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筆者于2015年至2024年,奮筆10載,增刪5次,撰成一部《新詩譜》,共入166個詞條,論及167位詩人,起于魯迅,迄于鄭小瓊,前者生于1881年,后者生于1980年,兩者生年恰好相隔一個世紀。除了宋渠宋煒兄弟被合寫,其余詩人均被單寫為一個詞條。所有詞條概不分段,刁鉆其視角,精當其剪裁,高頻其信息,妖冶其語法,奇特其結構,濃縮其篇幅,兼顧詩人評傳、名篇細讀、文化比較與思想探賾。現摘發部分詞條,以饗讀者。
陸憶敏的名作《美國婦女雜志》,仔細讀來,可能就響應了至少一個普拉斯(Sylvia""Plath),至少兩個伍爾芙(Virginia""Woolf)。首先,來說“兩個伍爾芙”,其一,是指女權主義者伍爾芙,比如,她寫過《一個自己的房間》。這個伍爾芙虛構過一個故事——莎士比亞(Shakespeare)的妹妹,具有驚人天賦,為了追求戲劇與自由,她從家里逃到倫敦,卻沒有機會寫作,也沒有機會演出,最后只字沒寫就自殺了。然而,時代變了。來讀《美國婦女雜志》,“你認認那群人/誰曾經是我/我站在你跟前/已洗手不干”。“你”是誰?很有可能,伍爾芙早已談及——不過就是叫那個妹妹縫襪子和煮肉的“母親”,愛她和打她的“父親”,嘲笑她的“胖子”,同情她并讓她懷了孕的“經理”。“你”,具有“高度的確定性”。當然與那個妹妹相比,陸憶敏已經有了更多勇氣。其二,是指小說家伍爾芙,比如,她寫過《海浪》。這個伍爾芙虛構過一個人物——詩人納維爾(Neville),在出名以后,他老是帶著自己的名片,不是給別人看,而是給自己看,不是為了社交,而是為了隨時補習、提醒和證明自己的身份。來讀《美國婦女雜志》,“把發辮繞上右鬢的/把頭發披覆臉頰的/目光板直的,或譏誚的女士/你認認那群人,一個一個//誰曾經是我”。“我”是誰?也許,乃是“女士的復數”。“我”,具有“高度的不確定性”。普拉斯怎么說?“我認為個人經驗不應當是一種密封的、顧影自憐的經驗。”正是基于這樣的認知,詩人才把“我”關聯于《美國婦女雜志》。伍爾芙曾談到,直到19世紀,女作家都只有“起居室”,而沒有“自己的房間”,甚至“從未有過屬于自己的半個小時”。似乎是為了極具針對性地聲援伍爾芙,陸憶敏寫出組詩《室內的一九八八》——你看看,她不但有了“室內”,還有了“一九八八”。這個組詩共包括十五首日記體短詩,很有可能來自與某個幽靈同住的經驗,這個幽靈不妨就是提前從作者/生者身上分裂出去的他者/死者。來讀第二首,亦即《二月二十四日》,“我多次重歸舊園/在那昏暗的走廊終端/與先人們同時落難”。來讀第三首,亦即《三月十四日》,“你蒼白的手指扶著黑色的圓領/在諦聽流水/經過昨天流進你的心田”。來讀第十一首,亦即《六月二十一日》,“寂靜中我聽到你的琴聲/我像一只白色的現代鴿子倚床而睡/嘴角掛著幾滴乳汁般的句子”。有你有我,琴瑟和鳴;想寫就寫,不看臉色。其次,來說“一個普拉斯”,是指死亡藝術家普拉斯,比如,她寫過《拉撒路夫人》。普拉斯有過多次自殺,終于在1963年得逞。來讀《拉撒路夫人》,“死亡/是一種藝術,像其他一切事物。/我做得很好”。如果說普拉斯是死亡藝術家,那么,陸憶敏就是死亡研究所。來讀《美國婦女雜志》,“挾著詞典,翻到死亡這一頁/我們剪貼這個詞,刺繡這個字眼/拆開它的九個筆劃又裝上”。來讀《可以死去就死去》,“汽車開來不必躲閃/煤氣未關不必起床/游向深海不必回頭//可以死去就死去,一如/可以成功就成功”。還可參讀《死亡是一種球形糖果》《死亡》和《溫柔地死在本城》。對于陸憶敏來說,死亡,幾乎成為可以把玩、刺繡、拆卸、組裝、品嘗而無"須回避的事物。詩人寫過一篇短文,試圖理解伍爾芙;寫過一首短詩,專門獻給普拉斯;伍爾芙和普拉斯成全了她的“崇洋詩學”,卻無益于她的“尚古詩學”。她留下了一個疑問:“誰能理解伍爾芙?”又留下了一個反問:“為什么古代如此優越?”陸憶敏之為陸憶敏,不在“西洋的中國化”,恰在“傳統的現代化”。來讀《避暑山莊的紅色建筑》,“我所敬畏的深院/我親近的泥淖/我樓壁上的紅粉/我樓壁上的黃粉/我深閨中的白色骷髏封印/收留的夏日,打成一疊,濃墨鑒收/它尚無墳,我也無死,依墻而行”。“崇洋詩學”給了詩人以“死亡”的加速度,“尚古詩學”給了詩人以“無死”的自覺性。故而陸憶敏的結果,定然大異于普拉斯。柏樺對此詩“充滿了敬仰之情”,認定其為“天才之作”“偶然之作”,因而令他“必須正視,必須服從,必須熱愛”。還可參讀《沙堡》和《墨馬》——前者長于用典,“趕魚過山”,后者長于用喻,“以墨為馬”,兩者均堪稱杰作。詩人在有限的異化中,保全了那顆固執而優越的漢語之心。她帶給我們一個值得稱慶的復活節——古風的復活節,漢風的復活節,以及中國傳統的復活節。崔衛平怎么評價陸憶敏?一則曰“文明的女兒”,再則曰“結晶式的人物”。最后,伍爾芙還曾再次談到莎士比亞的妹妹:“她被埋在公交車停車場。我相信她還活著,活在你們身上,活在不在場的女性身上,因為她們正洗碗、哄孩子睡覺,但她們是活著的,因為偉大的詩人不會逝去,會一直存活,唯一需要的,不過是一個肉體罷了。”莎士比亞的妹妹,借用了我們之間的一個肉體——也許是伍爾芙,也許是陸憶敏,后者正是前者的后裔,因而后者的最早一批作品,或可視為前者的最后一批作品。
1980年讀到格里耶(Alain"Robbe-Grillet)的《窺視者》,1986年參與創辦《非非》,對于楊黎來說,這是兩個迥乎不同的儀式——后者是個較大的儀式,前者是個較小的儀式,后者熱鬧,前者孤獨,后者好比打群架,前者好比偷禁果,后者只波及了他的一時,前者卻鎖定了他的一生。在讀到格里耶之前,詩人已讀過加繆(Albert"Camus)——他與朋友辦過一個刊物《鼠疫》,并曾張貼于成都春熙路。格里耶,加繆,有何不同?“在勾引者面前我永遠是童子雞,而在被勾引者面前,我就像一個流氓。”關于那本《窺視者》,如今,詩人記憶猶新,“我剛剛讀了兩頁之后,合上書,抬起頭,眼睛看向很遠的地方;比天空還遠,比陽光還遠,就在我身邊的房屋和房屋之間”。是在1983年,詩人寫出《中午》和《怪客》,確定了“寫作的敘事性”。到了1986年,他又寫出《街景》和《小鎮》,確定了“寫作的客觀性”。這四首小長詩,毫無疑問,都曾受教于格里耶,乃是后者所謂“結結巴巴登場的新作品”。格里耶開創了“新小說”,該派志在改革法國傳統小說——從巴爾扎克(Balzac),到前文曾有言及的加繆。新小說聽命于“視覺”和“自覺”,偏嗜“同時性技巧”,恪守“中性視角”,倡導“零度敘事”,極為厭惡“形容詞”“抒情”和“連貫性”。按照巴特(Roland"Barthes)的說法,是要剔除“物的浪漫心”;借用這個說法,還要剔除“人的浪漫心”——也就是說,他們鼓勵“人的物化”,卻反對“物的人格化”。諸如此類的美學怪癖,在楊黎這里有過不同程度的展現。《中午》也罷,《怪客》也罷,《街景》也罷,《小鎮》也罷,《撒哈拉沙漠上的三張紙牌》也罷,都像是從新小說——《窺視者》或《橡皮》——里面滑落出來的文字片段。就在1986年,秋天,詩人寫出《高處》:“A,或是B/從耳邊/傳向遠處/又從遠處/傳向森林/再從森林/傳向上面的天空。”全詩長達一百二十三行,絮絮叨叨,反反復復,拋出了一個“本然而非使然”的世界,亦即格里耶所謂“它存在著,如此而已”的世界。小長詩《高處》可與文論《聲音的發現》共讀,在很大的程度上,前者踐行了后者,后者闡釋了前者,兩者具有極高的“互文性”。因而可以接著說,《高處》乃是一首“聲音之詩”,一首“能指之詩”,一首“無情無義之詩”。對于作者來說,“這首詩的完成,實現了我對詩的最終理解”;對于讀者來說,“你們可以懷疑它們的意義,但是,你們無法懷疑它們的存在”。《高處》堪稱登峰造極,據內部消息,直接影響過藍馬的小長詩《世的界》。這是閑話不提;卻說楊黎很早就已經意識到,從格里耶出發,他還有機會走上一條絕路。到了2000年,他提出“廢話理論”。何謂“廢話”?“語言的極限、盲區和永恒的不可能。”詩人立志把“廢話”寫成“詩”,把“詩”寫成“廢話”,實際上已經炒了“語義”的魷魚。少女有少女的“語義”,銀行有銀行的“語義”。1984年,詩人向領導保證再也不會曠工,卻在當天下午永遠脫離了單位。無論是對“少女語義”的屈從,還是對“銀行語義”的冒犯,都讓詩人感受到了“語義”的蠻橫。“語義”對“我”做了什么呢?既有服務,又有管制,既有保護,又有欺負,既有引誘,又有拒絕,既有打開,又有隔離,既有教導,又有唆使,既提供真相,又傾倒謊言。詩人不要“語義”(哪怕比峨眉山還重),只要“廢話”(哪怕比氣球還輕)。他發出了贊嘆:“詩啊,言之無物。”——楊黎在新詩史上最早啟動了“意義背離計劃”,唯其如此,柏樺斷言“楊黎才是真先鋒”。我們已經被這個邪派高手帶到了溝里,甚至于快要忘記得一干二凈——臟水是臟水,嬰兒是嬰兒,既有“負語義”,亦有“正語義”,豈能不分青紅皂白?到了2017年,詩人自己也坦陳:“但我天生又是一個抒情的人,一個酒色之徒,而且我命中傷感成分還非常重。”也許,只有“性”,能夠讓詩人從逍遙的“廢話之詩”,偶爾返回到掛滿蛛絲的“反廢話之詩”。最后這個小結,也許無褒無貶——法國新小說又叫“反小說”,那么,楊黎新詩或可稱為“非詩”。
森子出生于呼蘭區,定居在平頂山。呼蘭區意味著什么呢?北方,鄉村,童年和少年。平頂山意味著什么呢?中原,市街,青年和中晚年。詩人曾多次寫到蕭紅,后者也是呼蘭區人氏。2010年,詩人寫出《哈爾濱》:“你喜歡積極的否定?不,不。/我心中有兩個半月亮。”當然,還可參讀《呼蘭河傳》。森子有點像蕭紅筆下的“有二伯”,卻更像卡夫卡(Franz"Kafka)筆下的“饑餓藝術家”。有二伯是個什么情況呢?“他很喜歡和天空的雀子說話,他很喜歡和大黃狗談天。他一和人在一起,就一句話沒有了,就是有話也是很古怪的,使人聽了常常不得要領。”可見“人類中心主義”,隨時都有碰上釘子的可能。有二伯是顆大釘子,森子是顆小釘子;有二伯更喜歡動物,森子既喜歡動物又喜歡植物。“我想換一只鳥的心臟,可以輕盈地飛翔。我還想安上喜鵲的尾巴,招搖過市,華麗異常。”你難道沒有看見嗎,還有只野兔,時常出沒于森子的字行?這里且不說他的動物詩,先來說他的植物詩。自2002年至2003年,詩人寫出大組詩《采花盜》。來讀《水仙》:“她來自溫暖的南方/穿著單薄的衣裳/你也可以說她/什么也沒穿,不會/影響她綻放的心情/她總是蹲在寒冷的街上/裝蒜。”來讀《辛夷花》:“假如,我可以娶一棵樹/做妻子,就選中你/為一棵樹而結一次婚/或頭昏一次,沒關系/如果你同意,就讓/花瓣落地,我們一起/到街道辦事處登記。”水仙能“被裝蒜”,令人莞爾;辛夷能“被結婚”,令人莞爾。故而桑克談及《采花盜》,直接判為“輕體詩”(Light"verse)。英國輕體詩比如奧登(Wystan"Hugh"Auden)的《學術涂鴉》,既有諷刺性,又有愉悅感。《采花盜》,沒有一絲諷刺性,卻有大把愉悅感。“人類中心主義”向后退,“植物中心主義”向前進,兩者都放下了身段,將從悲劇性的分居轉向喜劇性的同居。采花盜,采花盜,盜既采花,花亦采盜。這是植物的荒誕派,也是人類的烏托邦。與其將《采花盜》判為輕體詩,不如判為廣義的“詠物詩”。很多詩人寫詠物詩,或用“隱喻”,或用“敘事”,只有森子兼用“隱喻”與“敘事”。1997年,詩人寫出《廢燈泡》:“燈絲斷了,它從光明的位置退休/它最后的一眨眼解除高燒/回到寒冷而透明的廢品博物館。”2003年,他又寫出《雨刮器》:“它就剪出扇形的前途/給我們看,并折返于/90度的最大值。”然而詩人的開悟既不在于對“隱喻”的苦練,也不在于對“敘事”的精通,而在于他對“隱喻”與“轉喻”的混淆,對“敘事”與“抒情”的混淆。筆者所謂“混淆”或可換算成森子所謂“克服”——用“李白”克服著“杜甫”,用“抒情詩”克服著“史詩”,用“有限”克服著“無限”,用“樹葉”克服著“個人面積的不均”與“想象力的不收費的服務”。2010年,詩人寫出《比喻》:“我克服了具體的一個個小城堡,/在每個困難上插一朵玫瑰,/從危機模式的詩歌中撤離。以不對克服對,/主題是對反應機制的羞愧。”此詩堪稱“元詩”(metapoem),從頭到尾,無非詮釋了喬治·巴塔耶(Georges"Bataille)的警句:“從某種意義上看,詩一向是詩的反面。”反面永遠在身體對面,食物永遠在嘴巴外面,詩人和詩永遠在死胡同里面。饑餓藝術家抬起小腦袋,撮起雙唇,最后對那個管事怎么說?“因為我找不到適合自己胃口的食物。假如我找到這樣的食物,請相信,我不會這樣驚動視聽,并像你和大家一樣,吃得飽飽的。”這個藝術家還會有知音嗎?骷髏地里,站著森子!來聽森子怎么說?“而饑餓狀態也許是食物(世界)最愿意看到的人的狀態,它不是懲罰,而是一種獎賞。所以饑餓、找不到適合自己口味的食物的詩人好于飽食者,他永不滿足,雖然他知道自己的消化能力有限。”這個詩人把“星星”當作“佳肴”,命中注定,他要把所謂的輕體詩寫成本色的“困難詩”(difficult"verse)。“我相信詩藝,詩相信我與它合作的誠意。”2020年,詩人寫出《靈魂的白》:“前天收到薩克斯來信/還未來得及回復/耳朵的海洋回蕩烏賊的鐘聲/我真是服了你了/鐵打的日子象征日出的困境/不是雞蛋皮太厚,而是鈣質的流失/問好,就這樣/向怎么也抓不住的被縛的感覺致敬!”詩人用“抓不住”克服著“抓住”,用“未完成”克服著“完成”,用“不可解”克服著“可解”,用“不滿意”克服著“滿意”。他在手氣好的時候,比如自2021年至2024年,先后寫出組詩《臨筐集葉》,系列詩《夜枝》,還有長詩《丁香谷——火星1號》,分別感念人世、觸碰未知并探索科幻;在手氣不好的時候,他幾乎用“詩的高等函數”克服了“讀者的云計算”。“讀不懂是讀者的權利”,他說,“而晦澀是詩的權利”。真是獨持偏見,一意孤行。1999年,他寫出《山谷中的鷹》:“一只鷹在山里,和它的影子,/它的孤獨獲得了支援。”我們不挑食,食物太多了;詩人最挑食,食物太少了。詩人已經“不計成敗”,那么,我們豈有資格抱怨他的“晦澀”。來聽王家新怎么說:“卡夫卡的饑餓藝術家仍坐在小廣場上:那里并不是沒有什么可吃的,他們體現的是饑餓本身。因此在人們的嘲笑中,他們仍會將他們的饑餓堅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