社會資本和文化資本在個人成功中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并顯著地有利于某些階層而不利于另一些階層，獨異性社會中人的生活或生存方式愈發體現為競爭的自我強制或對抗性競爭，而不是與他者的積極合作或“競合”。由于過度在乎“獨異于人”，在獨異性社會中，他者將逐漸消失，每個人都高度以自我為中心，只在乎自己的成敗而不關心別人的死活。

究其根本，與理性化或理性主義傾向于化復雜為簡單不同，獨異性邏輯更加強調感性體驗的個性化與審美化，傾向于凸顯主體間細微的差別以打造獨異品。反映在評價標準上，普適性邏輯最在意的是評價標準的適用性和可比性。而在獨異性邏輯下，評價標準往往是非正規、個人化、不可比的；評價結果往往基于表演性機制，根據具體的情境而生成。獨異性邏輯評價標準的靈活性、情境性在賦予個人更大自主成長空間的同時，也將事業成功的所有壓力交給了個人。一個人要成功不僅要優秀，還要“表現\"得優秀。在獨異性社會里，主體雖擺脫了標準績效的束縛，但也失去了績效標準的保護。當然，這種新的職業文化和成功文化能不能被社會普遍接受，關鍵還在于它能不能激發更大的社會活力，為更多人提供切實可行的實現人生理想或世俗成功的路徑。在即將來臨的獨異性社會中，如果少部分“獨異”之人與大部分不夠“獨異\"之人形成了階層對立，如果獨異性邏輯無法成為一種普遍的可供攀登的“階梯”，抑或經由努力可以實現的人生目標，而是成了阻礙階層流動的“鐵幕”，那么那些非正規、個人化、充滿偶然性的獨異故事，將無法保障社會的正常運轉，而是會制造混亂，極端情況下甚至會導致社會失范。

近年來，在數智技術的驅動下，收入差距的拉大以及社會不平等程度的加劇既是技術-經濟范式轉型的結果，也是社會發展范式面臨的挑戰。與工業經濟發展以規模化將其紅利惠及大眾相比，數字經濟更加偏愛知識精英和技術精英階層，更加有利于創意行業和具有創新創業精神的人群。與工業化技術傾向于藏富于民、造成財富的分散化不同，數字技術為財富的匯聚提供了極大便利。工業經濟中也會有金融寡頭出現，但數字經濟中的財富集中現象更為嚴重。在社會發展范式方面，工業社會的發展通常以自由、民主、平等、公正等為核心價值觀，教育、工作和生活強調的也是標準化、普適性和專業化。在工業社會中雖有階層的差異，但全球范圍內基于教育優績主義的社會流動基本保障了階層的可跨越性，社會上雖然存在不平等現象，但基尼系數整體上會保持在可控或可接受的范圍內。在獨異性社會中，教育的使命可能不再是服務于人的主體性、社會化和資格化，而是重點強調人要獨異于人。以獨異性為自標，教育和社會追求公平、正義的激情明顯減弱。隨著社會流動性的不斷降低，不但“電梯效應”不再可能，“扶梯效應”也會逐漸失靈，社會階層趨于兩極分化并逐漸固化。“晚現代社會作為一個整體既不是純粹的‘走下坡路的社會’，也不是按照‘電梯效應'向上走的社會（它曾經是這樣），而是同時兼具二者：它是且升且降的社會，具體是升是降，取決于我們所關注的社會群體。\"[3]41具體而言，獨異階層向上流動形成新上層，非獨異階層向下流動形成新底層。以高學歷者為代表的新中產則基于獨異性逐漸分化，那些實現了獨異化的向上流動成為新上層，那些沒能實現獨異化的則向下流動成為新底層。新中產的興起和不斷壯大曾是工業社會的最大成就，與之相應，新中產的分化或瓦解則是獨異性社會興起必然付出的代價。隨著新中產的逐漸消逝，新上層和新底層不只在經濟收入和社會地位方面差距懸殊，而且在信念系統和身份認同方面也將截然對立。新上層嚴格遵循獨異性邏輯、以獨異品自居，新底層的行事方式和生活方式既不符合獨異性邏輯，也無獨異性可言。新上層基于獨異性邏輯享有豐富多彩的生活，新底層則為了生計而苦苦掙扎。作為對工業社會的某種超越，獨異性社會成功激起了所有人內心的卓越激情，并設想了令所有人向往的美好生活。基于獨異性邏輯，每個人都既要發揚自我，還要得到社會的認可，在社會上獲得成功[1]216。值得注意的是，獨異性社會所設想的卓越激情和獨異的美好生活固然令人向往，但理論假設可能無法兌現為現實的承諾，大多數人注定無法實現獨異于人的人生目標。

除了社會的兩極化所造成的中產階層的逐步瓦解可能構成挑戰之外，獨異性邏輯本身亦面臨兩極化的沖突。“一旦獨異性邏輯從社會夾縫中脫身出來，變成了社會的架構力量，兩極化就不可避免。什么才算有價值的‘獨異于人，什么不算——社會對此的評定，就會造成兩極化的結果。\"[1]79在普適性邏輯下，雖然優績主義也會造成“贏家通吃\"或“贏家多吃”，但贏家與輸家畢竟是相對的。沒有人總是贏家，也沒有人總是輸家。只要游戲是有限的總是會產生不同的贏家和輸家。比如在國際層面競爭的輸家在國內可能是贏家；在國家層面競爭的輸家，在地區層面可能是贏家。在不同的時空背景下，甚至每一個人都會兼有贏家與輸家的多重身份，從而使得“贏家通吃”或“贏家多吃”的規則在普適性邏輯下不會造成過分或過度的兩極分化。如果說在普適性邏輯下，贏家與輸家之間構成了一個多重的光譜，那么在獨異性邏輯下，贏家與輸家則會截然對立。一個人要么因為具有獨異性而成為贏家，要么因為不具有獨異性而成為徹底輸家。究其根本，在獨異品市場上，只有贏家才是獨異的，具有可見度和吸引力，而輸家因為不具有獨異性，完全不可見也沒有吸引力。“有超強競爭的市場很容易兩極分化。少數幾件新貨品可能引起巨大的關注，大部分卻無人問津。量化實證研究已經多次證明，不管哪類獨異品，都呈現‘帕累托分布’： 20% 的產品吸引觀眾 80% 的關注度，其余 80% 的產品只迎合 20% 的需求，很多產品一無所獲。明星化是獨異性經濟固有的特征。”[1]79教育領域也同樣如此。相比于“普通”學校和“普通\"教育的嚴重過剩，精英學校和精英教育將越來越受推崇，并會因競爭的“大眾化”或大規模競爭而導致內卷。因為對獨異性或獨異品的評判不是基于嚴格的測量或計量，而是受表演機制左右，那些有表現力或適合于表演的人或物，非常容易被認定為獨異品，而那些不具有表現力或不適合于表演的人或物，就非常容易被認定為非獨異品或不具有獨異性。其結果是，基于表演性邏輯，市場將會過度夸大獨異品的獨異性及其價值。

根本上，作為共同利益且為了共同利益的教育很難讓人成為獨異的人，尤其是讓每個人都成為獨異于人的人。人與人之間，既是如此不同，又是如此相似。在獨異性社會中，以獨異績效為標準，高學歷不再意味著高水平，低學歷也不再意味著低水平。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教育不再重要（而是更需要個人的天賦和外部機遇），只不過這種重要不再是功利性的而是功能性的。就像空氣對于人的生存至關重要，但我們幾乎感覺不到它的存在一樣。在獨異性社會里，教育就像空氣一樣，成為所有人生活中的必需品。這種必需品是面向所有人的，是共同利益，并不能為個人帶來顯著的好處。換言之，基于獨異性邏輯，教育雖是人成功的必要條件，但主體本身的獨異才是決定性的。在獨異性社會里，沒有受過教育肯定是災難性的，但受過教育，甚至是高等教育，也未必能夠實現獨異化。必要的教育要轉化為實在的收益，個體需要在教育過程中完成獨異化，但教育本身又無法保證個體的獨異化或做到獨異。與工業社會中階層結構主要由經濟收入和社會地位決定不同，在獨異性社會中，階層之間的賦值與去值的過程決定了階層結構。“‘不平等在這里經歷著文化化。這就是說，在社會表現和主體自己的認知中，不平等不再指物質上的，而是文化上的，比如能力、道義，以及整個生活方式的價值差異。”[1]212由于物的再生產和人的再生產面臨文化化，同樣的知識、同樣的技能、同樣的學歷，抑或同樣的工作，有些人做就是獨異的，有些人做就是普通的。同一個行業或領域，特別成功者和不成功者之間的階層差距越來越大。更關鍵的是，創新、創意、創造原本就是只有少數人才具有的天賦，獨異性社會卻要求所有人無論在教育、工作還是生活中都要展現出獨特的創意和創新能力，對于大多數人來說，這明顯是一種過高的，甚至是難以企及的標準。

三、回歸教育的初心

與古代文明的緩慢演進相比，現代化雖加速了人類文明的進步，但也導致了人類理性自負和過度樂觀。“我們的能力不足以應對我們的挑戰。但現代性質疑了人的不足。它宣稱，科學與技術將使我們能夠克服自己的缺陷。它聲稱，不足只是暫時的，并非人性的基本特征；我們只是還沒有抵達培根（FrancisBacon）所說的‘所羅門學院’而已。如果我們足夠努力、花足夠的時間研究，我們就將抵達那里，并將因此超越那種屈辱感，即人這個物種必有不足。\"[5]165工業社會中教育的高度普及使現代人更愿意相信，我們必將迎來更加美好的未來，而容易忽視歷史并非總是線性的，通過大力發展教育促進社會進步并非必然的，而是有條件的。現在的問題是，經過幾百年的工業化進程，人類社會的發展主要被生產主義、經濟主義和技術主義所主導，包括教育在內的整個社會系統加速走向技術化和盈利化，整個教育體系正在去教育化，成為工業體系和生產主義的附庸。工業化的教育體系要恢復教育的本質，需要去工業化。

作為維系社會穩健運行的樞紐，教育不應只滿足當下的現實需要，而要致力于使現實的需要符合教育讓人成為人的使命。教育應與人生為伴，其滿足現實的需要不能損害其育人的本體功能。現在的問題是，世界已經變了，社會已經變了，我們的教育沒有與時俱進，教育所培養的人沒有能夠跟上社會發展，更不要說引領社會發展。教育與時代的脫節導致教育的發展非但不能為時代進步提供充足動力，反倒成為時代的包袱。在一個普遍加速的時代，當人類的政治、經濟與文化日益全球化、世界化時，我們的教育與思維方式卻仍然是民族的、地方的。我們面對的經濟社會問題越來越宏大、越來越具有整體性，但我們解決問題的方式卻越來越微觀、越來越將希望寄托在個人身上。在全球化時代，我們仍試圖以市場個人主義為方法論來化解人類社會的整體性困境。真實世界的問題是沒有邊界的，絕不會以國家、民族、階層為界，諸如環境、氣候問題都是整體性的、全球化的，需要人類社會的共同努力。然而，民族國家的政府以及工業化的教育體系仍然試圖以市場個人主義來應對全新的挑戰。我們基于歷史經驗總是認為，總會有辦法度過危機，盲目地相信只要技術持續進步，只要人均受教育年限不斷提高，一切都會好起來。但事實上，技術進步本身并非總是解藥，如果方向錯誤，教育發展本身也可能成為某種陷阱。

20世紀80年代以來，新自由主義經濟學和新公共管理運動造成了對自由競爭的過度崇拜，乃至使自由競爭成為一種倫理上的善。自由競爭滿足了現代性對個人主義和市場主義的雙重偏好，是個人市場主義或市場個人主義相互作用的自然結果。與強調共同體價值的（新）保守主義以及注重集體主義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不同，“新自由主義的績效社會中不存在‘我們’。新自由主義制度通過將人孤立起來，并使人經受殘酷的競爭來提高生產力。它把生命變成求生成就和竟爭都是生存的形式。\"[6]57但事實上，在人類社會中自由競爭絕非一種普適的法則或原則，而是有其適用的邊界。自由競爭更多適用于市場經濟，作為實現人類共同利益的樞紐，教育不太適用于自由競爭的市場法則。教育屬于共同利益，且為了共同利益，教育投入要兼顧社會收益與個人收益。如果任由教育在市場上自由競爭，就意味著人自身將成為商品，這有違人的本質，也有悖于教育的基本規律。新自由主義對自由競爭的高度推崇更多反映了資本的力量以及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意識形態，而不是意味著社會發展的規律原本如此。“在自由競爭中，自由的并不是個體，而是資本。自以為自由的個體在本質上不過是資本的生殖器官，服務于資本的繁殖。新自由主義思潮下自由與績效的過剩，無異于資本的過剩。\"[6]23以自由為誘餌，以市場為引擎，我們時代教育的繁榮主要是因為資本的繁榮。在不斷加大教育投人的刺激下，真正繁榮的并不是教育本身而是知識產業。在勞動力市場上或在工作世界中，人力資本投資的說辭使每一個人都傾向于成為獨立的生產單位，工作和績效的個人化使自由競爭而非有機團結成為人際關系和組織關系的主流。在經濟主義、績效主義和生產主義邏輯的支配下，教育中的所有活動均被反復測量和計算，以求實現個人投入-產出或績效的最大化。我們將教育的成果與更長時間的學習、更多的文憑證書和更高的績點等混為一談，而這些不過是證明教育曾經發生過的證據，而不是教育之所以為教育的原因。結果就是，學校教育中的考試強制、分數強制與文憑強制讓很多學生耗盡生命力卻無法實現主體化和自由發展，更不要說全面發展。

除了競爭強制，我們這個時代還存在消費強制問題。消費主義意識形態滲透在我們學習、工作與生活的方方面面。“消費是個體的特征，消費主義則是社會的特征。在消費主義的社會中，想要、渴望和企求某個東西的能力脫離了個體。它被物化了，這意味著，它變成了個體之外的一種力量。要抵抗這種力量是很難的，或者說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每個人都受制于它。滿足所有商業創造出來的需求的欲望變成一種把社會凝聚為一個整體的癮。\"[5]102所謂“癮”或“成癮”就意味著關系的難以擺脫或割舍。消費主義作為一種“癮\"就意味著無論是人與人的關系還是人與自然的關系都被簡化成了消費者與商品的關系。無論在教育、工作還是生活中，消費者成了主體唯一的身份建構和自我認同主體。消費者與商品的關系模式在將人商品化的同時也將商品人格化。我們時代學校教育場域中的師生關系和人際關系同樣受消費主義的規訓并呈現消費主義特征。更關鍵的是，在消費主義社會中消費者會將消費本身美學化，關注的不再只是消費品本身的質量而是主觀的體驗。商品的優劣不再只由商品質量決定，而是取決于主體內在的審美體驗。為了避免審美疲勞，主體審美體驗的增進需要可持續的新與異。結果就是，在市場機制驅動下，以獨異性提升用戶體驗成了商品贏得競爭的關鍵。這種趨勢對類似學校這種相對保守的文化傳承機構提出了嚴峻挑戰。好的學校不但要教育質量高，還要有特色。消費者主權使學生有了評價教育質量和教師的權利。學校和教師為了“討好\"市場和學生，就需要不斷進行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并盡可能提供有助于學生獨異化的課程。

問題的復雜還在于，隨著獨異性邏輯對普適性邏輯的替代，世俗的成功必須借由主體對新事物的創造，每個人都要力爭與眾不同。為了贏得機會，我們時代對新或創新有一種無法遏制的狂熱或偏執，并在社會結構上進行了“一種創造性的部署\"[7]。其結果就是，創新不僅在經濟上正確，而且在政治上也正確。任何對新的事物或創新行為的微詞都有可能被貼上保守或落后的標簽。但對新事物和創新的主觀渴求并不能自動帶來真正具有創新性的成果，只會導致“偽創新”的不斷蔓延以及知識泡沫的重復生產。究其根本，很多事物的發展有其內在規律，不會因為人的主觀意志或偏好而輕易發生改變。然而，在當前的教育體系中強制創新或為“出”新而“創”新正在成為某種“潮流”或“趨勢”，為了能夠凸顯在實質上“出新”，至少也要在話語上“出新”。其結果是，幾乎所有領域都在急于更新換代，以滿足消費主義對出“新”或“異”的偏好。教育領域也不例外。“如果有一些學校完善自己的特色，其他學校就不能容許只提供標準化的教學產品，如此等等。”[3]109事實上，守正與創新是辯證統一的關系，強制出“新”只會加快新事物的常規化，從而刺激對創新更加強烈的欲望。無論在教育領域還是工作世界，我們時代面臨的首要問題可能不是如何應對創新不足，而是如何處理“偽創新\"或“知識泡沫”。最迫切的問題可能不是創新體制機制以生產出更多的“新\"知識，而是建立某種有效的篩選機制以從過剩的知識中過濾出有價值的真知。相較于應對創新的不足，處理“偽創新”或知識的“垃圾化”問題顯得更為迫切。“并不是所有學科都以創新為標準。對一些學科而言，培養學生的守成能力比培養學生的創新能力更重要。如法律學科，法科學生的第一能力是守護法律的能力，而非其變革或創新法律的能力。再如宗教、道德、倫理等學科，其學科水平也是由守成能力表達出來的。”[8]在教育實踐中，如果我們只是在一味求新而不是求真，反倒會削弱教育的價值和知識的競爭力。“世界（包括中國）上一些歷史悠久的名校，地位之所以越來越低，甚至越來越不像過去的自己，不是因為其創新能力下降了，而是因為其守成能力喪失了。”[8]對于教育而言，無論是知識的生產、傳播還是應用，創新不是不重要，新知識也不是不重要，但常規或日常更加重要。真正的教育有時需要的是有效重復，而不是反復創新，抑或標“新\"立“異”。“對優良傳統而言，創新不是功勞而是災難。在傳統方面進行創新，無異于毀掉傳統。\"[8]教育過程中會有真理發現的精彩瞬間，也會有辭“舊\"迎“新”的關鍵時刻，但更多的還是基于常規的日復一日的教育“日常”。克爾凱郭爾（Soren AabyeKierkegaard）曾拿“重復”同“希望”和“記憶”作對比。如他所言：“希望是一件新衣服，筆挺、光滑、光彩照人，但你從未穿過它，因此不知道它將如何裝扮你，你穿起來會怎樣。記憶是一件被丟棄的衣服，盡管它很美，但不適合你，因為你已經長大，穿不上它了。重復是一件撕不破的衣服，它既結實又柔順貼身，既不緊繃也不松垮。”[9]若以此“隱喻\"為參照，教育擁有“記憶”，教育也需要“希望”，但教育本身就是“重復”，也必須重復。教育可以被賦予“維新”的“天命”，但不可能“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在人生有限的時間內，教育更多是“重復”，也唯有“重復”方能生生不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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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韓炳哲.儀式的消失：當下的世界[M.安尼，譯.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23：11.

（責任編輯劉倫）

Abstract： In industrial society， education is inevitably industrialized. The prosperityof industrialized education has created industrial civilization，but productivism and economism have led to the alienation of education itself，and it has failed due to the upcoming work crisis. In recent years，the accelerated progress of generativ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technology has made it increasingly dificult for the people cultivated by the industrialized education system to meet the needs of high-quality economic and social development. As the logic of singularization in social structure replaces the logic of universality， the universality education system adapted to industrial society needs to transform into a singularization education system adapted to digital society. It should be noted that although the logic of singularization provides possbilities for the transformation of industrialized education， singularization education itself does not necessarily mean good education. The paradox of the logic of singularization may aggravate the new alienation of education and social polarization. In the future social transformation，educational reform and development should not only overcome the alienation brought by industrialized education but also be wary of the new alienation brought by the rising logic of singularization to education.

Key words： industrialized education system;educational alienation; singularization;artificial intelligence;educational transform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