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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成的向日葵

2025-07-10 00:00:00戎禹
啄木鳥 2025年7期

標題

1

不知道為啥,任德峰瞅著美術館的樓,咋看咋像水立方,同樣的長方體外觀,同樣的鋼化玻璃結構。門前立著根方形石柱,上面用抽象的馬頭形線條拼成了個“美”字,還真有股獨特的民族味。

任德峰跟著美術館的負責人郭泰走到四樓,紅墻白燈,廊腰曼回,讓墻上的字畫顯得更有藝術層次。不過隔三岔五就有個云鬢花顏的姑娘,在他們畫前對著手機金步搖曳,一言不合就“科目三”,還真讓任德峰有些受不了。

“你說的這個畫展我們從沒辦過,草原文化節倒是年年都有。”郭泰慢條斯理地說著,他的下巴留著一撮胡子,臉瘦瘦的,看著就挺精明。

“現在這個畫展叫啥?”任德峰不慌不忙地問。

“第十四屆全國書畫展的部分作品在這兒展覽,我們是承辦方。”郭泰想了想補充道,“在我們展館里,確實沒見過你說的那幅作品。”

如果是這樣,基本就可以排除是本次畫展工作人員作案的嫌疑。任德峰來到一幅名叫《遠方》的畫前,畫中是一對穿著蒙古服裝的男女站在草原上眺望。也不知道作者想表達啥,但是好歹沒那么抽象,任德峰隨口說了句“不錯”。

“只是畫得挺像吧。”身后一直沒說話的米返突然說道。

任德峰繼續往前走,仔細觀察著周圍的環境,不斷在心里盤算,如果要舉辦這種規模的畫展需要多少經費。首先你得有一個拿得出手的展廳,再找一些胡子長、頭發短的老專家,準備一筆錢作為獎金發給那些愿意參展的有名望的畫家。當然,這只是剛需,至于籌備中工作人員的招募、參展畫家的聯系方式、活動中出席的嘉賓等因素也不能不考慮。總而言之,這不是一件小事。但是——如果要虛構一場畫展呢?需要怎樣的條件才能讓人信以為真?這是任德峰關心的。

他來到一處雕塑前,低頭看了一眼被他影子覆蓋的作品,簡介牌上寫著畫作的名字:《崗》。雕塑是個被霜雪裹著的解放軍戰士頭像。米返從身后跟上來,說道:“這個作品反映了寒冷和堅守。”

任德峰不自覺向后退了兩步,只感到左膝蓋變得僵硬,徹骨的寒意仿佛讓他的半月板都結上冰碴兒。在冷光下,他再次凝視雕像,讓他想起了界碑。他在邊防部隊的第一年,經常被安排到“第二崗”,當過兵的都知道,當官不當副班長,站崗不站第二崗。午夜十二點,他和一塊類似花崗巖質地的界碑相對而立,直到凌晨兩點。他站得筆直,呼嘯的大風帶著西伯利亞的寒冷,總是能湮滅他身上最后一絲溫度。后來有經驗的老兵告訴他,夜崗一定要不停地動,不然骨頭會被凍僵,這輩子都緩不過來,說著老兵還用力掰了掰左肩膀,那種感覺就像上發條。可他仍然堅持站得筆直,好像那樣就能變得堅強。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想買那樣一幅畫,需要多少錢?”任德峰眼神跳過雕塑,指向后方。

“這種國內一流畫家的作品估計要二十幾萬吧。”

“那二流的呢?”任德峰看了一眼米返。

“什么?”郭泰一下子有點兒沒反應過來,頓了一下說,“二流的就便宜多了。”

“能便宜多少?”

“兩千多吧。”

“每幅便宜兩千多?”

“不,總共也就兩千多。”

“這價格能買到嗎?”任德峰試著把問題一步步引到他關心的方向,同時注意到米返的臉色變得不太好看。

“保守估計。”郭泰微微點頭。

“那不保守呢?”

“五六百吧。”郭泰想了想又說,“不過,我們這里可找不到二流畫家的作品。”

“咱們沒有個庫房什么的嗎?”這才是任德峰想搞清的問題,即便是假裝舉辦畫展,為犯罪活動的現實需求考慮,一個庫房是很有必要的。

“書畫作品的倉儲條件很高,我們絕對不會把兩百多塊錢的東西放進去。而且,我們倉庫堅持雙人雙鎖,另一把鑰匙在我們館長手里。”郭泰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意思。

快要離開美術館的時候,任德峰拋出了最后一個問題:“承辦這次畫展的工作人員里有沒有一個叫馬浩的?”他想給對方來個措手不及,畢竟他們謊稱在找一幅丟失的畫。人心隔肚皮,想知道真相可不能一開始就交底牌——警察辦案守則第一條:別太實在。

“馬……”郭泰停頓了大概十來秒后說,“據我所知,咱這兒沒這個人。”

任德峰不好判斷郭泰是在回憶還是在說謊,但是工作人員那么多,負責人記不住其中某位也很正常。所以,他只是客氣幾句就離開了。

2

出了美術館,米返就不停地問為什么不直接去找馬浩。任德峰只能含糊其辭地搪塞他,心里想,要是找到馬浩就能破案,黃振會那么好心讓他來?

那天早上所長黃振喊他的時候,任德峰正在修值班室的紗窗。也不知道為啥,昨晚十二點多,紗窗突然彈上去了,卡槽咋卡都卡不住。本來就憋悶的值班室,不得不關上窗戶。這一宿跟睡在汗蒸房里似的,早晨起來胳膊上、腿上都能搓出泥來。

“上周你班那個案子,有印象沒?”黃振的語氣有點兒急。

“不是都交給反詐中心了嗎?”任德峰打開工具盒,想在里面找一個最小號的螺絲刀,卻看到盒子里那枚優秀航空機械師的勛章,想想那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要不你帶米返去趟呼市瞅瞅。”黃振像是在下決心,又像在故意裝為難。

“我不去。”任德峰在窗框上鉆了兩個眼,把兩根鐵絲穿過去,再從紗網繞回來,將紗窗和窗框綁在了一起。轉業后就到了派出所,他知道基層派出所就這樣,人多事兒雜,用得勤了,不管是人還是東西,沒到壽命就提前壞了。所里的維修經費年年拆東墻補西墻,與其像那幫年輕人一樣等著換新的,不如自力更生來得靠譜。好在他這航空機械師的頭銜不是浪得虛名,在邊防部隊的第三年,他就考上了空軍某學院航空修理專業,軍旅生涯十幾年,板子、鉗子、螺絲刀,幾乎樣樣精通。到了派出所更是活學活用,最近幾年干社區警,不光所里,轄區老百姓家里出點兒啥小毛病也都愛找他。

“市局出了個賽馬機制,這可是個正經案子,你班能加分。”

“案子是那倆小孩兒立的,我都五十多歲的人了。”任德峰以前總覺得衰老是個過程,就像今天跑五公里,明天跑四公里,后天跑三公里。但他錯了,衰老是一瞬間的事兒,當他發現自己總愛管所里的年輕人叫“小孩兒”時,才猛然產生一種“車到山前沒有路,船到橋頭自然沉”的落寞。晚上,他坐在安靜的房子里努力回想過去,腦海里卻一片空白,這可把他嚇得不輕。于是他就更使勁兒地回憶,把能想起的或想不太起的事兒說了一遍又一遍。他知道,這就叫碎嘴子。

“按照目前的考評機制,軍齡不算警齡,評四級高級警長你要吃虧呀。”黃振湊近任德峰小聲說。他個子不高,情商卻很高,明明比任德峰還小一歲,卻在兩年前就評上了四級高級警長。簡簡單單的兩句話,讓任德峰不淡定了。

“咱們橫插一杠子,人家能樂意嗎?”

“好好的案子被他們查斷了,咱受案單位咋就不能查?”

“專業的都查不下去,我能有啥用?”

“我承認我有賭的意思,但也是有根據的,反詐中心雖然是針對新型犯罪專門成立的部門,人手、經驗方面畢竟有限,目前還是雷聲大雨點小的狀態。辦案子講的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老馬識途嘛。萬一你運氣好,到那兒就把案子給破了,立個三等功什么的,不啥都解決了嘛。”黃振好像被自己的情緒感染了,說到最后還猛地揮了一下手臂。

“你這真是閻王爺貼告示——鬼話連篇。說點兒有用的行嗎?”他知道黃振這人,越是忽悠的時候態度越是認真。

被任德峰逼問得實在沒辦法了,黃振說了實情。他剛從分局回來,看見米返帶著七八個人直接找局長去了,要求公安機關追回被騙的畫作,辦不到的話就得賠償被害人的全部損失。由于案件的情況還不太明朗,局長就讓各個派出所的所長把自己轄區的被害人帶回去做好解釋工作。

“我不管別人咋辦,咱們所負責的這個事不能再去找局長了。”

“他們打算讓局里賠多少錢?”

“可多了,拆遷戶都不敢要那價。有個半邊長頭發的老頭兒,發型有點兒像盤龍大餅,據他說,按輩分論,他是齊白石的師弟,畫的皮皮蝦論只賣,一只就兩萬,這位老先生一口氣畫了二十只。”

任德峰估算了一下四十萬的皮皮蝦夠多少人吃痛風,就明白了局里的壓力。現在案子破沒破是一回事,群眾滿不滿意是另一回事。

“米返要多少錢?”他知道黃振選擇讓他去的真實目的了。

“八萬三。”

“什么?”任德峰差點兒沒拿住手中的鉗子,“想錢想瘋了吧!”

“我就是希望你能做做他的思想工作,要是不行,就盡量拖延幾天,多爭取點兒偵查時間。”黃振苦笑。

“我要是能做通他的工作,也不會像今天這樣了。”一些往事像片片烏云般從任德峰眼前飄過,他心里出現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而且……”黃振猶豫了一會兒,“那時候,咱們也沒有什么大數據啥的,案子該辦不也都辦了。”

任德峰知道黃振的意思,全所只有他看到過任德峰的那枚三等功勛章。

“這就是個幌子。”米返嘴上說著浪費時間,但是能看出來,他還是很喜歡美術館的行程的。

“我們肯定能在這兒發現些啥。”任德峰站在美術館門口看著草坪,心里構建著嫌疑人的犯罪經過。

“我真不明白,明明馬浩就是那個騙我們的人,你們為什么不去抓他?”

“別急,早晚會去的。”任德峰知道現在還不是見馬浩的時候,貿然行動只會徒勞無功,甚至可能打草驚蛇——警察守則第二條:獵手要有耐心。

3

米返今天的心情非常好,準確地說,應該是最近一段時間的心情都非常好。自從收到邀請函后,他就好像被破除了詛咒般。困擾了他三年的噩夢終于不在深夜纏擾他了。那個總在夢里用中指朝他比手勢的男人被陽光吞噬,他也可以自由自在地在一片向日葵的田野里大喊大叫了。

“靜止了,所有的花開,遙遠了,清晰了愛……”米返哼唱著周董的歌,掏出手機,在微信聊天界面找了半天。他打算在“一折外賣”群里點一份喜歡的菜獎勵一下自己。而且,今天的評論配圖里,他不打算加上自己畫的菜品圖片了——遇到人好的老板會給他免單或送個小飲料之類的。他覺得,自己很快就要成為一名有影響力的畫家了,要盡快適應那種不媚俗的生活狀態。

他不知第幾次打開那封邀請函了,扉頁上是一群駿馬奔跑在遼闊的草原上,給人一種天地寬廣、奔放自由之美,上面寫著“《問道》——第八屆草原文化節書畫展”。米返小心翼翼地翻看,里面有草原文化節的簡介、歷屆獲獎作品欣賞、承辦單位內蒙古美術館的介紹,還有郭館長的照片——他站在一座雕塑前熱情地張開雙臂。邀請函的最后一頁寫著草原文化節期間受邀藝術家的食宿安排和日程計劃。回想起工作人員的聲音,真的讓米返心情激蕩。

“請問您是米返老師嗎?”

“呃……嗯……是的,我是,我叫米返。”雖然隔著電話,米返還是摸了摸鼻子,后背出了一層汗。

“老師您好,跟您核對一下身份信息,我們要提前給您預定酒店。您的身份證號是不是2202……”

米返猜測對方一定是藝術學院剛畢業的學生,她的聲音聽起來像小溪。她一定留著瀑布一樣的披肩發或者高高地扎起一個馬尾辮。白色的長裙剛過膝蓋,露出白玉蘭一樣顏色的小腿。

這讓米返想起坐在北方高大柳樹下的那個身影,右手握著畫筆,出神地凝望著秋日晴空下的一片向日葵。這時,一只手將一塊切好的西瓜送到她的嘴邊……

突然,米返感到一陣悲傷,而且他知道這傷經年累月,用云南白藥都救不了,它反復出血、化膿、結痂、裂開。他知道這個傷口關乎誰,也知道為什么在此刻裂開。曾經喜歡畫向日葵的女孩兒叫江一辰,剛剛他想到的是大學期間每次陪江一辰寫生時的情景。

米返像彈簧一樣站了起來,離開凳子,走到畫板前。他想要逃離一些東西,那些折磨了他三年多的東西。他必須集中精神完成這幅作品,在那些東西找上他之前。他感覺正創作的畫一定會在畫展上一鳴驚人,許多懂行的買家爭相購買,而他也會成為書畫界最具潛力的新人。自從江一辰離去后,他從來沒有感受到這么旺盛的創作欲望。尤其是最近三年,他的靈感被夢魘消磨殆盡,有時甚至會坐在畫板前睡一下午。所以,接到畫展的邀請函后,他花光所有積蓄,買了最高級的材料——施德樓的畫筆、史明克的顏料、寶萊羅的畫布以及泉陽泉的水。是的,他不允許水銹影響了作品色彩的純粹。

他預感自己會成功,而且只能成功,這是他擺脫夢魘的唯一方式,不然他的藝術生涯就會夭折。當這幅畫賣出去后,他要買一套黑色的西裝,穿著去江一辰墓前放上一束向日葵。

他深吸一口氣,平復自己內心復雜的情緒,拿起黑色的畫筆,動了動手腕,畫了剛從喜馬拉雅冰川里流出的雅魯藏布江。

4

剛開始微信群里有人談論的時候,米返還非常不屑地想,這些不入流的小畫家們真是孤陋寡聞,就算草原文化節沒聽過,自己去查一查內蒙古美術館不就知道了?館長是郭泰,之前他參加的活動有很多都是郭泰主辦的。直到聽幾個小有名氣的畫家說這個畫展是假的,他才開始擔心起來。思來想去,他決定先打電話問問工作人員。

“米返老師請放心,我們的活動正在籌備中,因為有幾位特邀老師的作品還沒完成,所以現在還未開始對外宣傳。不過,您可以根據活動日期提前訂票了。”小姑娘的聲音依舊那么清澈,一定也是位頗有靈性的畫家。

“訂票錢……”米返記得邀請函里有提到。

“由我們承擔。您先購買,然后憑票報銷。”

“只報火車票嗎?”

“包括機票。”電話那邊傳來雜音,“機票需要航空公司的行程單。如果您訂不到票或者不方便,我們可以代訂。但是,您要先把訂票費用轉給我們工作人員。”

米返想了一會兒,說了句“算了”,然后打開手機查了一下機票,選了一個需要轉機的,打算在中轉機場對付一宿。他還仔細詢問了客服行程單的事,想著回來的時候也許就不用買打折機票了。

又過了一周,有人把公安機關的受案回執發到微信群里,就像一滴水掉進了油鍋里,所有觀望的人都激憤起來。米返也坐不住了,他想自己必須做點兒什么了。

本地的幾個畫家里,有一個白胡子老頭兒好像挺有經驗,只見他左手端著紫砂壺,右手指點江山,手腕上的串兒油光锃亮,“這種事,找民警不如找所長,找所長不如找局長。咱們就奔著局長去,如果找不回咱們的畫,就得賠咱們錢……”

米返跟著七八個人一起去了局長接待室。結果,局長說:“打擊違法犯罪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群眾滿意是我們的追求。但是,執法辦案得按程序來。”就把這事安排給了所長,所長又安排給了民警。好在辦案民警米返比較熟,他覺得任德峰這人雖然沒啥上進心,但是責任心還挺強的。

米返第一次遇到任德峰大概是十年前。小區里不知道哪天突然出現了一個警察,既不抓人,也不查案,就是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黑包,走東家竄西家地閑嘮嗑。好像還挺忙,風里來雨里去,頭發沒時間理、胡子沒時間剃,經常坐在他家樓下小賣店里吃泡面。

這位警察也去過米返家,問他房子里住了哪些人,家里有啥事沒。因為和江一辰是背著家人偷偷住在一起的,米返當時緊張得只會搖頭說“沒事”。其實,他還有個正事要跟警察說呢。

“警察叔叔,老吃泡面可不好。”米返找到一個機會,在食雜店里主動和他搭話。

“你不也在買泡面嗎?”警察坐到米返旁,把泡面放到冰柜上,“你們是三號樓的住戶吧。”

米返注意到了警察的這個細節,忙說:“我們剛畢業,正準備結婚呢。”

警察點點頭表示理解,接著把一大口面送進嘴里,問道:“工作找得怎么樣了?”

“我女朋友在旁邊的中學臨時代課,年底準備考編。至于我嘛,準備考研。”

警察又和他聊了一些專業和就業方面的問題。當聽說他要報考美術專業研究生的時候,警察露出了一副“又是一個失業青年”的表情。

“不說這個了,你不懂。說說你。”

“我?”警察露出驚訝的表情。

“你在干什么?”

“我在工作啊。”

“你的工作不是破案嗎?”

“不全是。”警察的表情變得有些奇怪,“社區入戶走訪也是一項重要的工作。”

“得了吧,你是不是產房傳喜訊——要生(升)了。”

“升啥?”

“那你干啥這么積極,起早貪黑的。”米返想到他們大學時期的輔導員,評職稱前對他們“無微不至”,評上之后就成了“無危不至”,只要班里不死人,誰也別想看到他。

“按你說的,不升職還不工作啦?我們有規定,兩個月要走十八棟樓,時間不等人啊。”

“不對。”米返搖搖頭,故意壓低聲音說,“我們小區里藏著一個重要逃犯,你在追蹤他?我跟你說,我懷疑我家對門就是你要找的人。”

“等等,你家對門不是沒有人住嗎?”警察忙翻出他黑包里的登記本。

“怎么沒人?”這回把米返給嚇了一跳,他本來只是想整一下對門的住戶,結果現在也有些慌,“他平時老戴著個黑色帽子,從不說話,總是在晚上出來活動,看人的眼神鬼鬼祟祟的。有一回我女朋友晚上回來,他就在后面一聲不吭地跟到六樓,你說多嚇人?”

“你說的是真的?”警察的眼神變得嚴肅。

“當然是真的!”米返把他畫的對門的肖像拿了出來。

“今天晚上,一定接你女朋友回家。”警察拿起畫像快步走了出去。

米返后來聽說,派出所真在小區里抓到個逃犯,而且從那之后就再沒見過那個警察。米返以為他立功升職了,結果幾年過去,他又回來了,干的還是以前的活兒。

5

“如果你是犯罪嫌疑人,你最想得到的是什么?”任德峰對米返說。

“想得到被我傷害的人的諒解。”米返很認真地說。

“我說的是犯罪分子,不是服刑犯。”

“那就不知道了。”米返爽快地回答,任德峰猜他現在的大腦就像斷了電的顯示屏。

“畫,當然是你們的畫了。”

“還有我們的理想和希望。”

“等等!其實,你說的那些他們并不想要。”任德峰感覺很無望,“我的意思是,他讓你們寫了美術館的地址,自己卻并非美術館的人,那會怎么樣?”

“你的意思是,我們的收件地址寫錯了?”

“算了,你還是跟我走吧。”

任德峰帶著米返在美術館旁邊的小區轉了好幾圈,終于找到了他要找的門店。

“馬浩的快遞好像有,可我不認識這個人。”快遞超市的老板又高又瘦,眼睛很小,說完把一個紙箱放到貨架最高層。

“麻煩你再想想,有沒有給他送過?”任德峰問。

“我們是自取超市。一個件才掙一毛錢,如果把它們都送到收貨人家門口,那我不累死了。”

果然,全國的快遞超市都一個說詞。不過,犯罪分子肯定會選擇自取的。任德峰想。

“馬浩的所有快遞都不是本人來取的?”任德峰進一步確認道。

“這個齊天大圣的快遞,也不是本人來取的。”老板把一個快遞包裹拿到任德峰面前,上面的收件人果然寫著“齊天大圣”。

“是畫,一般是長方形或正方形,很扁的那種。能幫忙回憶一下嗎?”任德峰跟對方商量道。

“可我哪知道是晾衣架還是畫呀。”老板轉頭看向兩排灰色的貨架,上面四層估計有上百件快遞。

“能把監控給我們看看嗎?”任德峰也只能寄希望于此了。

“沒問題。”

任德峰盯著屏幕看了一個多小時,除了出來進去的人拿著形狀各異的包裹,根本找不到任何有價值的信息。

“真不是不幫忙,情況就是這樣。”老板整理完貨物,給任德峰拿了瓶水。

“最近一兩個月有沒有什么特別的事發生?”任德峰繼續問。

“你這么一說,有個事兒還真差不多一個月了。前不久,有一男一女因為取快遞打起來了,還報了警呢……”

快遞超市的線索很關鍵,任德峰馬上聯系了當地派出所,請他們幫忙查一下當天的警情。當天出警的民警奇那圖告訴他,因為雙方只是發生激烈的爭吵,沒有違法犯罪行為,所以現場就做了調解處理。這就意味著雙方沒有留下身份信息。任德峰靈機一動,讓奇那圖看一下報警人的信息,結果,報警人是一名熱心群眾,警察到達現場的時候,他已經回家削土豆了。

“不過,那個女的當時要求我們把她送回家,她家的位置我可以幫你找到。”奇那圖說。

任德峰跟著奇那圖來到女人的住處,不出所料就在快遞超市不遠處的一棟樓,距離美術館很近。土黃色的外墻,樓道里十分昏暗,墻皮脫落嚴重。

“那女的一直說害怕,讓我們把她送到家門口。男的聽見后說了句‘你瘋了’就自己走了。”奇那圖介紹著當天的情況,他額頭寬大,擁有厚厚的嘴唇。

任德峰覺得可能是犯罪團伙內部出現了矛盾,那句“你瘋了”更像是警告。從快遞超市老板的敘述來看,極有可能是女方企圖獨吞畫作,被男人發現了,雙方因此起了爭執。

房東是位五十多歲的大姐,看三個大男人同時盯著自己,多少有些緊張。她舉起手里的一串鑰匙,問:“要不先開門?”

見三個人同時搖頭,她不得不再次撥通了手里的電話。任德峰也很緊張,感覺身體都有些僵硬了,如果能以房東的名義把這兩個可疑的租客叫回來,沒準兒這案子真就一步到位了——警察守則第三條:破案有時需要一點兒運氣。

“喂,你可終于接電話了。在家沒?”房東側過頭長舒了一口氣,用眼神看向任德峰。

任德峰輕輕點了下頭。

“你是不是出門沒關水啊,樓下住戶給我打電話了。你回去看看。”

房東開了免提,任德峰聽見電話里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年紀不大,她告訴房東,房子不租了。房東問她什么時候回來、房間里的東西怎么辦,對方說,丟掉就可以了。

“打開門看看可以嗎?”任德峰問。

“沒問題……”房東欲言又止,看著奇那圖,后者示意她有顧慮可以放心說。

“我只是租房子,真要是有什么違法的東西,那可不關我的事。”房東說。

門開了,任德峰皺了皺眉,房間里除了明顯的煙味,并沒有想象中難聞的氣味。任德峰環視不大的客廳,目光落在陽臺邊立著的畫架上。畫中是一位穿著黑色大衣的女人,頭上的帽子也是黑色,帽沿旁點綴著一簇暗紅色的羽毛。女人坐在一輛馬車上,冷漠地看著他。客廳中間的沙發上堆著兩三件衣服,茶幾上擺著煙灰缸和一個藍色文件夾。

任德峰的目光落在茶幾下的一個包裝盒上。他蹲下身,伸手拿出盒子,里面只有手機使用說明書。任德峰看了看,這是一部雙卡雙待手機。取出夾層的塑料,盒子底下還有購買手機的收據和一張芯片被摳出的電話卡。任德峰敏銳地察覺到,這很可能是嫌疑人一時疏忽遺落的東西。

奇那圖在臥室里找到一個半透明收納箱,箱子里塞著幾件蕾絲內衣和一打沒拆封的絲襪。吹風機上還有幾根栗色的頭發。

“您說租這房子的人是馬浩?”任德峰回頭問房東。

“是啊。”房東點頭。

“住的人也是馬浩?”

房東點點頭,眼神卻看向一邊。

任德峰想了想繼續說:“房租也是馬浩交的?”

“對。房租是一月一交,每次都是給我現金。要不是租金比別的租戶出得高,我真不想這樣折騰。”

“這樣的話,你剛才聯系的女人和馬浩是一起的了?”

“這個電話是馬浩留給我的,為什么是個女人接的我不知道。我只是把房子租給了馬浩,他們是什么關系我真的不清楚。”

“大姐,我相信你,你只要把你所了解的情況告訴我們就行。我們肯定會把事情調查清楚的。”奇那圖試圖打消房東的顧慮,以便她提供更多的信息。

“好吧。我覺得那個女孩兒像是馬浩的情人。馬浩平時不在這兒住,隔幾天才回來一次,總是大半夜弄出鬼哭狼嚎的聲音。鄰居都跟我說好幾次了。”

“你看過那女孩兒的身份證沒有?”奇那圖問。

“沒有。”房東忙補充說,“馬浩說是他朋友,臨時住幾天。我總不能天天看著他們。”

“你說退房租又是怎么回事?”任德峰突然想到剛才兩人的通話。

“兩個多月前,那女孩兒直接聯系了我,跟我續租了半年,還提前給了房租。”

任德峰粗略估計了一下時間,發現和那部手機的購買時間大體一致。到底是誰讓女孩兒這樣做的、目的是什么、錢又是從哪兒來的……任德峰一時捋不清頭緒。

另一間小臥室里堆放了很多快遞紙箱,但快遞單號都被人撕掉了。奇那圖在電腦桌下找到一張《問道》畫展的邀請函,和米返收到的一模一樣。米返在垃圾桶里找到一張郵寄單,收貨地是北京。不知道為什么,米返進屋后竟就把所有房間的垃圾桶翻了個遍。

目前來看,房屋的租客離開時比較倉促,但是對房間內的物品還是做了謹慎處理。房間里幾乎找不到能夠表明租客身份信息的東西。線索雖少,卻讓任德峰嗅到了獵物的氣息。現在,他必須提速了。

6

任德峰回到賓館膝蓋就疼了起來,感覺關節僵硬得就像西伯利亞的凍土,估計是今天走有點兒多。盡管他吃了媳婦給買的氨糖,但還是止不住地咧嘴,心想,氨糖,氨糖,就是買心安的糖。

“我有去痛片,要嗎?”米返打開他褪色的帆布包。

“來兩片。”雖然他不知道米返為什么會帶這東西,但是要想睡個安穩覺,沒有比它更有用的了。

米返找到一個小藥盒,從里面取出兩片。任德峰看了下日期,發現過期兩年多了。他也顧不了那么多,就著礦泉水吃下。

吃過藥之后,二人各自躺下。任德峰看著旁邊床上的米返,身上蓋著一條棕色的毯子,就像一段斷裂的木頭,卻遲遲不肯腐爛。

大概六年前,任德峰到底是拼不動了,那個一心想要爭取的“副所長”位置突然變得遙不可及。于是,他又干回了曾經的社區警。

也就是那天,他接到了一個警情。

一進賓館的房間,他就聞到香煙和沐浴露混在一起的味道,給人一種虛情假意的感覺。米返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雙手在胸前交叉。他的媳婦江一辰坐在床頭。

任德峰大概猜到了什么事,只是簡單問了下“誰報的警”,就安靜地站在一邊看米返和江一辰你一句我一句地爭吵。常言道,清官難斷家務事。他不想參與太多,但又不能走,因為常言又道,自古奸情出人命。

任德峰甚至無法想象當時的米返為何可以如此咄咄逼人,他的猜測、指責、批判無不充滿敵意。而江一辰,則一言不發。

話說完了,米返就像一根燃盡的煙,被掐滅摁進了煙灰缸里。米返此時無比渴望江一辰的回應,哪怕不是正面的。可是,空氣里像有無數根繃緊的橡皮筋,隨時會被一把剪刀剪斷。

“我們離婚吧。”江一辰終于開口了,語氣很平靜。米返一愣,沉默了許久,才微弱地說了聲“哦”。

“存款都給你,我從房子里搬出去……”江一辰接著說。

米返看向床頭柜,又好像什么都沒看,目光變得更呆滯了。

“我只是想過一種更輕松的生活,不想總是吃超市打折的蔬菜,想逛商場時不用看價簽。原諒我。”

“好。”

“我會給你十萬元作為補償。”

“你們……”米返這兩個字說得非常慢,但很用力。

“是我自己。”

“隨便吧。”米返像是一個打盡了最后一顆子彈的士兵,安靜地倒在戰壕里,等待著敵人了結他的生命。

“老公,我好擔心你。”江一辰慢慢走過來,把米返的頭抱在懷里,“我突然覺得你好可憐,你以后要怎么生活呢?”

“放心,我沒事。”米返故作輕松。

“那我……”

“我可以和那個人通個電話嗎?”

“這……”

“不然,我是不會同意的。”米返的這句話聽上去異常堅定,和他快要渙散的眼神格格不入。

“你和他說了?”電話那邊傳來了一個男人警惕而又愉快的聲音,在聽到米返的聲音之后,對方明顯變得緊張。

“我叫米返,你叫什么?”不管對方說什么,米返只是不斷地重復著這句話。在第三遍的時候,他得到了答復。

“徐文宇。”任德峰大概聽到了這三個字,卻不知道具體是哪幾個字。

“你有錢,證明給我看,我要三十萬,一分不能少。如果你給不了她幸福,我是不會同意離婚的。”

“你在干什么?他沒有那么多錢!這是我們兩人的事,與他無關。”江一辰搶過電話,連說了好幾句“對不起”就掛斷了,“我本來挺同情你,現在我發現,我真鄙視你!”

說完,江一辰匆匆離開了房間。

“我一定會成功的!”

任德峰離開賓館的時候,米返蓋著毯子蜷縮在沙發上。后來怎么樣,他就不清楚了。聽說米返花掉所有積蓄去了俄羅斯學習,只是回國后,依然沒有啥大的變化。而江一辰,也沒有再結婚。

清晨四點多,任德峰迷迷糊糊地爬起來。這一夜,他睡得不咋好,旁邊的米返像中了邪一樣,睡一會兒就大喊大叫一通。

不知道是不是米返勾起了他的某種回憶,他站在衛生間鏡子前開始觀察自己。嘿!這蘋果肌還挺爭氣,鼓鼓的,可兩腮卻像被抽了氣似的,凹陷下去。這要是咧嘴一笑,臉上的褶子和法令紋非得連成一個王八殼不可。他抹了把臉,漱了漱口,突然想起啥,又抬頭瞅了瞅鏡子,發現牙齒還挺白,像一排站得筆直的士兵。

“還得多笑一笑,老子還行。”他對著鏡子說道。

六年前,任德峰不干治安警是有原因的。那時候全省搞執法辦案信息化改革,法律程序一律網上辦理,做筆錄也得用電腦錄入,不能手寫。這可把他難壞了。每次坐在電腦前,看著屏幕上的字,任德峰就感覺它們像一堆零件,飄來飄去,沒一會兒就組合成一架戰斗機,“嗖”的一聲飛走了,只留下一片藍白相間的光。他知道,這玩意叫心理障礙,為了克服,他常常一個人在辦案區里練到半夜。

后來,新型網絡犯罪越來越多,傳統的盜搶騙變得少之又少,偵查數字化、警務智能化,讓任德峰越追越累,和那些“小孩兒”的差距也越來越遠。沒多久,他因為一個小失誤差點兒導致證據不足,無法起訴。最終,領導語重心長地對他說:“德峰啊,要不換換環境,刑偵這活兒太累,你也這歲數了。”他就坡下驢,同意了。

7

米返確信那幅畫的作者只有一個人,他不僅能模仿《無名女郎》,還會自以為是地把頭上的白色羽毛換成暗紅色。

在江一辰提出離婚后,米返跟徐文宇足足拉扯了一年多,挖出了許多關于他的信息。徐文宇跟江一辰說自己從小跟父親在俄羅斯生活,還跟江一辰承諾,可以通過曾經的同事、現在的教育廳副廳長給她在最好的學校弄個編制。

米返根本就不信他的鬼話,于是偷偷跟蹤他,發現他就是一家小龍蝦店的服務員。每天工作到凌晨,有時還會跟身材發福的老板娘回家。

“我的事不要你管。那是他跟他哥和嫂子合伙開的龍蝦店。他想多賺點兒錢讓我們的生活更好。”看著江一辰緊張的表情,米返知道,那個曾經坐在他身邊說“等你有錢了,就領我去西藏看看”的女孩兒回不來了。

回到賓館之后,任德峰又吃了兩片米返帶的去痛片。因為江一辰有偏頭痛,米返養成了隨著攜帶去痛片的習慣,現在包里依然有,但是已經好多年沒換了。之前,他不理解任德峰為什么不帶自己去找馬浩,現在,他感覺任德峰是對的。

夜晚噩夢如約而至,夢里他看見一株盛放的向日葵迅速枯萎,盡管他拼命張嘴,用盡全身力氣還是發不出一點兒聲音。同時,一個男人站在枯萎的向日葵后,將中指貼在嘴唇上,對著他。他知道自己被噩夢糾纏的原因,卻束手無策。

江一辰離開后的第二天,任德峰交給米返一幅未完成的向日葵畫作,并告訴他,那是江一辰托他幫忙轉交的。米返認真地看著那幅畫,回憶起他們共度的時光,陽光溫暖,風里帶著花香。畫中的向日葵顏色很暗,像是在陰雨連綿的陋室里完成的。米返的目光貼著畫緩緩移動,仿佛能看見江一辰落下每一筆時的樣子。當翻到背面的時候,米返再也控制不住放聲大哭出來,因為他看到左下角寫著兩個字:約定。

“你去考研吧。”江一辰認真的表情讓米返不知道如何回答。米返覺得,如果真要做選擇,找份體面的工作更合理些。

“我問過學院的老師,還有我認識的畫家,他們都覺得你有很高的天賦。”江一辰拉著米返的手說。

“成為一名畫家是你的夢想。”米返回復她,當時的江一辰是美術學院同屆畢業生中的佼佼者,他倆是在一次校園畫展上認識的。奇怪的是,就像中了魔咒般,之后江一辰參加各類畫展無一獲獎,即便在米返看來,很多獲獎作品的水平也不過如此。

“那不也是你的理想嗎?”

米返曾經確實有著成為一名畫家并周游世界的理想,只是上了高中之后就被考重點大學、找個好工作,然后掙大錢的現實給取代了。直到他遇見江一辰,在陪伴她度過的日日夜夜里,那個夢想又復蘇了,并且在愛的滋養下瘋狂生長。所以,在即將畢業的時候,他才會出人意料地違背了父母的意志。

“讓我去找工作,你來繼續學習,這才是最合理的。”理科生出身的米返更加理智,他知道夢想是需要滋養的,物質保障得越好,才能生長得越好。

“別想那么多,那是我們共同的理想,我愿意為它付出一切。”江一辰把“我們”說得很重,“你也要不顧一切地努力啊。”

“嗯,等我成功了,咱們就去周游世界,一起去畫最美的風景。”

“不用,帶我去趟西藏就行,我聽說那里有座什么湖。不過……”江一辰話鋒一轉,故意翻了翻白眼,“就怕大畫家到時不認識我了。”

“怎么會呢?大畫家沒有你就會失去所有的靈感,所以我們要永遠在一起。”米返攔腰抱住了江一辰,她平時是個安靜的女孩兒,偶爾的小頑皮讓米返更加著迷。

“朝暮與共,行至天光。”江一辰在米返耳邊呢喃,“這是我們的約定。”

江一辰的離去跟徐文宇肯定脫不了干系,不管公安機關怎么認定、任德峰如何勸他,在他心里,徐文宇就是殺人犯!

8

奇那圖幫任德峰找到了距離美術館最近的手機賣場。這是一條專門銷售電子產品的商業街,五六層樓高的大賣場就有七八個,大大小小的電子產品商鋪不下幾百家。

一個上午走下來,任德峰的膝蓋又開始疼痛難忍。他只能和米返找一家面館吃口午飯休息一下,順便又跟米返要了兩片過期的去痛片。

他把手按在膝蓋上,慢慢試著屈伸。如果當時只是讓毒販用煙灰缸敲一下,問題也不大。大夫告訴他,最關鍵的是,他的這個膝蓋常年被積聚在里面的寒氣侵襲,關節早已變形,遭受重擊之后就更難痊愈了。

“怎么,他們告訴你,你的畫三千塊錢一平尺?”任德峰在等餐的間隙問。

“差不多吧。”米返沒抬頭,他在嘗試看清手機購買單據上的模糊印章。

“你自己覺得呢?”

“不知道。”米返象征性地動了下腦袋。

任德峰覺得米返今天的行為有些奇怪,他不再催著自己找馬浩,也不再反復強調他那幅畫的價值,而是積極地幫著自己尋找那個購買手機和電話卡的人。任德峰回想了一下,發現米返昨天就有些反常,在出租屋里盯著那幅畫看了很久,然后一言不發地去各個房間翻找垃圾桶。整個人好像變得陰郁了許多。

“你們不是有網絡技術部門嗎?”米返突然問。

“他們只能提供方向,很難有直接效果。”

“我看網上說,大數據可以準確地鎖定嫌疑人。”

“沒那么神,都是虛的,像咱們這樣才能把犯罪分子揪出來。”任德峰發現,自己在這一刻的自信竟然和米返如此相似。

“那我們現在應該去干些大數據做不了的事。”米返追問。

任德峰看了看手里的單據,上面只寫了收款金額,右下角蓋了一個字都看不清的紅色印章。雜貨店買一個拖把開的收據都比這個正規。沒錯,正規的渠道肯定買不到這種手機卡。做壞事就該有個做壞事的樣子,犯罪分子是不會大搖大擺去正規店里買手機的,他們更應該關注一些犄角旮旯里的小店。

吃過午飯,任德峰和米返改變了策略,他們專挑小路進,找一些連像樣牌匾都沒有的店鋪。

“不好意思,你們聽錯了,我的意思是,我們這兒的電話卡都得拿身份證才能辦理。”胡子拉碴的男人坐在柜臺前,正低頭拆著一部手機。

“你剛才不是還……”

“我們只是來調查點兒情況,至于你是怎么賣卡的,我并不感興趣。”任德峰打斷了米返,他知道,胡子男不想惹麻煩。他決定遵守警察守則第一條。

“你也知道,咱們這是非實名制的卡,你讓我給你提供什么?”胡子男的語氣有些緩和。

“店里的視頻能保存多久?”任德峰只能寄希望于他這不怎么景氣的店里有一臺內存不錯的電腦。

“半年。”胡子男的回答讓任德峰有些不敢相信。

他查看了店里的視頻,但是畫面很暗,攝像頭安裝在門口,每個進店的客人都是后背對著攝像頭,正臉一閃而過。

“看兩個多小時了。你能告訴我哪個背影是有罪的,哪個背影是正義的嗎?”米返活動著脖子。

“能不能查一下這個票據的收款記錄?”任德峰還是不想放棄,他覺得這是難得的機會。

“他要票據我就隨便給他開一個,哪里能找出什么收款記錄。”老板也有些不耐煩了。

任德峰看著票據,確實找不出更多有用的信息。這時,米返把胡子男拉到一邊說話,不時地看向任德峰。

“我有一個登記本,開發票時會讓他們填一下,但不是所有人都會認真寫。”

“快給我看看。”任德峰感覺好像抓住了唯一的希望。

“你和他說啥了?”任德峰問米返時,正打開一個綠皮本子,上面亂七八糟地寫著一些人名和開票金額。

“我就說我們要找的人騙了你很多錢。”米返看起來比任德峰還認真。

“就這些?”任德峰才不信米返的話。

“還有,那些錢是你換股骨的,找不回來你就得坐輪椅了。”

“你……”

米返突然指著本子上的最后一行,格子里寫著兩個任德峰都不算陌生的名字,字跡很飄逸,估計寫字的人也沒有料到,有人會找到這種地方。

“現在可以確定了。”米返臉上露出復雜的表情,任德峰卻有些擔憂了。

任德峰百分之百可以確定,江一辰不是被那個叫徐文宇的人殺害的。

那年入冬后的第一場雪,并不比以往來得晚。但是東北的第一場雪通常都留不住,來自西伯利亞的冷空氣總要和大地上的余溫爭奪一陣黑土地的主導權。雪落到地上化成水,水遇冷結成冰,冰上再落一層小清雪,東三省最艱難的路況莫過于此。關鍵是,這場雪無論什么時候下,永遠有人還沒來得及換雪地胎。任德峰想到大興安嶺中因為氣溫驟降而被餓死的狍子,越發覺得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論不光是在講生物。

學校門前是個上坡,很多送完孩子的車就在那個坡上上演著一道經典小學奧賽題:小蝸牛爬桿,上三米退兩米。每次早上站護學崗,任德峰就幫著一輛接一輛地推,一邊推一邊在心里默念:“這條路是真特殊啊,這么多年沒人鋪,春耕化肥運不進吶,山里的柿子運不出……”

“任警官。”任德峰轉過身,發現說話的是江一辰。

她把一幅用藍色紙包好的畫交給任德峰,讓他幫忙兩天后送給米返。任德峰問她為什么這樣做,她突然露出一種很陽光又很幸福的微笑說:“這是秘密,不許偷看哦。”然后,轉身徑直走進學校的大門。

誰都不會想到那天晚上,江一辰毫不猶豫地沖向了一輛大貨車。貨車司機面對東三省最難路況和如此突然的變故,自然做不到力挽狂瀾。交警大隊出具了道路交通事故認定書,刑警大隊也做了詳細的調查。視頻攝像頭下,江一辰獨自坐在路邊很久,直到發現遠處一輛大型貨車駛來才慢慢站起身,向機動車道走去。刑警們還在江一辰的住處發現了大量緩解抑郁癥的藥物。在調查江一辰的就醫記錄時發現,她治療抑郁癥長達一年之久,而且經歷了一次人工流產。警方確實在江一辰的住處發現了男人的痕跡,經推斷還不止一個男人,可那都是跟死亡沒有關系的個人隱私。最讓人奇怪的是,所有能直接顯示男人信息的線索,似乎都被人精心地處理過,甚至有可能是江一辰自己消除的。所以,在沒有足夠證據的前提下,警方也不會大費周章去核實。

現在舊事重提,任德峰依舊束手無策。

“全中國有太多的人叫徐文宇。”任德峰其實是想暗示米返,人是兩個人,案子是兩個案子。

“他就是我們知道的那個徐文宇。”米返直視著任德峰,好像有十足的把握。

“你咋知道呢?”

“這是我在他租的房子里找到的。”米返似乎早有準備,從舊背包里拿出一個被捏扁的小紙盒。

任德峰接過這個黑色的紙盒,正反面都看了一眼,覺得應該是個煙盒。紙盒正面寫著幾個淺灰色的俄文,不知道什么意思。

“這是一款地道的俄羅斯煙,超市里沒有賣的,只有特殊渠道才買得到。也只有徐文宇那種喜歡擺譜的人才會抽。”米返給出了進一步說明,“而且我告訴你,如果這次再抓不到他,你們就是放走一個殺人犯兩次。”

“什么叫放走殺人犯兩次,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放走他了?你個畫畫的怎么還學會上綱上線了呢。”

“除非你讓那些網安、大數據的部門趕緊動起來。不然,你就是在縱容犯罪。”米返好像早有打算,邊說邊靠近任德峰,給他施加壓力。

“我是心臟起搏器啊,讓誰動起來誰就能動起來。再說了,早跟你說了他們那玩意兒沒什么用,你跟我出來就要聽我的。”任德峰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如此固執的看法,雖然自己的理由聽起來很牽強,但是他有把握讓米返就范。在他看來,米返就是個被命運不停捉弄的倒霉蛋,可憐卻又固執得可笑,關鍵是,這種人通常都沒什么主見。

“好吧,既然如此,我們就回去吧。”

“對嘛,我們回賓館好好睡一覺,明天接著找。”

“回吉林。”米返用力提了提背包帶。

“不找了?”

“我回去找你們局長。”米返扭頭,朝著相反方向走去。

“你等等!找局長找局長,你就是找聯合國酋長,最后還是得我來落實。你再給我一天的時間,我一定會找到徐文宇。”任德峰語重心長地說。

米返佇立很久,在夜晚路燈的微光里,任德峰看不清他的表情。米返最終沒有說話,但是轉回了身。

任德峰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越來越執拗,他清楚技術部門有著高超的偵查手段,可以在虛擬世界里大展身手,但是他從不相信他們具有一線偵查員的基本素養。

另外,更讓任德峰在意的一點是,米返為什么那么確定徐文宇就是他一直要找的人?

9

米返跟著任德峰走進獄政科辦公室的門,馬浩是這兒的副科長。

房間不大,只有馬浩一人,他正在擦電腦旁的一塊金屬色牌子。之前馬浩想在咖啡吧、茶館之類的地方見面,被任德峰拒絕了。

“馬科長,終于找到你了。”任德峰在開門的瞬間故意提高嗓門。

馬浩抬起頭,眼神閃爍了一下,隨即又低下頭繼續擦,仿佛那樣彼此就不用說話了。

“馬科長真是愛干凈。”任德峰的語氣里似乎帶著一絲嘲諷。

“要不斷提升服務意識嘛。”馬浩的語氣很謙虛。

“那我們看圖說話吧。”任德峰把手機遞到馬浩的面前,“這是你們的出租屋。”任德峰特意加重了“你們”。

“什么出租屋?”馬浩開始低頭擺弄著一串鑰匙,鑰匙在指尖轉得飛快,發出細微的金屬碰撞聲。

“看看熟悉不?”任德峰向后靠到椅子背上,米返站在他身旁,手里緊握著褪色的帆布包,心里滿是不安和期待。

“不熟悉。”馬浩說得毫不猶豫,手里不停轉動的鑰匙卻磕到了辦公桌沿兒,碰撞聲在安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

“那就熟悉熟悉。”任德峰笑了笑,雖然臉上褶子有些多,但是潔白的牙齒還是讓他顯得十分自信。

“你是說,有人用我的身份證租了個房子?”馬浩瞇起眼睛,試探性地問。

真是一個裝糊涂的高手啊。米返想。

“不然我們還是一起去房子里看看,也可以叫一下房東。”

“你到底想說什么?”馬浩的聲音有些干澀。

“說說韓佳佳。”任德峰直視馬浩,語氣平靜,即便站在他的側面,米返也能感受到那目光的穿透力。

馬浩的手指停住了,鑰匙掛在上面微微晃動。他嘴角扯出一絲微笑:“誰?我不認識。”

任德峰沒說話,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快遞單,輕輕放在桌上。米返湊過來看了一眼快遞單,猜測這應該是在出租房里找到的。但是出租房里的快遞單明明被撕毀了,為什么單單這張完好無損地握在任德峰的手里?難道是犯罪分子大意了?米返又仔細看了下上面的內容,收件人都是馬浩,可地址卻不是內蒙古美術館,而是出租房的具體位置。

馬浩的眼神在那張單子上停留了一秒,隨即迅速移開,顯然他意識到了什么。

“不認識?”任德峰將身子往前傾了傾,食指死死地按在快遞單上聯系電話的位置,由于太過用力指尖微微彎曲。他努力保持微笑,但聲音已不友好,“出租屋里到處都是她的東西,柜里的衣服、臺上的化妝品、床頭的畫冊——你不會想告訴我,那些都是你的吧?”

馬浩的臉色微微泛白,那串鑰匙被他緊緊攥在手里,指節突出。他的聲音變得低沉,卻依然保持著平穩的語速:“她……她只是暫住在那兒。”

“暫住嗎?”任德峰的聲音提高了幾分,“連內衣都留在你的衣柜里了,還是套高級情趣內衣。”

馬浩的臉色由白變紅,肩膀明顯地起伏。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辯解,最終低下了頭。

任德峰一動不動地看著馬浩,露出米返揣摩不透的表情,就像一幅現實主義風格的油畫。他猜不透是馬浩害怕丑事暴露不愿說,還是參與了犯罪不敢說。

米返不得不開口,他感覺自己聲音有些沙啞:“徐文宇……是不是和她有關系?”

馬浩猛地抬頭,眼神變得慌亂:“你怎么知道徐文宇?”

米返的心一沉:“這個名字我太熟悉了。”

馬浩的眼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神色,嘆了口氣說:“沒錯,就是徐文宇。”

任德峰看了米返一眼,示意他冷靜,隨后語氣變得強硬:“馬浩,你和韓佳佳的關系,我們已經一清二楚。如果你想隱瞞,事情會變得很糟。”

馬浩的臉色變換不定,似乎在衡量任德峰口中“很糟”的程度。他咬了咬牙,終于開口:“是,我和韓佳佳……是情人關系。但這事不能讓人知道啊,不然我還怎么在單位待下去?”

任德峰顯然不想給馬浩太多的時間準備,緊接著說:“馬科長女兒應該上小學了吧?”

馬浩立刻沒有了剛才淡定從容的樣子,整個人好像都矮了半截,看看任德峰,又看看米返,說:“這事請千萬別讓她們知道。”

“所以,你寧愿包庇一個犯罪嫌疑人!”

馬浩猛地抬頭:“我沒有包庇嫌疑人!我只是……不想讓人知道她和我的關系。至于徐文宇對她做了什么,我根本不知情!”

“等等,你說的是‘對她’,而不是‘和她’。”任德峰敏銳地發現了這個細節,米返暗自佩服,他當然知道徐文宇對江一辰都做了什么。

馬浩似乎發出了一聲輕嘆,但任德峰并沒有在意,繼續追問:“你了解徐文宇多少?”

馬浩停頓了大概半分鐘,緩緩說:“他自稱是美術協會的副主席,在北京有公司,開畫廊、搞文化傳媒之類的業務。”

“你怎么知道的?”任德峰的眼神變得銳利,米返預感就要到關鍵時刻了,他的手用力地攥緊背包帶。

“我……”馬浩欲言又止。

“這時候,你還有什么好猶豫的!”米返心急如焚,感覺渾身上下有幾萬只螞蟻在噬咬,他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了。

“我和韓佳佳是在‘陌陌’上認識的,她當時說自己剛畢業,沒有工作好苦惱。我就問她要不要嘗試下來我們這兒工作,就這樣,一來二去地,我們就在一起了。”

“徐文宇,我問的是徐文宇。”米返才不關心他們是怎么認識的呢,他現在的目標只有一個——找到徐文宇。

“不知道什么時候她認識了徐文宇,不久,她跟我提出分手,說自己已經入職徐文宇的公司了,以后要安心做他的女朋友。”

馬浩開始不停地說韓佳佳是如何背叛他的,他又是如何真心對韓佳佳好的。米返能看出來,他是在故意拖延時間。

“別整那沒用的,你知道這不是重點。”

“哦哦,其實我對徐文宇了解得并不多。”任德峰嗯了一聲表示質疑,“我只是看到他在‘陌陌’狀態里說,他在俄羅斯工作過,從事教育文化方面的工作。還有一些是韓佳佳跟我說的。”

聽到這句話,米返渾身的汗毛都樹了起來,盡管他早有思想準備,但是,當這個長久以來在自己噩夢里出現的男人又一次與他擦肩而過的時候,他所有的記憶都浮出水面,變成堅韌的執念。這些執念糾結地擰成一股繩,緊緊勒住他的脖子。

米返一把拉開帆布包,把東西一件件從里面掏出來,過期的去痛片、擰不開的防曬霜、生銹的水果刀、特列季亞科夫美術館的門票……而他的回憶也像這一件件舊物,散落一地。它們像碎玻璃一樣,尖銳鋒利,每一塊都是關于徐文宇真實身份的碎片。

在出發前往俄羅斯之前,他最后一次拿起電話,動作嫻熟地按下“110”三個數字,來見他的警察也不出意外的還是任德峰。

“你不要再打電話了,不然就算你報假警了。”任德峰不耐煩地說。

“難道你們就不能查一下嗎?”米返指責道。

“怎么查,詢問被害人嗎?”任德峰把被害人三個字說得很慢。

米返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像被擠光了顏料的鋁管,卷在座位上。“這是我唯一有能力幫她做的。即使她拋棄了我,我也希望她好。”

“如果我們去詢問她關于徐文宇的一切,你覺得她會好嗎?”

米返用力掰著手指頭,盡管江一辰說那是一雙有著世界上最強創造力的手,但此刻卻一無是處。

“我們連他長啥樣都不知道。”任德峰繼續補充道。

“好的,我會告訴你們他長啥樣!”米返摸了摸兜里的火車票,那是到哈爾濱的,從哈爾濱有直達莫斯科的火車票。

“他跟……館長有仇,很大的。”特列季亞科夫美術館的守夜人一邊小心翼翼地把56度白山湖倒進他的金屬酒壺里,一邊對米返說。盡管米返在莫斯科已經待了半年多,且一直在自學俄語,但是交流起來還是很吃力,尤其跟這個有著棕色胡子的守夜人——他的聲音低沉又含混不清。

“我怎樣才能見到館長?”米返連說帶比畫。他通過偷偷登陸江一辰的社交賬號發現,徐文宇對俄羅斯確實很了解,對俄羅斯的藝術作品還有很多獨到的見解,甚至能完美地模仿出俄羅斯畫家的作品。同時,米返也發現,徐文宇提到得最多的還是特列季亞科夫美術館。

所以,他決定來美術館賭一賭,自從得到江一辰的噩耗后,他就開始沒完沒了地做噩夢,他覺得這是江一辰在向他訴說哀怨和不甘。

“見不到。”守夜人對米返給他的兩瓶白山湖視若珍寶,根本沒時間抬頭看米返比畫。

“為什么?”米返把手按在瓶口。

守夜人抬起頭,臉上露出明顯的不悅,隨后他擰好瓶蓋,走向美術館深處。米返趕緊跟了上去,待走到《無名女郎》的畫前,守夜人停下腳步,自言自語地說:“上一任,死了。”

特列季亞科夫地鐵站的通道里充斥著很多流浪藝人和流浪漢,米返也常混跡其中。有一天,他旁邊的一個身材高挑、眼神復雜的中國人告訴了米返關于徐文宇的事。

他本來是來莫斯科進修芭蕾舞的,卻因為種種原因沒有成功,不得不靠著在通道里拉小提琴賺生活費。結識徐文宇是因為他也是中國人,而且有著出色的繪畫天賦。徐文宇擅長用《無名女郎》的風格為女人畫像,這讓他身邊女人不斷,甚至愿意為他大把花錢,所以,最初徐文宇只是偶爾晚上到通道里來。有一次,他好像欠了當地黑幫一大筆錢,被追債的人堵到通道里砍斷了一根手指。

“這是他給我的畫,自嘲是模仿梵高。那件事之后,他把所有的東西都給了我,說以后用不著了。”

米返接過畫,里面是一個沒有食指的男人把中指貼在嘴唇,做著噤聲的動作。從此,他的噩夢更嚴重了。

米返終于從帆布包里找出他那個16開的繪畫本,里面有幾十頁都是米返模仿徐文宇的自畫像,他急忙翻開遞到馬浩面前。

“我沒見過他。”

“你怎么會沒見過徐文宇?”米返焦急地抓著頭發。

“你認為我應該在什么情形下見他?”馬浩的反問帶著嘲諷。任德峰清了清嗓子,沒開口,房間里一時變得十分安靜。

“不過,我見過一次徐文宇的照片。”

“什么時候?”任德峰問。

“大前天。”馬浩點了點頭,“接到你們的電話后,我就一直問韓佳佳要身份證,她說找不到了,還威脅我不許再聯系她。沒辦法,我就偷偷去了我租的房子……”

“大前天?”任德峰問了一個米返不知所以的問題。

10

“沒錯,這次我們一定要抓到他!”不知是路上噪音太大還是米返太激動,他說話時任德峰能看到他脖子上的青筋。

“抓到了能咋地?”任德峰弄不清米返執著個什么勁兒,他覺得,有些話必須得跟他說了。

“當然是繩之以法。”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的畫沒有你說的那么值錢,而他也沒把你的畫賣出去,那會怎么樣呢?”這是任德峰一直擔心的問題。

米返憋得臉通紅,終于開口說:“我可以找評論家給我的畫估價。”

“評論家的話就像閻王爺的告示——鬼話連篇,法官更愿意相信物價局的報告。”任德峰不得不承認這正是犯罪分子詐騙手段的高明之處。如果他不得手,你根本無法計算他的詐騙數額;如果得手了,誰還會待在原地等你來抓。

“但是他……”

“沒有但是。”任德峰知道米返想說什么,那是米返的心結,他任德峰解不開。所以任德峰打算帶著米返回去,剩下的事愛交給誰就交給誰吧。正當他要說出這個決定的時候,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屏幕上顯示:奇那圖。

掛掉電話,任德峰迅速在大腦里整理這兩天收集到的信息。馬浩去出租屋的時候,韓佳佳正忙著收拾東西,當他看到床頭柜上徐文宇和韓佳佳的照片,想趁機藏起來,可惜被韓佳佳發現,搶回了那張照片。因為徐文宇走的時候警告過她,一旦自己的身份暴露,她也會遭人滅口。

馬浩告訴他,徐文宇想帶韓佳佳離開內蒙古,可韓佳佳沒同意。任德峰想起出租屋里那張沒被撕毀的快遞單,猜測他們會不會逃往北京了。但轉念一想,就算徐文宇在北京有同伙,現在這種情況下他也不會傻到去跟對方會合。

按照馬浩的說法,徐文宇和韓佳佳冒用他的身份實施詐騙。這種說法本來也解釋得通,但是考慮到馬浩和韓佳佳的關系,到底是相信馬浩,還是根據米返的話將計就計,目前很難判斷。不過剛剛奇那圖說,他在美術館附近找到了徐文宇制作宣傳單的圖文快印店。這就證明,馬浩沒說謊話。接下來就是解決照片的問題了。

把米返打發回賓館之后,任德峰一個人直奔美術館。站在美術館四層的落地窗前,任德峰望著草坪上零星的游客,很明顯,徐文宇和韓佳佳來這里不僅僅是為了欣賞藝術。

“任警官怎么有空過來了?畫展可要結束了。”任德峰聽到身后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任德峰轉過身,盡量露出平和的笑容:“郭館長,還有幾個小問題,要向您請教一下。”

郭泰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西裝袖口,故作鎮定地說:“還有什么我能幫忙的嗎?”

“一些關于畫展的細節……”

“你說的那個畫展我們從來沒舉辦過,不可能知道細節的。”郭泰的回答干凈利索,顯然,他打算把這個話題直接終結。

“我發現那個畫展的風格和流程,和我們美術館舉辦過的畫展非常相似。”

“畫展都是公開的,無非那幾個創意。大家你學我,我學你,相似也難免。”郭泰說得輕描淡寫,任德峰卻看到他額頭上逐漸滲出的細汗。

“這樣說也確實如此。只是為啥會以咱們美術館和您的名義來舉辦呢?”任德峰掏出米返收到的邀請函,指著照片里背景處一座叫《崗》的雕塑說,“這上面的照片又是今年最新的。”

郭泰扶了扶眼鏡,眼神陰晴不定:“你的意思是我有嫌疑了?”

“我只是確認一下疑點,這種排除法雖然有些落后,但是也沒有更好的方法。”任德峰耐心地解釋,想盡量降低對方的抗拒心理。

“管理上存在疏忽我承認。掛在我們美術館下面的協會和單位大大小小三十幾個,我不能……”郭泰嘆了口氣。

“說得也是!”任德峰干笑了兩聲,“我們找到了嫌疑人的住處,但是慢了一步。”

“真是可惜。”

“有意思的是,他們離開的時間,正好在我們離開美術館之后。”任德峰警惕地觀察郭泰的表情變化。

“怎么會有這么巧的事?”郭泰好像沒有明白任德峰的意思。

“還有,這次接到詐騙消息的人中,有很多都和館長有來往。”

郭泰微微一笑,好像在說“這當然也是巧合”。

“最主要的是,我們在嫌疑人的住處發現了一張很重要的照片。”

郭泰的嘴抿了起來,臉上的肌肉變得有些緊張,最終嘆了口氣:“你有話就直說吧。”

“我看過米返給我的邀請函上你和徐文宇合影的照片,為了顯得活動盛大,咱們美術館背景中參觀的人沒有被處理掉,就在那個雕塑的后面。”任德峰伸手指了一下,“有一個穿著蒙古服的姑娘正對著支在她面前的手機跳舞。而在出租屋里有一張徐文宇和韓佳佳的合照,里面剛好也有那名女子的身影。同樣的人、同樣的地點,不可能出現的時間不同。所以,我試著上網找了一下那個姑娘,結果在你們的照片里她是背景;在她的短視頻里,你們是背景,而且是你們三個。這就說明,你和嫌疑人一定認識,可是就算認識,你也不會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承擔那么大風險”

郭泰想要辯解,被任德峰伸手制止了。

“即便你是在被人欺騙的情況下無意提供了幫助,那么,在你意識到對方可能犯罪的情況下,最穩妥的方式就是如實說出一切,而不是假裝不知道,還事后給對方傳遞信息。”任德峰挺直身子,向郭泰靠近了兩步,后者明顯有想躲避的沖動,但是晃了晃身子終究還是站住了,“我想以郭館長的身份,根本沒必要參與他們的犯罪,所以,一定是有什么難言之隱。犯罪分子肯定是跑不了了,我來是希望你不要做錯選擇。”

郭泰摘下眼鏡,右手用力地揉搓著眼眶和額頭,說:“他叫郭平,是我弟弟。”

郭家算是藝術世家,祖上是給元朝王爺畫像的。郭家三代先后擔任了四任書畫協會副主席,其中郭泰的姑奶還干了五年,卸任后又把大權傳給了郭姓后代。只是郭泰和郭平面臨的形勢不太好,主席是他倆大爺,下一任主席很可能是大爺的嫡長子。

郭平從小天賦很高,十幾歲時就能模仿畫出國內外很多大師的名畫,就連當地的資深評論家都鑒別不出真假。父親一下就看到了希望,指望郭平能來個“宣武門之變”或者“黃袍加身”啥的,于是,在郭平二十三歲那年托人將他送到俄羅斯去深造。結果,五年時間過去了,郭平除了伸手管家里要錢之外,藝術水平沒有任何提高。父親雖然每次都嚴厲訓斥,但是終究沒有放棄最初的計劃。

有一天,郭平自己跑回來了,說什么也不回俄羅斯,而且還斷了一根手指。一直研究“謀朝篡位”的父親只好求哥哥給郭平在當地文聯謀個職位,希望這個兒子有一天能觸底反彈。沒想到,聽到消息的郭平第二天就離家出走了,從此在這座城市消失了。

“所以,郭平是最近才回來的?”任德峰問。

郭泰點點頭,繼續說:“他回來后首先聯系的我。那天,他突然出現在美術館門口,還帶著個女孩兒。他說準備和朋友在北京開畫展,這次過來取取經,希望我能給他提供些幫助。”

“你就沒有懷疑?”

“當然。只是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竟然獲得了我爸的支持。而且,他只是想要自己的畫展多一些人氣,可以邀請到更多的畫家。”

“有沒有什么比較特別的地方?”任德峰清楚郭泰一定會避重就輕。

“沒有。”

“再想想。”任德峰的語氣不容置疑。

“對了,他跟我要畫家們的聯系方式時,說只要那些沒名氣的就行。我問他原因,他說那些人常常自以為是,水平不太行,剛好給他當配角,讓他的畫能在畫展中脫穎而出。我當時就覺得他這種做法不太好,后來又想,要是真能成就他,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好事。”任德峰在心里冷笑一聲,“你知道徐文宇,不,是郭平,現在在哪兒嗎?”

“不知道。”郭泰果斷地搖頭,“我早就和他失去聯系了。”

“感謝你的配合。”任德峰轉身向外走去。

“等等。”郭泰猶豫了一下說,“我爸在陰山腳下有一處專門用于采風和創作的小屋,幾乎沒有人知道,他也許會去那兒。還有,這些事能不能不告訴我爸?”

“我盡量吧……”

11

“徐文宇的真名叫郭平。”任德峰給黃振打了電話,把當前掌握的情況說了一遍,并打算回去了。后面大量調查取證的工作他一個人顯然完不成,而且身邊帶著米返這個不穩定因素也不讓他放心。奇怪的是,黃振只是簡單說了句“知道了”,卻沒有給出下一步行動的指示。不管怎么樣,任德峰還是打算先回酒店收拾好東西再說。

“有徐文宇的下落嗎?”任德峰剛打開房間的門,米返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沒有。”任德峰走進衛生間,取出剃須刀和自帶的牙刷。

“你得想辦法啊,咱們肯定能抓到他。”

“咱們得回去了,抓他的工作交給反詐中心的人。你等消息就行了。”

“你不是帶我來找被騙的畫作嗎?你必須親手抓住徐文宇。”

“我抓不住他,那不是我的事,更不是你的事。”任德峰覺得米返現在還可控,一定不能讓他再摻和下去了。

“可是,黃所長說,這個機會對你很重要。”米返猶豫再三才把他給黃振打電話的事告訴任德峰,“我們應該拼一次,把那個混蛋揪出來。”

“你以為是拼多多吶,說拼一次就拼一次。這根本沒你想得那么簡單。”

“你想想,我找了五年的人,卻在這時候突然出現了。而這個人又可以給你帶來立功的機會。這說明什么?”米返越說越激動。

任德峰搖搖頭,表示不想聽他說這些不著邊際的話。

“說明是命運,是命運讓我們的生命軌跡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重合。它在給我們暗示。”米返像喝了白酒,臉色變得通紅。

“拉倒吧,只有你相信那玩意兒。我已經五十多了,如果命運真想給我些啥,就應該直接點兒。對你也是一樣。”任德峰撇撇嘴道。

就在兩個人爭執不下的時候,黃振給任德峰打來了電話。大概意思是技術部門已經確定了嫌疑人郭平沒有離開本地,但是尚無法確定具體位置。分局協調了當地公安機關到陰山協助抓捕。黃振要求任德峰一同參與抓捕,隨后,意味深長地說了句:“老任,看你的了。”

房間里一下變得安靜,須臾,米返說了句:“否極泰來。”

任德峰帶著米返來到陰山腳下的時候,奇那圖已經和三名同事到一會兒了。他放眼望去,敕勒川青綠色的草原高低起伏,灰藍色的天空一望無際,好像兩個并行的世界。粗狂的白云放肆地奔跑,在地上投下大片大片的陰影。

“你不能一起去,這是我能帶你到的最后的地方。”任德峰的語氣不容置疑,他讓留下來的警察幫忙看好米返。

任德峰和奇那圖越走越深,身邊的樹木逐漸高大起來,枝繁葉茂的,可以把天空擋得嚴嚴實實。溪流邊細小的樹枝時不時地在他們手臂和肩膀上拉扯一下。山里格外幽靜,時不時能聽到歸巢的鳥叫,任德峰判斷,聲音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

郭泰說,這間采風小屋已經多年沒人住過了,曾經的小路肯定已經被常年生長的植被占領。而且,山里信號不好,手機無法定位,即便是他自己也很難找到。所以,任德峰四人只能分兩撥行動,擴大搜索范圍。

穿過一片蒿草,任德峰忽然在兩棵灰白山楊樹交錯的枝干間瞥見了一座深棕色的木屋,房頂落滿各色的樹葉,外墻周圍爬滿深綠色的草和藤蔓,幾乎與周圍的景致融為一體。

暮色四合,山巒的陰影如潮水般漫過林間小屋。任德峰和奇那圖放輕腳步,踩著松軟的腐葉向那棟孤零零的木屋靠近。一米多高的樹枝圍欄將小屋圈出一方院落,兩扇厚實的木板院門在暮色中顯得格外沉重。

他們對視一眼,默契地翻過圍欄。老舊的松木門軸發出悠長的呻吟,一股混雜著松木清香與油彩腥澀的氣味迎面撲來。屋內光線昏暗,中央一張寬大的木桌占據主要空間,斑駁的桌面上散落著幾幅畫作。靠墻的書架蒙著厚厚的灰塵,旁邊一道窄小的樓梯通向幽暗的二樓。

任德峰的視線被桌上一個碎裂的玻璃相框吸引。他俯身拾起,透過蛛網般的裂紋,看見一張泛黃的報紙,頭版赫然印著:“天才青年畫家斬獲草原文化節大獎”。殘陽的最后一縷光線從窗縫滲入,將那些鉛字映得忽明忽暗。

任德峰的靴子剛踏上樓梯的第五級,奇那圖突然爆出一聲“站住”,隨即撞開木門沖了出去。他急忙轉身下樓,僵直的膝蓋卻讓他在最后兩級臺階上打了個趔趄,手掌重重拍在木地板上才穩住身形。

沖出屋外時,院子里已空無一人。暮色像一層紗幔籠罩著小院,任德峰瞇起眼睛掃視四周。東側的木架上爬滿枯萎的藤蔓,山泉水在下面汩汩流淌。不遠處有個半埋地下的方形入口,蓋板斜倚在一旁——看起來不像菜窖,倒像是藏酒的地窖。這個念頭剛閃過,郭泰說過的話突然在耳邊響起。

他正欲上前查看,院門突然被撞開。一個黑影跌跌撞撞地闖進來,扶著膝蓋劇烈喘息。任德峰的身體比大腦更快反應,一個箭步沖上前扣住對方手腕。“不許動!”他低喝道,指腹感受到對方脈搏的狂跳。不是奇那圖,那就只能是……

郭平像頭發狂的野獸,猛地甩開任德峰的手,轉身就要逃竄。任德峰一個箭步追上,從后面拽住他的衣襟。布料撕裂聲中,郭平被拽得踉蹌后退,卻在轉身的瞬間一記肘擊狠狠頂在任德峰胃部。

“呃——”任德峰悶哼一聲,劇痛讓他像蝦米般蜷縮起來。郭平趁機抬腿,精準踢在他受過傷的右膝上。骨頭錯位的脆響伴隨著撕心裂肺的疼痛,任德峰重重栽倒在地。視野里天旋地轉,冷汗瞬間浸透后背。他幾次掙扎著想爬起來,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郭平跨過自己,朝木屋走去。

突然,一個人從背后沖向郭平,手里拿著一個土黃色的袋子,瘋狂地朝著郭平揮舞。郭平猝不及防,只能雙手擋在額前,一步步后退。任德峰定睛一看,沖出來的人正是米返。真是亂拳打死老師傅,米返瘦弱的身材竟然逼得郭平毫無辦法,甚至還一不小心跌坐在地上。郭平找準時機一把抓住米返的帆布包,兩個人開始拉扯,包里的東西全被甩了出去。郭平猛一用力,把米返和包一起拉倒在地,又從地上隨手抓起一截木棍,趁勢爬起身沖向米返。任德峰擔心郭平會把米返打死,拼盡全力站起身,一點點挪過去。

“啊!”伴著一聲哀號,打斗中的兩個人好像僵住了。米返抓起了剛剛從包里散落的水果刀,扎進了郭平的大腿。郭平疼得丟掉了手中的木棍,抓住了扎進大腿里的刀,米返也想把它拔出來,兩個人各自用力,空氣里能聽到二人用力咬牙的聲音。郭平因為右手沒有食指,握力不濟,刀最終被米返拔了出來。米返好像殺紅了眼,雙手握刀,埋頭朝郭平刺了過去。

“米返!”任德峰拼盡全身氣力大喊。

刀尖在距離郭平肚子不到一厘米的地方停住了。任德峰長長出了一口氣。

“原來你是那個女人的丈夫,不,前夫。”郭平突然用一種漫不經心的語氣說道,米返原本恢復冷靜的雙眼再次變得充血,“沒錯,我就是徐文宇,那個女人叫什么來著,江……”

“江一辰。”任德峰感覺米返沙啞的嗓子里發出一種金屬摩擦的聲音。

“她畫的向日葵真爛,但是她的皮膚倒是很好,呻吟的聲音也很好聽。”郭平自顧自地說著,好像沒看到米返的手已經開始顫抖,緩緩舉起了刀。任德峰生怕米返一沖動就捅下去,他清楚,很多重要的抉擇只在一瞬間。

“米返,你別上當,他就是個騙子!”任德峰希望自己的話有用。

米返的刀停在半空,俯視著郭平,憤怒地大喊:“你繼續說!”

“虛榮心是女人致命的缺點,在遇到我的那一刻,江一辰就已經為背叛找好借口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天上飄過一片烏云,遮住了月亮和頭頂的星光。放眼望去,遠山變成了一片模糊的輪廓。

米返的眼神漸漸變暗,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眼睛好像兩條黑色的隧道。

米返, 你別上當, 他就是個騙子

空氣凝固得幾乎能聽見心跳聲。郭平起初還梗著脖子與米返對視,漸漸地,他的喉結開始不安地上下滾動,脖頸像生了銹的機械般僵硬地扭動,卻仍從牙縫里擠出挑釁:“看什么看?有本事就往這兒捅!”他故仰起脖子,露出青筋暴起的咽喉。

任德峰屏住呼吸,看著米返握刀的手指節發白。月光在刀刃上流淌,隨時可能割開那層脆弱的皮膚。他必須說點兒什么——突然,一個念頭如閃電劈開迷霧。

“米返!”他的聲音在夜風中發顫,“還記得江一辰托我給你的畫嗎?那幅畫里的向日葵……”他故意頓了頓,看著米返的睫毛輕輕顫動,“命運確實虧待了你,但它從沒奪走你選擇的權利。你的結局不該寫在這個人渣身上。”

米返的刀尖微微顫抖,在郭平脖頸上劃出一道細如發絲的血線。時間仿佛被拉長成永恒,只有夜風穿過枯草的沙沙聲在三人之間回蕩。月光被流云遮蔽的瞬間,任德峰看見米返的瞳孔在陰影中劇烈收縮。

當月光再次傾瀉而下時,米返開始搖頭,從微不可察逐漸變成劇烈的擺動,像是要把什么可怕的想法甩出腦海。最終,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白霧在寒冷的空氣中凝結。

“你不過是個可悲的魔鬼……”米返的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不值得成為我的答案。”刀尖緩緩離開了郭平的喉嚨,在月光下折射出最后一道寒光。

12

“人類每交談十分鐘就會撒三次謊,即便現在你是警察,所謂正義的一方,你也在撒謊。”郭平坐得很端正,說話吐字清晰、語速適中。如果不是白色襯衫上的污漬,還真像是在發表獲獎感言。他的傲慢也如那些污漬,顯而易見。

“真知灼見。”任德峰嘴上這么說,心里想的卻是,別說,還真像一個斯文敗類。自他把郭平帶回來,黃振不僅給他申請了訊問的機會,還費盡心思把前期各個部門掌握的信息都拿給了任德峰。奇那圖那邊也成功找到了韓佳佳,據韓佳佳供述,郭平把收到的畫作都郵寄給了北京的某個人,這個人給了郭平一筆錢。任德峰推測,可能就是這筆錢,讓韓佳佳動了把畫據為己有的心思。

“都知道中彩票是不可能的,可偏有人買了五年、十年,甚至一輩子。那些戴著面具領獎的,保不齊就是誰家拐著彎的親戚。”

“這個事情,我們就不做評論了。”任德峰尷尬地笑了笑。

“一個不入流的畫家,你說兩百元買他的畫,他說你侮辱藝術。你說花兩萬塊錢買,他就諂媚地雙手奉上。”郭平皺了一下眉,嘴角上揚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任德峰故意打了個哈欠,然后說:“這就是你的理由?”

“理由?你們不需要理由,只需要證據。”郭平冷笑一聲,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面,“可惜啊,你們找不到——因為我根本就沒犯法。”

任德峰緩緩點頭,臉上掛著意味深長的笑。他當然明白郭平為何如此篤定——這家伙的天賦遠不止繪畫,更在于他那近乎完美的偽裝能力。他就像一只狡黠的狐貍,謹慎地抹去自己留下的每一絲痕跡。而現在,警方最大的困境恰恰在于:無論是物價局還是美術家協會,竟沒人能給出這些畫作的確切價值。評估早已超出了技術范疇,稍有不慎,就可能捅破天大的馬蜂窩。

反詐中心雖然成功破解了郭平的網絡賬戶,發現他曾收到北京某匿名賬戶轉入的一萬九千元,但單憑這筆來路不明的轉賬,顯然不足以定罪——以郭平的精明,他隨時能編出十個合理解釋。

“怎么,你們該不會真找到什么‘證據’了吧?”郭平瞇起眼睛,指尖有節奏地叩著桌面,“要是偽造的或者誤會……我可是有權申訴的。”

任德峰煩躁地抓了抓后腦勺。韓佳佳的證詞像塊燙手山芋——郭平指使她給那些受害畫家打電話,假借籌辦畫展的名義……可這又能證明什么?訊問室里彌漫著令人窒息的膠著。

“那個傻丫頭啊。起初她幫我籌辦這次畫展,后來她發現了主辦方給我的一筆錢后,竟然以為那些畫很值錢。有一次,還想趁我不注意偷走。至于主辦方給我的錢,那只是前期籌備畫展的費用,怎么會是買畫的錢。”

“能說說你為什么要籌備畫展嗎?”

“這有什么奇怪的?”

“對于別人不奇怪,對于天才青年畫家就很奇怪。”當聽到“天才青年畫家”這個詞的時候,任德峰從郭平的表情里觀察到了明顯的不屑和憤怒。

畫家自嘲地笑了笑:“我從小在藝術世家長大,父親動用所有人脈把我捧上‘天才畫家’的神壇。直到在莫斯科求學時,我才清醒地認識到——在俄羅斯廣袤的土地上,我的才華甚至比不上一杯廉價的伏特加。更諷刺的是,用俄羅斯風格的作品怎么可能打動俄羅斯人?”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回國后,我每天都在父親的苛責中反思。從小到大,總有一雙無形的大手在操控我的人生軌跡。它們看似在指引方向,實則在我偏離既定路線時就會粗暴地將我拽回。這雙手,一只叫‘虛名’,一只叫‘利益’,而操縱它們的,是人性中最丑陋的自私。”

任德峰不耐煩地敲了敲桌子:“別繞圈子了。說說看,你為什么要盜用馬浩的身份?”

郭平苦笑著搖了搖頭:“想通了一切又如何?我終究還是得按家里鋪好的路走下去。在俄羅斯沒能闖出名堂,但回國后我從未放棄。隱姓埋名十年,就為有朝一日能一鳴驚人。可惜……”他頓了頓,“我的身份太敏感,只能出此下策。”

任德峰若有所思地撓了撓頭,抬手示意做筆錄的年輕警員停下。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孩兒,一個下落不明的同伙,再加上那筆說不清道不明的銀行流水——這些確實構不成什么實質性的證據。他嘆了口氣,抬眼看向郭平:“最后一個問題。”

“如果我知道什么,肯定會告訴你。”郭平的眼神閃爍了一下。

任德峰直視著他的眼睛:“關于江一辰的死,你究竟知道多少?”

“她……死了?”郭平的聲音突然變得干澀。

任德峰冷笑一聲:“裝傻就沒意思了。”

短暫的沉默后,郭平嘆了口氣:“好吧,我承認……我知道她一直有抑郁癥,還有……自殺傾向。”

“這一切都和你脫不了干系吧?”任德峰步步緊逼。

郭平突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警官,你們不是最講究證據嗎?”

“很遺憾,這件事確實沒有直接證據。”任德峰故意拉長語調,目光緊鎖郭平的表情變化。實際上,在搜查郭平藏身的木屋時,他們發現了一部舊手機。反詐中心恢復的聊天記錄,已經足夠拼湊出江一辰死亡的真相。但他需要郭平親口承認。

任德峰換了個姿勢,聲音突然低沉:“那個孩子被困在五年前的噩夢里,至今走不出來。也許他這輩子都逃不出那段回憶了。”他直視郭平的眼睛,“你也曾被命運玩弄過,知道那種絕望的滋味。就當行善積德,或者……對命運的反抗,幫幫他吧。”

郭平突然輕笑出聲,眼中閃過一絲病態的光彩:“警官,我可不是什么善人。不過……”他舔了舔嘴唇,“告訴你這些應該會很有趣。”他身體前傾,像要分享什么秘密,“馴服一個女人只需要四步:首先,用新鮮感刺激她的好奇心,用虛榮心滿足她的幻想——女人需要的從來不是愛情,而是刺激。”他左手伸出兩根手指,“第二,建立獎懲機制,就像訓練寵物一樣簡單。第三,逐步切斷她的社會關系。最后……”郭平的笑容擴大,“持續打壓她的自尊,讓她在否定中相信自己是徹頭徹尾的廢物。”他靠回椅背,欣賞著任德峰鐵青的臉色,“怎么樣?這個答案滿意嗎?”

任德峰的指節在訊問桌下捏得發白,米返和江一辰的往事如走馬燈般在腦海中閃回。他強壓著翻涌的情緒,故作輕松地扯了扯嘴角:“你說得輕巧,人命哪有這么廉價。”

郭平歪著頭,露出一個令人不適的微笑:“警官,我只是教她做個聽話的女朋友,可沒教她尋死。”

“那她是怎么一步步墜入深淵的?”任德峰的聲音像淬了冰。

“這可不怪我。”郭平摸了摸鼻尖,眼神飄向天花板,“我隨口編了個故事,說我在俄羅斯的搭檔現在是教育廳副廳長。誰知道她這么天真,天天追著我辦調動。”他忽然壓低聲音,“正巧那陣子我手氣背,欠了十幾萬。看她這么煩人,不如廢物利用……”

任德峰的太陽穴突突直跳,監控攝像頭的紅光在他余光中閃爍。

“今天陪廳長,明天陪局長,后天跟校長……”郭平掰著手指數,突然笑出聲,“最可笑的是,她知道真相后連發火都不敢,就這么……”他做了個割腕的手勢,“我用她手機叫了救護車就溜了,多省事。”

任德峰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訊問室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對了,”郭平突然前傾身體,眼中閃著惡意的光,“記得把這個精彩的故事講給米返聽。”

任德峰深吸一口氣,聲音低沉得像暴風雨前的海面:“好,那我也給你講個故事。”

“莫斯科有家畫廊,曾有個天賦異稟的年輕人。”任德峰注意到郭平的手指突然僵住,“他能完美復刻數百幅名畫,老館長視他如己出。”他的語速越來越慢,“可惜他染上賭癮,欠下巨額債務,被迫接受黑幫的‘特殊培訓’。”

郭平的呼吸變得急促,喉結上下滾動。

“當他將魔爪伸向館長夫人時,”任德峰猛地拍案,“老館長在爭執中……”他故意拖長音調,“永遠地閉上了眼睛。而那個年輕人——“他直視郭平驟縮的瞳孔,”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反詐中心的情報分毫不差。任德峰看著郭平瞬間慘白的臉色,知道這把利刃終于刺中了要害。

13

米返執著地指著墻上的油畫:“王老板,這幅畫在內蒙古草原文化節可是有人出價一萬九的,我給您個特別優惠,一萬就成。”

王老板哭笑不得地擺手:“小兄弟,我掛畫是為了裝飾店面,可不是要買畫啊。再說了,我這專賣自行車的,你掛個《歧途》多不吉利,顧客看了還以為我家的車凈往岔路上騎呢。”

正說著,任德峰推門而入。他看到米返正在向王老板推銷畫作,便徑直走過去,壓低聲音道:“剛收到最新消息,郭平不光是洗錢這么簡單。他在俄羅斯犯下命案,是偷渡回國的‘紅通’逃犯。這次是勾結境外犯罪集團,利用藝術品交易洗黑錢。他們以舉辦畫展和藝術品交易為幌子,實際上是在為賭博活動的非法所得洗錢。為了增加可信度,前期需要準備大量參展作品。”

“這么說,我的畫作確實會被展出?”米返輕聲問道。

“別天真了,”任德峰搖頭,“這種畫展根本不會公開舉辦。就算真辦了,也是越低調越好。”

這個回答并未出乎米返的意料。他低頭凝視著手中的畫作,嘴角泛起一絲苦笑:“無論如何,恭喜你成功破獲這起大案。”

“這個案子牽涉境外犯罪集團,案情非常復雜,后續還有大量調查取證工作。”任德峰揉了揉太陽穴,“不過這些都交給反詐中心處理了,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他忽然話鋒一轉,“其實,我想和你談談江一辰的事。”

米返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舊背包的帆布在他掌心發出細微的摩擦聲。他沒想到任德峰會毫無保留地道出所有真相,更沒想到自己聽完后竟沒有預想中的悲痛——原來知曉一切后,反而沒那么恨了。

其實變化從遇見徐文宇那晚就開始了。多年來糾纏不休的噩夢那晚竟未造訪,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荒誕卻溫暖的夢:他夢見自己畢業后進了知名企業,拿著令人艷羨的薪水,住著寬敞的房子,開著豪華轎車。而江一辰如愿成為畫家,他們還有個可愛的女兒。夢里,總有人為江一辰舉辦畫展,直到某天她突然說:“生活太乏味了,乏味到連色彩都消失了。”最終,他們還是走向了離婚的結局。

米返忽然意識到,自己執著的或許并非某幅畫或某個人,而是某種早已失去的東西——可能是愛情,是尊嚴,亦或是某種更難以名狀的存在。

“你這幅畫打算賣多少錢?”任德峰突然發問。

“一萬。”

“搶劫啊?”任德峰摸著下巴想了想,“最多五千,賣不賣?”

米返在心里盤算著預算,搖了搖頭:“恐怕不夠。”

“年輕人別太急功近利。”

“是真不夠用。”米返苦笑道,“我想去西藏,需要買輛自行車。可店里最便宜的車都要四千多。”

任德峰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出去走走也好,你等著。”說完便轉身去找車店老板,不僅幫米返以優惠價買下展示車,省了一千元,還用五千元買下了他的那幅《歧途》。

暮色漸濃,兩人沿著街道緩步而行。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消散在天際,路燈次第亮起。米返不自覺地放慢腳步,望著培訓機構門前進出穿梭的孩子們。經過“眾群畫室”時,走廊墻上幾幅沐浴在暖光中的油畫吸引了他的目光,畫布上的筆觸透著專業與溫度。

“也許你該考慮換個方向努力。”任德峰突然說道。

米返望著遠處漸次亮起的萬家燈火,輕聲回應:“我會的。但有些路,不走到底總是不甘心。

14

任德峰收到那份戶籍注銷證明時,窗外正飄著細雪。薄薄一張紙,鉛字冷硬地印著米返的名字,死亡原因是“見義勇為”。他捏著紙頁的手指無意識收緊,紙角出現了無數褶皺。當黃振遞過那個泛黃的信封時,“西藏那曲”四個字像針一樣扎進他的心底。

米返的字跡有些潦草,仿佛被高原的風刮得東倒西歪——

“任警官,見字如面。西藏的云層壓得很低,常常與雪山之巔的積雪融為一體。當牦牛在冰川下悠閑啃食時,它們龐大的身影能覆蓋整片山坡。我剛到拉姆拉措湖就出現了劇烈的高原反應,高燒不退,蜷縮在帳篷里神智模糊。幸好當地的好心人救了我,我就在他家住了三個月。拉姆拉措的湖水會變色,早晨是孔雀藍,傍晚就成了青金石。救我的人家有一對子女,姐姐叫娜措,弟弟叫扎西。他們很少去上學,多數時間都是在山坡上放羊。女主人告訴我,拉姆拉措湖底沉著菩薩的眼睛,能照見前世今生,執念太深的人是看不到的。執念深就是你放不下深愛的人,或者深愛的人放不下你。我畫到第一百二十七朵向日葵時,真的就不想江一辰了。我把它們擺在湖邊木屋的墻根下,這里太冷,一朵向日葵都開不了……”

信上出現一道明顯的折痕,任德峰猜測,米返可能把這封信折好放在他的舊背包里。任德峰閉了閉眼,仿佛還能聽見半年前米返跨上車時鏈條咯吱作響,車上大包小包。米返勉強控制平衡,揮揮手道:“等到了拉姆拉措,我給你寄照片。”

任德峰打開米返寄來的紙箱,里面是一摞未拆封的顏料,還有本硬殼素描簿。翻開第一頁,鉛筆畫著連綿的雪山,山脊線鋒利如刃,底下歪歪扭扭寫著孩子們的藏文名字:扎西、卓瑪、次仁……每一頁都是課堂速寫、黑板上的漢語拼音、課桌上掰成兩半的糌粑、窗臺上杯口掉碴兒的水杯。最后一幅是水彩畫,畫面上依然是模糊重疊的雅魯藏布江,色調昏暗,但是在兩條河流主干道交叉的地方,有一個穿藏袍的小人,手里舉著朵金黃的向日葵,好像在向看這幅畫的人揮手。

紙箱的最下面還有一個日記本,任德峰一篇一篇地翻看著日記。他能感覺到,米返在那曲鄉小學代課的日子里,發自內心的快樂。

我發現娜措在美術方面天賦出眾,她筆下的花草樹木都好像擁有生命。她的全名叫噶瑪娜措,寓意星辰灑落湖面。

最近幾天連續大雪,倉庫頂被積雪壓塌了,我和扎西去搶課本。塌方處雪塊砸下來,我把扎西推開了,結果自己滿頭滿臉是雪,扎西居然還在一旁哈哈大笑。

雪崩了,我從教室里救出了六個孩子,可是,娜措告訴我,扎西還在里面,我毫不猶豫地再次返回搖搖欲墜的教學樓。當我找到扎西時,逃出的路已經被掩埋,我們只能推著講臺躲在教室的一角。扎西安然無恙,我的兩條腿卻被壓在一截倒塌的墻下。我從講臺里翻出這個本子,打算寫幾句話:希望扎西可以活下去。有些花注定不會開,但我從不后悔給他們翻土。人生本是歸途,多走幾次錯路也還是能到達終點的。

任德峰聽說米返用他那一百七十六個向日葵的畫架支撐住了快要塌下來的棚頂,搜救隊找到他們時,他依然緊緊抱著扎西,但是已經沒有了生機。

“傻小子,我讓你走到頭,沒讓你走到死啊。”任德峰感覺眼睛里好像有東西漸漸溢滿,他揚起了頭,希望溫度可以再低一點兒。

那天任德峰去遞交四級高級警長申請表,其實他一個字都沒填。經過米返家樓下的食雜店時,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拎著兩桶方便面推門而出。陽光斜照在那人身上,恍惚間任德峰仿佛又看見了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畫家。

“反詐中心還缺人嗎?”任德峰返回所里,找到黃振。

黃振正在看公告欄里的季度考核表,聞言轉過頭去說:“你上次不是說膝蓋……”

“你知道的。”

黃振皺著眉,眼睛周圍的肌肉都露出緊張的線條。過了大概半分鐘,他說:“來我辦公室。”

黃振從上鎖的辦公桌里取出一份文件,說:“上級給消息了,經過縝密偵查,發現郭平參與幫忙洗錢的團伙是一個國際性犯罪組織。他們的網絡賭博平臺在三十多個國家有分支,其中就包括俄羅斯黑幫控制的這支。”

“那現在什么意思呢?”

“省廳要求市局牽頭成立專案組,通過國際協作一舉打掉這個犯罪組織。專案組正在召集精干警力。”黃振這人的毛病就是說話說一半。

“我報名,讓我去。”

“你當我是局長啊,說讓誰去讓誰去。”

“案子的突破口是我打開的,我對案件的了解更深入全面。”

“這沒錯,我擔心的是另一方面。”

“我知道,現在都需要高科技人才,但是織網的再多,也得有打漁的不是?再說了,活到老學到老嘛。”

“你真沒問題?你那心臟可有支架。”

“這玩意一個也是支,兩個也是架,北京城都架到五環了也沒啥事。”

“好吧,那我跟領導請示一下吧。”黃振把文件放回抽屜。

“這回能交差了吧?”任德峰說。

“什么?”黃振故意裝糊涂。

“上面肯定已經要求我參加專案組,不然不會給你發文件。你這就叫百密一疏。”

“人有失手馬有失蹄。”黃振摸了摸后脖子,突然笑了,“記不記得你膝蓋被毒販子干碎那會兒,我問你,為啥人家膝蓋都凍不壞,偏偏你的壞了。你咋說的?”

“當時我說,越是寒冷,越要站直,我就要和這天地分個高下。”任德峰耳邊仿佛響起了呼嘯的北風和高亢的軍歌。

責任編輯" 謝昕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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