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是從民國十一年(一九二二年)開始的。
那個時候,那先生正留洋海外專研畫學,后來父親彌留,家人便一紙電報將其召回,繼承家業。
那家除了有幾家當鋪生意,還有整整一條街的房產。可是那先生回國后不善經營,只想畫畫教書,便兌掉了買賣商鋪,將街上的房屋租賃出去,又托人在縣城的美專謀了個職務,專教西洋畫,留下妻兒在鎮上打理家務。那先生懶得來回折騰,就盤來家中祖輩所藏古玩字畫,臨街開一家古玩鋪子,也賣也收,吃住在那里,平日上班點了卯后就到鋪子里閑坐。不覺間就過了數年光景。
這一天,鋪子里來了一個女子,送來一些舊物,有瓷器,也有字畫。
那先生見來人年紀不過二十歲上下,衣著也算講究,不禁盤問寒暄幾句,問及這些物件的來歷。
女子倒也大方,言說物件都是夫家留下來的,夫君在軍中效力,現如今隨部隊開拔不知去向,幾年來香無音信。家中用度捉襟見肘,只得時常賣些家中物資度日。
那先生見這些字畫雜項品相不俗,絕非民間粗糙之物,便爽快付了錢
女子接過銀圓也不急著離去,竟坐下來和那先生聊起了西洋畫。
那先生也覺著遇到了知己,交談間,得知女子的名字叫紅燭,也曾學過西洋畫,準備出國留洋,正逢戰亂,家中便將紅燭嫁入軍中門第,以求自保
不覺間已到黃昏時分,女子告辭,那先生也不便再留女客
如此一來,二人就有了交情,紅燭也成了那先生鋪子里的常客,時常拿來些文玩書畫兌換些銀圓,每次也不急著走,多半是細語柔聲來言去語,至掌燈時分方才不舍作別,有時紅燭竟留宿在此。
縣城里風言風語傳出。家中結發妻得知,自然不肯依。娘家人也上門論理,那先生索性將一應家產都給了妻家,換了個自由身。
至此那先生敞開門扉,任由紅燭自由出入,也不必再避嫌紅燭也索性將家中物件全盤搬進那先生的鋪子。
二人雖無名分,倒也坦然相伴。
沒幾日,傳來鄰縣的幾家古玩鋪子被盜的消息
紅燭勸說那先生不如早早兌掉鋪子,尋個安生的住處,
那先生不依,只說不常開門營業就是。
那先生和紅燭過了一段時日,越發覺著二人有些參差。
雖然那先生留過洋,有些見識,紅燭也頗有畫學根基,但終究是年紀不匹配,難免會有些磕碰,況且二人都是完美主義者。
終有一日,紅燭不辭而別,沒帶走鋪子里任何物件。
剩下那先生只身一人過了幾日,也頗感無趣,便貼了條子準備出兌鋪子,一心以教書為業。可當晚,縣城里整條街的店鋪都被一群不知兵匪模樣的人洗劫一空。
不幾日戰亂又起,縣城里的學校南遷。那先生據說是隨著學校走了,也有人說是回到鎮上老家,總之是不見了蹤跡
幾十年過去了,依然是這條街。街兩邊依然是俄式的小樓和日式的建筑群,還有梧桐樹,只是樹高大魁梧了許多。
街上盡管冷清,倒也有幾家文藝的小店,咖啡館、酒吧、書店,還有民宿。
這天,街上來了一個中年男子,衣著有些怪異,長衫布履,手里拎著一個柳條包,在街上盤桓一圈,竟流下一行眼淚就走了。
過了幾日,這人又回來了,盤下個空鋪子,也不掛匾,也不經營買賣,唯獨墻上掛著一幅陳舊的油畫。
有人說這人姓那,至于來歷就不得而知了。人們見其打扮儼然舊時候的教書先生,便戲稱為那先生。
那先生每日在鋪子里的搖椅上閑坐發呆,很少外出與人來往。雖是吃住在古玩鋪子里,卻不見炊具,也不見煙火氣。只是桌子上終日擺著酒壺,并無菜肴。更奇怪的是那先生晚上從不開燈,只點一根紅蠟燭
來的時間久了,人們也見怪不怪,那先生終日在空鋪子里,對著墻上的油畫發呆
畫上是一個女人的背影,半裸著上身坐在木椅上。背景漆黑,只有一小截紅燭,發出淡淡的暖色的光。
后來慢慢有人說,那先生在這里開店不為做生意,只為等一個人。
故事發生的那一年,那先生四十五歲,紅燭二十三歲
幾十年過去了,那先生還是四十五歲,他活在了自己的故事里。可紅燭依然沒有回來,那先生對自己說,她會回來的。
那先生至今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死去多年,別人也不知道有了故事的人就不會老去,也不會死。因為故事不會老,更不會死。
又過了一些時日,一個秋夜,那先生看到一個身影從鋪子前閃過,那身形像極了紅燭,便跟了出去,從此那先生從這條街上消失了。
鋪子里的東西都在,終日不見人。門也從不落鎖,卻很少有人敢進入,有人看見這店里在午夜隱約有燭火搖晃幾下,就滅了。
選自《小說月刊》202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