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大后,我一共去過兩次廟會。一次是家中有事,回了家鄉一趟,正好碰上了鎮里舉辦廟會;另外一次是我聽說老家的村子要趕廟會,專門回去了一趟。
村子發生了很多變化,原來一院一院的房子不是擴成了寬寬的街道,就是換成了二十幾層的高樓,趕廟會期間必然能看到一個又一個的紅色大帳篷。我回去的時候,這里完全看不到趕廟會的跡象,上班族提著手提包行色匆匆地走著,一旁的烤魚店門口,服務員大聲叫賣著,這像是中國無數的、普通的、一模一樣的城市。
我是專門回來趕廟會的,就趁著人們等紅綠燈的時候,詢問旁邊的一家三口,廟會在哪里。媽媽說著熟悉的方言,給我指了個方向,我往那兒走去。難怪找不到了,廟會的場所在一個小區的后墻,而這里所有的小區幾乎一模一樣,沒有人能想到小區后面有個廟會。
我沿著那條路走了很遠,七拐八拐,穿過那一根三元、兩根五元的脆皮烤腸的香味和“十元,十元,彩色棉花糖任意選”的叫賣聲,找到了廟會的入口。
我幾乎找不到童年的印記,盡管旁邊立著醒目的古戲臺、新戲臺、文化園區的指示牌,我還是不能和小時候的記憶對上號。我順著指示牌,又問了兩三個小商販,去了古戲臺。小時候,我和朋友一起在上面走過貓步的戲臺子成了保護文物,被圍了起來;旁邊又新修起據說有上百年歷史的古井,甚至引用了一段古書中的記載,介紹牌在陽光下锃亮發光。新戲臺修得很大,也很闊氣,卻偏偏放在四棟高樓的中心,像是硬生生地從花壇里辟出來一塊地,而健身器材滿滿當當地擺在兩側。
這些新新舊舊的建筑就這么擁擁擠擠地填滿所有的土地,城市化的新潮和村落間的古樸,以一種割裂的、拼積木的形式嵌合在了一起,“不倫不類”這幾個字出現在我的腦海里。我專門為追尋廟會而來,想重溫的是一種在鄉村土地上生長的獨有的生活與熱鬧,而不是這種既不像鄉村又不像城市的圖景。兒時村落對于城市化發展的渴望,卻偏偏展現出了兩者之間的巨大鴻溝,我心里有些失落,也有些難過。
村落像是青年時曾奮力哺育下一代卻又在老年后跟不上潮流的老人,它不愿被拋棄,所以要氣喘吁吁地挪著步伐,盡管可能不倫不類,但也要盡力直追。村落里成長起來的人們,也在時代的劇烈變化里,通過社交軟件,看到了難以企及的遠方。我站在兩者的交界處,既踏不著堅實的泥土,又夠不到天上的月亮。
我茫然無措地站在那里,想不清楚究竟是再轉一會兒,還是打道回府。冬天天色暗得很快,天空漸漸染上深藍色,地上亮起橘黃色的燈。絢麗的彩燈從我的余光中閃過,我轉過身去,看到一列小小的過山車,車上坐著很多人。
我看著面前這列只有五米高、顏色脫落、銹跡斑斑、被隨意放置在城中村水泥地上的過山車,想到的卻是曾在千里之外的上海迪士尼樂園里看到過的那個精美的、夢幻的七個小矮人礦山車。我驚訝地發現,兩者本質上沒有什么兩樣,至少經濟上的差異絲毫不影響愛的共性,那上面坐著的都是歡聲笑語的一家人。
孩子的歡笑聲像是一把利劍,劃破了籠罩在我身上的那層隔膜,我突然看到了人頭攢動、人潮洶涌,人群熙熙攘攘,人們生生不息。年輕的爸爸抱著懷里的小女兒,在糖果架前挑選草莓味的棉花糖;打扮樸素的媽媽拉著兒子,在套圈攤位前給小孩加油,希望他能套住籠子里的那只灰色小兔;頭上戴著花帽的奶奶領著小孫子,在挑選一百元三雙的小鞋。
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我故地重游,重趕廟會,需要看到的生活圖景并非那些破舊的屋子,更不是巨大的生活差異帶來的新鮮感、驚奇感。我從小長在這里,踏過這里的每一寸土地。這片土地里長出的植物被我吞進胃里,化成了我的骨骼和血肉,帶我走向遠方。我不是旁觀者,而是親歷者。
跌跌撞撞地前行,笨拙努力地模仿,半新不舊的建筑,難以企及的遠方,橫亙在鄉村與城市間巨大的鴻溝,不過是經濟不平衡所造成的暫時的裂縫,而鄉村的黃土地與城市的水泥地也只是物質材質的區別,出身背景各不相同的人們,可以在不同的生活里奮斗,他們豐富的生活圖景值得被看到,值得被尊重,因為在那些無數的生活中誕生了無數的、沒有區別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