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鬼頭鬼腦地往屋里探,像是知道我睡不著。七波翻個身,我才留意到這個一起睡了快一年的男人,睡覺時眉毛也擰著。七波擰著眉也俊,臉上是棱角分明的干凈,嘴角總像擒著聲即將爆出的冷笑
雖然從小有爹媽疼,成長中有六個姐姐寵,但七波還是學成了一手漂亮的木匠活,尤其是軟作活,誰見誰服。師父說他腦瓜靈醒,一點就透
沒事我就愛揉搓他的手,這雙手可了不得,娶妻生子,靠的不都是它嘛
七波不多言不多語,整天悶頭干活。七波是全屯子姑娘的想頭,秀香如愿了。秀香也不愛說話,成日里悄無聲息地做飯、喂豬、帶孩子,六姐說都擔心倆人能憋死。
秀香去年沒了,倒不是憋死的。七波做木匠活掙的錢,都在牌桌上輸光了,哄不行,勸不行,哭沒用,鬧沒用,秀香天天生悶氣,最后得了胃癌,扔下個五歲的兒子。秀香一走七波更沒擋頭,放下斧鋸就摸骰子,根本不回家。孩子只能這家吃一頓,那家睡一宿。這哪兒行,幾個姐姐張開了大網,把我從萬南撈到萬北。
七波的每一條掌紋我都熟悉,他的這雙手能讓我死,也能讓我活。一會兒它就不完整了,我捧起這雙修長柔軟的手在月光下端詳,用力地親了親,我要記住這美好的樣子。
七波一甩手,含混不清地說了句,天牌,我贏了。他翻個身又睡去,我的眼晴開了河。
七波就一樣不好 耍錢,沒嫁他時我一點不知道。不耍不行嗎?不行,一天不摸牌我手就哆嗦,拿不住刨子握不穩鋸。錢都扔牌桌上不心疼嗎?過后也心疼。
軟招、硬招都用了,果然都不好使。我去秀香墳上哭,你給我留下個什么東西!
這日子沒法過了。昨天我把孩子托付在六姐家,只說要回趟娘家,能帶的也就是幾件衣服。好聚好散,總得跟七波說個透亮,我殺只雞燉在鍋里。等的工夫,再把屋子徹底拾掇一下。
收拾屋子時,我在柜子底下發現了一個木頭做的心形擺件。就是這個木頭心,讓我起了念,
七波又是半夜回來,眼里漫著霧,身子直晃蕩。咋還殺雞,不過了你?看見酒和菜,七波的眼睛略微活泛。過日子不差一只雞,今晚咱倆樂和樂和。
那時我還裝作一腦子浪漫,這最后的夜晚我要跟他再一次起飛,留給后半輩子咂摸。一瓶老窖撅兩半,一人一大碗,喝到一半,我掏出那個東西遞給他
啥?七波接過來、翻過來、掉過去地看了兩眼,撫摸兩下又扔給我,嘆口氣。一口喝干碗里的酒,他才打開話匣子
這是秀香刻的。在秀香最后的日子里七波天天陪她,不做活也不耍錢,秀香不出去。秀香問他,啥木頭最硬?七波說常見的就是水曲柳了。秀香跟他要了塊水曲柳,天天拿刀子刻,用銼磨。七波說,你要啥我給你做就是。秀香說必須她親手做。有個營生干也行,能忘病,七波不再攔她。一刀一刀地刻,一遍一遍地磨,一顆心倒是飽滿。秀香捧著心給七波看,七波說可惜紋理是橫的。秀香用最后的力量嘆了口氣,暗啞著說,算是我給后老婆留的念想吧
給我的?我左看右看,反復掂量。天啊,我一下子明白了秀香!我一口喝干碗里的酒,號陶大哭。
月亮落下,我院里院外轉悠。
太陽升起,我還在院里院外轉悠。
七波醒時還帶著三分醉意。他不說話,提著褲子跑去外面上廁所,偷偷地瞅我。倒水,擠牙膏,還一眼一眼地瞅,一臉羞澀唉,這分明是個心智還沒成熟的孩子。七波一邊刷牙一邊說,老李家的木匠活再有三天就完事,結了錢我帶你去縣城買身衣裳,咱倆再去看看你爹你媽。孩子昨晚住哪兒了?你想著今天帶他打流腦疫苗。七波今天話可真多,我一句也聽不進去。
七波總算刷完了牙,我不遠不近地貼著他往飯桌前蹭。等到他把手往桌子上一搭,我一把捉住,死死地扣住他的手腕,舉起藏在身后的菜刀。這一刻,我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看不見
梁七波,這一刀,我是替秀香剁的!
來送孩子的六姐呼嘯著沖進來,撇了孩子拼命奪刀。刀還是剁了下去,剁在我自己的手指上。
鐵環,你瘋了呀?!
七波完全被嚇傻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顫著雙手,把掉在地上的木心撿起來,緊緊地抱在懷里。
選自《廣西文學》202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