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來的終于來了,擔心最終成為現實。
2019年5月16日凌晨,美國商務部將華為公司及其70家附屬公司列入出口管制“實體清單”。
這把出鞘的劍,直奔華為的心臟而來。
美國不僅大規模斷供芯片,還拔出一把致命的利劍:無限期禁止華為使用GMS的服務和應用。谷歌以“實體清單”為由,第一時間限制華為手機使用 GMS 服務。
華為驚覺,原來安卓操作系統里,除了開源的AOSP和云側的云服務,還有個終端側閉源的代碼GMS。
主導安卓生態的控制力,就這樣一夜間被政治化,在茫然與無助中,華為開始了中國軟件史上最艱難的長征。
聽聞制裁消息,現任華為基礎軟件首席科學家陳海波,起初驚愕不已:這么大的一個國家,怎么能這么欺負人?
他還不清楚制裁對華為究竟意味著什么,他立刻召集團隊,加速梳理業務,看哪些研究會受到影響,哪些項目需要大家加速推進,把每項工作都排優先級。
團隊馬上開始預判后果,制裁第一槍打的是手機的應用生態,第二槍打的是 5G 手機的生產。
失去了GMS 的華為手機,將無法支持海外用戶日常辦公、生活、娛樂的高頻應用,這樣的華為手機幾乎稱不上是“智能手機”。
華為想出一個沒有辦法的辦法——用自研的HMS替代 GMS。這項服務在2016年就發布了 2.0 版本,涵蓋賬號管理、支付和推送等核心功能。
2019年9月,任正非發起“松湖會戰”,旨在解決GMS禁用、HMS全面接棒的問題。HMS一夜轉正,并成了華為第一場軟件保衛戰的主角。
在會戰前,公司管理層對開發工具包所需人力、應用程序編程接口的數量做了初步預估。負責不同功能或模塊的工具包一共24個,應用編程接口則要一萬多個。
兩方面相結合,大致推算出“松湖會戰”需要 3000 人。公司立刻派出3000人的隊伍,在松山湖安營扎寨,領導要求后勤部門,在松山湖給團隊準備3000套房間。
10月,在松山湖辦公的陳海波團隊接到任務,全力以赴應對“松湖會戰”。和陳的部門一樣,終端云服務開發者服務與平臺部部長望岳幾乎是直接從規劃崗位被調去參戰的,原本公司正準備派他去位于圣克拉拉的美國研究所,調動的流程都已經走了一半,結果被緊急留在國內。
時任2012實驗室中央軟件院總裁的龔體,派時任華為中央軟件院規劃部部長的黃津帶領200多人,代表2012實驗室參戰,在松山湖封閉9個月。
他們的核心工作是提供 HMS Core(華為移動核心服務)替代 GMS Core(谷歌框架服務)中的系列關鍵技術,同時支持研發華為自家的搜索、地圖等剛需產品。
多年來,2012實驗室在操作系統、編譯器與編程語言、數據庫、地圖引擎、搜索引擎等關鍵技術領域的技術研究和積累,有了用武之地。
任正非和徐直軍,開始頻繁出現在松山湖指揮部。
由于終端人力不足,時任華為輪值董事長徐直軍、常務董事丁耘、高級副總裁侯金龍等領導紛紛調兵增援“松湖會戰”,丁耘給了500人,侯金龍給了350 人,徐直軍給項目調派400人,并在松山湖現場給各個領域的總裁挨個打電話,要求他們無償調撥人力,“十一”假期一過,參加會戰的工程師就要到松山湖報到。
一個半月后,即11月中旬,3000人集結到位。
據說,對于接待3000個工程師長居的任務,松山湖后勤管理團隊感到震驚。領導一句“準備3000套房間”的命令,根本無法完成。
松山湖的綠島花園尚未啟用,就算把松山湖周邊的酒店全部包下來也不夠用。自創辦以來,華為從沒有如此大規模的會戰行動,也根本沒有現成的接待設施。
最終還是分開安排,南京消化700多人,深圳消化500多人,兩大研究所齊上陣,才勉強消化完3000人。
這幾千人辦公用的計算機,幾乎清空京東采購的計算機庫存,又緊急調撥了一批,才勉強滿足需求。
這是華為歷史上的第一場技術會戰,一場為解決安卓端側問題發起的會戰。
調過來的2000多人里,端側開發的專家很少,甚至連 Java 高手都不多。
他們像是從四面八方趕來的“江湖俠客”,有匯編高手、C++精英,還有在網絡世界摸爬滾打的服務器專家。這支精英隊伍,僅僅兩周就迅速在松山湖畔集結完畢,投入戰斗。
望岳原本覺得這部分替代工作,咬著牙一件件去辦,也不是辦不成,畢竟這場軟件替代戰役是在中國打。
望岳和其他人一樣,認為當下只是在預算和人才上有困難。華為相信,絕大部分高效的中國公司愿為華為敞開大門。任何一家中國公司,從接觸、講解、理解到決定聯手干,一鼓作氣幾周時間足矣。
可生態上的任何一件事都比想象中復雜。望岳開始動員并組織國內企業聯手,他低估了補齊生態的難度。
比如,用華為自己開發的地圖補齊谷歌地圖的缺失,就非常費力,他們一部分從Here、TomTom 等供應商那里合作購買,一部分從各國的地圖局、測繪局的圖資數據那里合作獲取,一部分使用OpenStreetMap這樣的開源圖資數據,還有一部分開放眾測眾標的功能來積累數據,才一點一點耐心地把地圖做起來。
除了開發 HMS Core,“松湖會戰”還要開發五大根服務引擎:支付、廣告、瀏覽器、花瓣地圖(Petal Maps)和花瓣搜索(Petal Search),以替代GMS的核心服務。
2020年1月底,用時三個月的“松湖會戰”,成功在全球范圍內上線24個開發工具包,并且一次性上線成功。全員上下以萬眾一心的干勁,支持著“業務連續性”這一仗。
此后,華為除了投入“松湖會戰”的3000人,還以每年近百億元的力度投入海外的服務器、營銷、生態拓展等領域。 外界看華為搭建 HMS生態的投入,幾乎有一種“華為的錢是天上大風刮來的”的錯覺。
遺憾的是,通過HMS替代GMS這條路走不通,因為HMS只有技術,沒有生態。2020年,HMS戰場上傳來壞消息,海外搭載HMS手機的NPS值大幅下降。
沒受制裁之前,華為手機的NPS 值有六七十分,被制裁后,在某些區域的NPS值甚至降到負分,這是災難性的。
很多區域即便只賣出10臺搭載HMS的手機,也會有兩到三臺被退貨,華為幾乎從用戶的下一部手機候選名單里消失,海外的手機生意難以維系。
國內手機的銷量,也開始大跌。
經過HMS這一輪軟件保衛戰,高層有了一個共識:華為必須擁有自主可控的技術和生態。若等到安卓被阻斷時才啟動自研項目,華為將在外部壓力下毫無還手之力,最終錯失翻身做主的良機。
華為在這方面比以往更堅定,是因為“沒有退路”。徐直軍后來表示,種種限制措施,反使華為做許多決策時變得更容易。
龔體也不斷采用反向思維做決策,對于爭議大、投入高的項目,他就化繁為簡地自問:“不做行不行?”
2019年華為開發者大會前,陳海波給余承東寫了一封郵件。
他在郵件中回顧了業界操作系統研發的坎坷與挫折,并寫下這樣一句話:“如果我們說過‘要自研’,那么我們就必須‘真自研’?!睘榱朔乐拱沧繌氐讛喙?,華為需要盡快找一個自研系統,徐直軍等高層把目光投向EMUI,決定先拉上戰車。
當年,谷歌退出中國市場后,開源的安卓生態開始被中國各終端廠商“魔改”,“魔改”的界面稱為“用戶交互界面”。華為也加入“魔改”隊伍,通過統一的軟件風格確保用戶交互的一致性,內部將這套新系統稱為Emotion UI,簡稱EMUI。
2016—2018年,華為持續在EMUI進行大規模優化,每一次優化都與下一代麒麟芯片、下一代 Mate 系列旗艦同步迭代。通過EMUI 的統一指揮,華為可將所有符合條件的設備都升級到新一代的EMUI版本。
此時的華為,已把EMUI視為自研操作系統的原型,終端 BG軟件UX設計部的新任領導毛玉敏,帶著“提升華為終端產品用戶體驗競爭力”的重任,投入EMUI 10的研發。
在華為,工程師的科技工程化思維總與UX設計師的藝術感性思維產生沖突。當時設計部流傳著一句話:鐵打的UX,流水的領導——部門領導在任時間平均只有一年。
任命剛公布,毛玉敏就遭遇連番挑戰。
余承東在Mate 20發布會當晚打電話給她,指出手機的騷擾攔截設置項有問題,毛玉敏當時還沒報到,一頭霧水,無法回答。
緊接著的周末,包括終端BG所有領導在內的上百人工作群里,從早到晚都有人提出關于UX設計的各種問題,有說界面設計難看的,有說UX設計部未經產品同意擅自改動的,有說設計承諾未實現的。
毛玉敏采取的辦法是各取所長,讓華為公司UCD(用戶優先設計)瑞典團隊、米蘭美學所來協助設計。
瑞典設計師擅長系統性設計,且動手能力強,可進行原型設計;米蘭美學所擅長色彩、布局和圖標;UX 設計部的中國設計師更貼近產品,了解產品的訴求、用戶的使用習慣,以及開發團隊的實現能力。
由三地團隊輸出三套設計方案,在余承東、何剛等領導和專家評審后,再整合方案優點,做出最有競爭力的EMUI 10設計方案。
通過評審僅是開始,還有幾千個頁面需進行詳細設計和開發。更為困難的是,在終端BG內部,每個界面做成什么樣,一直沒有一個決策機制,大家經常會陷入無盡的爭吵和返工。
決策機制最為重要,毛玉敏先構建了一個三層決策機制和授權原則: EMUI版本的系統架構、應用架構、設計語言、人機交互等,由余承東、何剛牽頭的終端 BG UX決策委員會決策;僅涉及單產品線的一級、二級界面,由各產品線設計分委會決策;所有三級及以下界面由UX TMG決策。
從此,UX 的設計決策開始進入有序狀態,華為的UX設計終于變得有章法了很多。毛玉敏將這些改進措施匯報給余承東,作為她剛上任之時未能及時答復的“結案”,這也結束了UX 設計部“流水的領導”的歷史,團隊一步步從原來被動的、疲于奔命的局面中解脫出來。
EMUI歷經多個版本的迭代與優化,其積累的技術與經驗,一點一滴地沉淀到自研操作系統的能力中。
很多鴻蒙人回看EMUI,無不認為,它的存在加速了自研操作系統的成熟與穩定。
2019年8月9日,是一年一度的華為開發者大會舉行的日子,也是美國發布行政令約三個月后。
這一天注定不同尋常。
余承東發布HarmonyOS 1.0,并介紹其發展歷程及里程碑,包括其前導技術鴻蒙內核的簡要歷程和演進過程。
在主題演講中,他清楚闡述了鴻蒙操作系統的內核,前期由Linux內核、鴻蒙內核和LiteOS 組成,未來會逐步演進到全面采用鴻蒙內核。 “華為有一個備胎操作系統鴻蒙”的消息,會前已自發地在互聯網發酵,竟成為一個非常具有商業價值的品牌符號。
HarmonyOS 1.0依舊是在EMUI的基礎上開發的,它集成了安卓的特性并兼容安卓應用。嚴格來說,它絕非完全獨立于安卓、自研的鴻蒙操作系統。
各路專家,也冷靜地質疑著鴻蒙的真實性:它是安卓的變種嗎?是換了殼的安卓嗎?
民間情緒則傳遞出一種強烈的信號:公眾期盼華為創造奇跡。鑒于華為過去研發了“方舟編譯器”,有人建議將這套操作系統命名為“方舟”。
考慮到“鴻蒙”已在公眾心中形成強大的影響力,且具有一定商業價值,其名稱更貼合一個無邊界、有無限可能操作系統的形象,任正非、徐直軍等決定,將品牌的范疇從內核擴展到整個操作系統,“鴻蒙操作系統”(英文名“HarmonyOS”)就此誕生。
鴻蒙發布的第二天,榮耀在開發者大會上展示榮耀智慧屏,宣布這款產品率先搭載了鴻蒙系統。
華為選擇智慧屏作為鴻蒙的首發平臺,主要因為智慧屏對生態系統的依賴相對較小,所需應用有限,而手機生態系統更為復雜。那一代的榮耀智慧屏,在中間件之上的框架仍部分沿用安卓系統。
鴻蒙正式“官宣”后,華為內部仍有不少悲觀派,質疑一浪接著一浪。
有好幾個高級專家站出來表示反對,他們認為,大型互聯網公司根本不會單獨開發鴻蒙版應用,即便大公司愿意,更多小的應用廠商也無力參與。
2019年8月至9月,在瑞士多爾德大酒店里,華為進行過一場半閉門會議,會議堪稱一場沒有硝煙的戰役,多方專家圍坐一堂,只為探討鴻蒙的可行性。
研討會有兩個主題:一是華為要不要繼續自研鴻蒙操作系統;二是要不要基于“微內核”操作系統架構技術路線,進行操作系統研發。
鴻蒙操作系統的技術細節、風險評估、市場前景,每一個話題都充滿挑戰與爭議。
陳海波力排眾議,隨后,他提出了“元操作系統”架構理念:
一個可大、可小、可分、可合的基礎架構,通過搭積木的方式搭建很多操作系統,每個積木固然小巧而精致,而積木的組合能創造出無限可能;“內核態”專注于提供最基礎的操作系統能力,其他組件則以服務的形式運行。
這場激烈的討論中,有一個共識逐漸形成:美國主導的生態,絕不再是華為操作系統的“默認選項”;至少作為一個備選方案,鴻蒙值得華為繼續探索。
2019年9月,針對萬物互聯的宏偉藍圖,華為提出“1+8+N”戰略。
這里的“1”指的是智能手機,它不僅是核心終端,更是整個設備互聯網絡的心臟和入口; “8”則代表著八大終端,有大屏、眼鏡、平板電腦等;“N”是移動辦公、智能家居等延伸業務。
華為希望,借助分布式的鴻蒙系統,實現設備的互聯互通,既方便設備間的相互連接,又能做到一次開發,多端部署。
探索鴻蒙生態的征程,華為邁出了第一步——立項“輕鴻蒙”?!拜p鴻蒙”是為物聯網設備量身打造的,可看作華為建設生態的一塊試驗田。
在“1+8+N”戰略的系統框架和場景中,華為大型設備依舊采用與安卓相同的Linux內核,以確?,F有生態的兼容性和穩定性;小型設備(如智能手表)通過采用 LiteOS內核,試探性踏入操作系統的戰場。
選擇LiteOS作為小型設備的內核,因為其性能本身仍有發展空間,這為華為提供了自主優化和改進的機會。
打造“輕鴻蒙”,幾乎是整個鴻蒙操作系統戰役的揭幕戰。從技術上來看,鴻蒙并沒有傳言中那般巨大的威力,而最具歷史意義的,是它對中國基礎科技人才的深刻影響。
“中國的高等教育里,計算機相關專業培養的是怎么用計算機,美國高校永遠培養的是如何造一臺計算機?!?王成錄曾銘記一言,它深刻揭示中美計算機教育之根本差異。
在中國,跟計算機、通信、信息等相關的工程師,超過2000 萬人,超過了很多國家的人口總和,卻沒有原創的技術和產品。
其核心原因在于,應用層的高額利潤吸引了絕大部分人才和資本,領先的應用創新之下,是中國對底層基礎技術的長久忽視,一切與基礎科技相關的新方向、新機會、新產業錯失良機。
當今在中國,想做個編譯器都很難招到人。
如今,鴻蒙的誕生,將會聚操作系統、內核、編譯器、編程語言、編譯環境、開發環境等各領域專家,形成一個強大的技術生態。
這些專家的會聚,不僅將推動鴻蒙系統本身的發展,還為中國軟件產業注入強大的動力,點亮自己,也照亮同行之人。
2020年9月,華為在開發者大會上發布HarmonyOS 2.0,隨后發布EMUI 11。
EMUI 11已被視為“初步成型的鴻蒙”,除了應用以外,其將所有可驗證的性能全部注入其中,EMUI團隊也跟鴻蒙團隊合而為一。
在華為內部,對于鴻蒙操作系統的討論,開始超越是否投入研發等淺層問題,成為一場關于華為未來戰略、技術挑戰與市場機遇的深刻交鋒。
最初,鴻蒙僅被視為一個潛在的風險應對策略,然而其引發的劇烈分歧也足以讓人感受到,華為在面臨重大決策時所表現出的決心。

本文選編自《鴻蒙開物——終端操作系統破曉之路》,方興東、徐瑋著,中信出版集團授權刊載,2025年5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