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本組文章是由教授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俄國文學批評通史編撰”的階段性成果。三篇文章分別選取了俄國19世紀中期、20世紀中期、21世紀初期三位“非主流”文學批評家作為研究對象,對其在俄國文學批評史上的獨特意義進行重新評價。的文章對皮薩列夫的批評理論從“實用主義”角度進行了一種祛蔽式的解讀,顯示出中國學者對俄國文學批評的歷史問題的當下立場。的文章則另辟蹊徑,考察了著名作家帕斯捷爾納克的文藝理論與批評的活動和成就,一方面闡述了作為詩人、小說家的帕斯捷爾納克如何基于自身的創作實踐而建立起獨特的藝術觀,一方面揭示了他作為蘇聯時期的一個知識分子在文學批評活動中的“自由的主體性”。李欣、鄭永旺的文章探討了俄國肖像批評在20世紀末至21世紀初的代表性批評家弗·邦達連科的理論實質,一方面說明了其在俄羅斯文學中心主義傳統中的繼承性,一方面揭示了在當代大眾文化語境下邦達連科肖像批評的獨特形態。這一組文章的研究對象選擇及思路呈現,初步顯示出本課題研究的“重寫”品格與中國視角。(王志耕)
俄國的文學批評從其成為一種社會現象開始,就帶有明確的干預社會的特點,這與整個俄國文學的社會功能密切相關。對此,赫爾岑曾指出:“在被剝奪了社會自由的人民這里,文學——就是唯一的論壇,從這個論壇的高處,他們發出自己的義憤和良知的吶喊。”①也就是說,如果社會的自我調節機制失效,大眾政治輿論失聲,那么,文學,這種包裹著藝術外衣的文化形式,就自然而然承擔起改造現實的責任。而文學批評也因為其特殊的表達形式,具備了引導現實改造的功能。這也是為什么別林斯基作為一個文學批評家卻成為了那個時代俄國社會的精神領袖,盡管在尼古拉一世的高壓時代,別林斯基的文字并不能明確表達其政治訴求。英國批評家伯林評價道:“這種批評,對生活與藝術的界線故意不予過分清楚畫出;對藝術形式與人物角色、對作者的個人特質與小說內容,評者自由發抒其褒貶、愛恨、欽佩與鄙薄;以上種種態度所動用的標準,無論為有意的或含蓄的動用,都與判斷或描述日常生活里活生生人類的標準相同。”①隨著俄國的政治環境在亞歷山大二世治下進人到一個相對寬松的時期,這為更加明顯的以現實改造為旨歸的實用主義文學批評的出現提供了條件。將藝術的批評轉換為現實生活的批評,因而在文學批評的場域中使其審美特性離場,并將文學的現實指涉功能提升到首要地位。這種實用主義批評的思想基礎就是別林斯基的現實主義批評觀念和車爾尼雪夫斯基的現實美學,不過別林斯基的理論幾乎始終包裹著一層黑格爾的外衣,車爾尼雪夫斯基則始終高舉著審美的旗幟,但到了皮薩列夫(IMиTpMMBaHOBHYIIиcapeB,1840—1868)這里,他拋開了德國古典美學,甚至將\"美學的毀滅\"視為己任,從而造就了其突出的實用主義批評傾向。雖然從源流上說,皮薩列夫也是屬于別林斯基文學社會學批評流派的一員,但因其對審美之維的極端否定而一直受到貶抑。在今天的語境下,我們應當客觀地看待皮薩列夫的實用主義批評,在其特定的社會條件下分析其合理性內容,并且借助這種分析來更準確地理解俄國文學批評的歷史內涵。
一
在俄國批評史上,只有極少數文學家因為其某種傾向而被貶稱為“某某習氣”,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因其過多的苦難書寫而被布寧、帕烏斯托夫斯基等人稱為“陀思妥耶夫斯基習氣\"(ⅡOcToeBIHHa),而皮薩列夫也因其激進的否定性立場而被普列漢諾夫、盧那察爾斯基等人稱為“皮薩列夫習氣\"(ⅡMcapeBHa)。普列漢諾夫在《尼·加·車爾尼雪夫斯基》一書中談到俄國19世紀60年代的社會學批評流派時認為,由車爾尼雪夫斯基所確立的現實美學原則“在極度的發展中可能導致極為片面的結論。以皮薩列夫為代表,60年代的批評曾不止一次地導向這樣的結論”。“皮薩列夫擁有巨大的文學才華。但不管其文章的文學光芒給不帶偏見的讀者帶來何等的愉悅,我們還是不能不承認:‘皮薩列夫習氣'是某種讓我們的‘啟蒙家們'產生唯心主義謬論的東西…”②列寧在讀普列漢諾夫該書時對這一段話也加了重點符號。③普列漢諾夫和列寧都是俄國革命的先導人物,但他們還是對過于“偏重理性”將文學批評變成“道德說教\"的“皮薩列夫習氣\"給予斷然否定。另一位站在官方立場的批評家盧那察爾斯基也曾明確否定過“皮薩列夫習氣”,他在《偉大的俄羅斯人》一文中說:“我們整個清醒的頭腦,我們對經濟任務整體上過高的重視,總是輕易地導致這樣一種傾向,即,僅僅把這些眼前的實際任務放在首位,于是忘掉了那些真正值得我們為之而生活的更為長遠的任務。那些聰明而先進的主張‘清醒的實用主義’的人又怎能不以對皮薩列夫習氣的神圣紀念儀式來狂熱地投身于理性主義人格理論呢?”①從盧那察爾斯基的評價可以看出,皮薩列夫之所以被主流意識形態所排斥,是因為他的思想過于看重現實的物質利益,而這是與俄羅斯傳統價值觀相違背的。即使是俄國社會民主黨布爾什維克派的革命主張,也是將革命的未來與“更為長遠的任務”,即理想的烏托邦目標相結合的,而\"皮薩列夫習氣\"的核心就是對這一目標的否定,所以要被否棄。
從皮薩列夫思想的哲學基礎來看,區別于別林斯基的是,他對德國古典哲學未做深人研讀,卻對當時庸俗唯物主義者摩萊肖特的理論發生了濃厚的興趣,寫了《摩萊肖特的生理學略圖》(ΦN3HO/oruecKne ?cKn3bI Mo/eIoTTa,1861)、《生命的過程》(IIpouIecc KH3HH,1861)、《生理學圖式》(ΦH3MOJIOruecKHe KapTHHbI,1862)等文章論述其理論主張,并在這一過程中建立起自己的哲學立場,即把復雜的社會現象等同于生理學現象,將人的精神現象與生理現象等同起來。在皮薩列夫初入文壇的時候,正是以德魯日寧為代表的唯美派批評影響擴大的時期,對于信奉“詞語與幻想必死,唯有事實留存”②的皮薩列夫而言,唯美派的理想顯然與俄國社會亟須變革的現實格格不人。在他看來,俄國面臨的問題就是生理性的、經濟性的以及政治性的。因此,藝術只能被納入直接改造社會現實的軌道,否則它就是無意義的。他之所以后來十分贊賞屠格涅夫筆下的巴扎羅夫形象,就是因為這個形象體現了否棄藝術、肯定自然科學的實用主義精神:“一言以蔽之,畢巧林們有意志而無知識,羅亭們則有知識而無意志;而巴扎羅夫們既有知識,也有意志。思想與事業聯結成一個堅固的整體。”③皮薩列夫這里所說的“知識”,當然就是那個時代所特指的自然科學知識,而非文學藝術知識,因為后者近乎于信仰范圍的“想象”。像巴扎羅夫一樣,皮薩列夫相信只有自然科學能夠使人類找到真正的、善的生活的出路,因為“自然科學能讓我們的社會擁有大量有思想的人”,能夠讓\"農藝師、工廠主和各類資本家們學會思想”,從而明白一個道理:“增加國家的整體財富比吸納或榨取生產者和消費者的最后一分錢更有利,也更令人快慰。這樣我們的資本就不會流向國外,不會花在瘋狂的奢侈上,不會浪費在無用的設施上,而會有效地用于那些需要支持的民族工業部門。\"要達到這一社會理想,“在我們的社會中只需要不斷保持新興的自然科學給我們帶來的新鮮的、活生生的思想流”。④
皮薩列夫時代,馬克思主義在俄國還沒有產生影響,目前也沒有證據表明皮薩列夫接觸過馬克思主義著作,盡管他自幼即熟練掌握了法文和德文,甚至翻譯過德國詩人克洛卜施托克和海涅的長詩,自然,他也不會站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來看待階級問題。相反,他認為有產階級只要具備了自然科學的知識,懂得了國家利益相對于個人利益的重要性,他們就會積極投身于社會的改造事業。他聲稱:“我絕對看不出資本家的兒子有什么理由不能成為巴扎羅夫或洛普霍夫,就像富有的地主的兒子未必不能成為拉赫美托夫一樣。”實際上,這個話就是他的自我寫照。皮薩列夫出身于貴族家庭,從未像杜勃羅留波夫那樣體驗過窮困的生活,11歲即從故鄉的莊園被送到彼得堡讀書,16歲考入彼得堡大學,順利完成學業,并進入《俄國言論》編輯部工作。但正如他自己所理解的,他是一個有產者的兒子,卻信奉國家利益至上的原則,因此將改造社會視為自己的人生目標,并依此建立起他自己的一套實用主義的“利己主義”,這一想法甚至早于車爾尼雪夫斯基在《怎么辦?》中提出的“合理利己主義”。1859年,皮薩列夫與表妹拉依薩的愛情遭到父母的反對,這一事件激發了他的反抗意識,他在給母親的一封信中寫道:“在格倫涅茨獲悉來自拉依薩的信息后,我就決定把全部幸福的源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從那時起我就開始為自己創立一整套利己主義理論,我欣賞這種理論,認為它堅不可摧。這種理論給了我如此的自負、自信和膽量,竟使我的所有朋友再次見到我時都感到不快。我這種理論的發展令他們更為震驚,但我當時對此毫不在意。”①不過他并沒有把這封信寄出去,極度苦悶的心情甚至令他企圖自殺,但他最終靠自己的“利己主義\"信念生活了下來。這種信念不僅包含了對違背傳統習俗的愛情的堅守,在社會意義上,更主要的是包含了他的實用主義觀念,即否定一切無助于實際生活改善的文化現象,這種觀念常常被命名為“虛無主義”。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我寧愿做一個俄羅斯鞋匠或面包匠,也不愿做俄羅斯的拉斐爾或格里姆。”②
皮薩列夫實踐了自己的理念,將自己這個“富有的地主的兒子\"變成了一個拉赫美托夫。他的愛情并沒有按照他的“利己主義”計劃順利實施,這反而使他將全副精力都投入到以文學批評為名的社會運動之中。1862年春,《俄國言論》被勒令停刊,皮薩列夫因秘密印刷激進文章的罪名被捕人獄,在單人牢房度過了近五年的監禁生活。在沙皇政權的監獄里,皮薩列夫仍能繼續讀書寫作,創作了《現實主義者》(PeaINcTbI,1864)、《幼稚想法的落空》(IIpoMaxи He3peJIoi MbICIи,1864)、《千金小姐的羅曼史》(PoMaH KHceiHoi IeByIKn,1865)等重要文章。在他結束監禁生涯不久,于1868年7月16日意外溺水身亡,年僅28歲。當時身在國外的赫爾岑在他主辦的《警鐘》上發表悼念文章寫道:“又一個不幸降臨到我們這支小小的隊伍身上。一顆光芒四射、前途無量的明星隕落了,帶走了剛剛嶄露頭角的才華,拋下了剛剛起步的文學事業。一—皮薩列夫,一位言辭犀利的批評家,有時偏好夸張,但始終充滿睿智、高尚情操和激情,在游泳時溺水身亡。他如此年輕,卻經受了許多苦難。不久前才從被監禁數年的要塞中獲釋。難道普希金引用的這兩句詩將永遠為我們昭示真理嗎?‘在那歲月陰暗而短促的地方,生長著一個不以死為苦的種族’。\"③
二
普列漢諾夫在《尼·加·車爾尼雪夫斯基》一書中用了很多篇幅來強調皮薩列夫對車爾尼雪夫斯基的背棄,盡管他承認二者之間有共同之處,但也僅僅是當“車爾尼雪夫斯基在他的不夠完善的唯物主義發生背叛\"的情況下才產生了契合。普列漢諾夫在論述到底是誰主張毀滅美學時提出,車爾尼雪夫斯基高度重視審美的價值,其中有一點,就是“車爾尼雪夫斯基向責難美學的人提出了一個帶有諷刺性的問題,即我們是否承認18世紀后半期德國詩歌的價值”④。普列漢諾夫在這樣說的時候或許忘了,皮薩列夫本人恰恰是一個熱誠的德國詩歌的譯者。1860年7月,皮薩列夫在給同窗好友列·尼·邁科夫的信中提到,他翻譯了席勒的傳記、克洛卜施托克的敘事長詩《救世主頌》(Meccnaua)和海涅的長詩《阿塔·特羅爾》(Arra Tpo/Ib)①。《救世主頌》恰恰就是十八世紀后半期德國詩歌的代表成就之一,如果說海涅的詩歌還是屬于對現實的諷刺性詩歌,那么《救世主頌》就是一首宗教題材的敘事詩,充滿浪漫主義精神。因此,我們還是要注意到,皮薩列夫無論如何都是在別林斯基及車爾尼雪夫斯基藝術觀的基礎上發展出他的實用主義文學批評觀的,只不過在19世紀60年代言論相對自由的時代,他大膽去掉了先輩的審美外衣,將這種社會學批評流派的實用主義內核推崇到極致。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兄弟主辦的《時代》(Bpema)雜志1862年1月號上,批評家尼·斯特拉霍夫撰文提到他讀了皮薩列夫發表在《俄國言論》雜志上的《19世紀的經院哲學》,表示強烈推薦:“應當讀一讀皮薩列夫先生;在我看來,皮薩列夫先生是我國當代文學最新、最具表現力的代表;在他那里呈現出我們的文學最深奧的秘密。我真誠地對你們說,我把上述文章置于很多其他更有名的文章之上;我無須隱瞞,坦率而大膽地說,我甚至把它置于車爾尼雪夫斯基先生那些有關美的論戰文章之上。正如大家已經知道的,車爾尼雪夫斯基和皮薩列夫先生的基本觀點并無分歧。但他們之間存在著相當大的差別,而且不難看出,在這些差別中,很多說法更傾向于皮薩列夫先生。…車爾尼雪夫斯基先生是一個頑固堅守眾所周知的思想的教條主義者;皮薩列夫先生是一位對一切都持批評和分析態度的批評家和懷疑論者。車爾尼雪夫斯基先生是一個論證家,試圖用嚴密的邏輯來說服讀者;皮薩列夫先生是一名吹哨人,選擇用責難和嘲笑作為其主要武器。車爾尼雪夫斯基先生認為自己是建設者;皮薩列夫先生則直言自己是破壞者。車爾尼雪夫斯基先生大膽坦率,皮薩列夫先生則更加大膽坦率;車爾尼雪夫斯基是基礎和開端,皮薩列夫先生是結論和終點。”②這段話無疑說明了,在杜勃羅留波夫去世之后,車爾尼雪夫斯基的又一個能夠超越他的年輕的繼承人出現了。
當然,從斯特拉霍夫的評述中也可以看出,皮薩列夫和車爾尼雪夫斯基盡管都屬于激進批評家陣營,但卻存在著重要的差異。從與別林斯基的傳統關系上說,他們都屬于現實主義傾向,然而比較起車爾尼雪夫斯基和杜勃羅留波夫來,皮薩列夫的現實主義帶有更為強烈的實用主義色彩。但有一點必須明確,作為文學批評家的皮薩列夫否定的并不是整個的藝術,而是無助于社會改造的所謂美學以及帶有審美化傾向的藝術家及作品,甚至普希金的代表性作品,如《葉甫蓋尼·奧涅金》。
皮薩列夫的實用主義傾向首先在他的哲學論述中體現出來,如上述論摩萊肖特生理學的文章,以及斯特拉霍夫極力推崇的《19世紀的經院哲學》(CxoJIacTHkaXIX Beka,1861)等。皮薩列夫在這篇長文中強調,俄國的出版物不能像中世紀的經院哲學那樣,只關心抽象的哲學問題,而應當肩負起培育大眾正確的世界觀的責任,要幫助他們,“必須抓住時機,直接從生活中舉出范例,用這些范例來闡明如何應用普遍規則和指導思想”③。俄國的文壇卻充斥著意氣之爭,讓廣大讀者不知所云,而它本來應當做的是,“必須竭盡全力將人的個性從各種束縛之中解放出來,這些束縛強加給人思想的畏怯、等級的偏見、對傳統的膜拜、對共同理想的屈服以及所有阻礙充滿活力的人自由呼吸和多方面發展的陳舊垃圾”。除此之外,期刊上還出現了大量無益的哲學論著,“無論從哪一個方面來看,辯證法和抽象哲學,它看起來都是一種無益的能量浪費和一種無聊的空話”③。皮薩列夫對于一般哲學論著的否定,從人類文化史的角度來看,無疑是一種偏見,但對于當時急切期待社會變革的俄國社會來說,這毋寧是一種激進社會情緒的反映。
作為一個文學批評家,皮薩列夫對美學的否定,其中包括對車爾尼雪夫斯基現實論美學的否定,則更明確地展現出他的實用主義藝術理念。車爾尼雪夫斯基把生活視為美,當然不是指將日常生活的物質性本身視為美,而是要將生活創造成美的生活,以實現他的美學公式:“美是生活。”也可以說,有了美的標準,生活才能以理想的形態被塑造。如他在評論席勒的時候所說的:“詩用自己的理想創造更美好的現實。”① 因此,車爾尼雪夫斯基認為,美學并不是\"死的科學\"(Hayka MepTBag),雖然不能斷言沒有比美學更生動的科學,但我們很難找到比美學更生動的科學。②美學是充滿生命的學科,它應該受到高度重視。他在1854年所寫的一篇文章中宣稱:“敵視美學的人看出美學是一種抽象而徒勞無功的理論,他們由于強烈信奉一種對所謂日常問題有重大意義的‘實際'知識,就來摧殘美學。”從表面上來看,車爾尼雪夫斯基奉行美學至上的原則,而實質上,當他確立起“美是生活\"的基礎之后,他的理論就成了一種工具論美學。所以,我們不能因為他在皮薩列夫登上文壇之前就警示有人會“摧殘美學”,就斷言后者背叛了他的美學思想,我們要說,皮薩列夫“毀滅美學”的主張也許就是對車爾尼雪夫斯基美學的實用主義實質的一種祛蔽。
皮薩列夫于1865年在《俄國言論》第5期上發表了長篇論文《美學的毀滅》(Pa3pyeHиe3cTeTHKH),對車爾尼雪夫斯基的學位論文《藝術與現實的審美關系》進行了重新闡釋。在他看來,車爾尼雪夫斯基論述藝術與現實的關系,不是為了證明審美關系的存在,而恰恰相反,是為了“借用庸人武庫中的論據先把庸人們駁倒”,或者說,用了一套與審美相關的修辭,目的卻是為否定美學的存在。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前進,為了告訴社會明辨是非,為了在萎靡不振的文學界中喚醒崇高的、嚴肅的公民義務感,就應該徹底毀滅美學,就應該讓它同煉金術和占星術一起得到同樣的歸宿”④。原因就在于,他憑著車爾尼雪夫斯基有關“美是生活”的定義,就認為這就是在毀滅美學,因為在皮薩列夫看來,生活經驗是個人化的,而每個人的經驗不可能統一在一種“統一的、共同的美學”之中。美學,或關于美的科學,只有當美在不依賴于個體趣味無限多樣化的情況下具有某種獨立的意義,才擁有合理的存在權利。如果只要我們喜愛的東西就是美的,并因此使得所有關于美的五花八門的概念都具有同樣的合法性,那么美學就會化為灰燼。每一個人都構建起自己的美學,結果就是,把諸多個體趣味納入強制性統一體之中的那種整體美學,就將無法實現。《審美關系》的作者正是要把其讀者引向這個結論,盡管他并沒有十分明確地表述出來。”所謂“關于美的五花八門的概念\"(pa3Hoo6pa3Heine IIOHaTH O Kpacore),實際上包括了他所理解的所有遠離現實、追求純粹藝術形式、審美享受的藝術類型,甚至擴展到那些被認為是傾向于語言及形式之美的藝術家和作品,甚至像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他在談到別林斯基對這部作品的評價時反駁道:“《葉甫蓋尼·奧涅金》既不能說是我國社會精神生活向前跨出的第一步,也不能說是偉大的一步,甚至不能說是一般性的進步。普希金對他所描繪的生活現象所持的態度竟是如此的偏頗,他關于人類與公民的需求及道德責任的理解竟是如此模糊和不正確,以至于普希金繆斯的‘愛子'對讀者的作用就像是一種催眠飲料,靠著這種催眠飲料,人忘記了他必須時刻牢記的東西,并向那本該與之作不倦斗爭的東西妥協。”他認為,這部詩體小說只不過用心平氣和的態度嘲諷了一些雞毛蒜皮的社會弊病,而對現實中的污穢和荒誕現象卻要么置之不顧,要么反而被描寫得十分莊嚴。因此,別林斯基稱這部作品為“俄國社會生活的百科全書”,而實際上卻與俄國的現實生活并不相干。皮薩列夫從他的角度來看,普希金的作品,包括他那些備受贊賞的抒情詩,只是描寫了俄國社會中最有教養的那批人的風花雪月,而對農奴制下的俄國底層生活要么不涉及,要么為其加上一層溫柔的面紗,回避了現實的殘酷性。
當然,皮薩列夫盡管宣稱他“寧做鞋匠而不做拉斐爾”,卻并非徹底否定詩歌或藝術存在的價值。他在《19世紀經院哲學》中曾對普希金的\"詩人是為贊美詩、甜美的聲音和祈禱而生\"的觀點表示贊賞,但他認為,如果藝術只能為少數專家所享受,那這叫什么藝術?必須要記住,并非人為了科學和藝術而存在,科學和藝術是因為人要享受生活并盡其所能來裝點生活而產生的,如果科學和藝術要把人們分開,如果它們為種姓制度提供了根據,那么上帝保佑它們吧,我并不想了解它們。”②皮薩列夫并不要求詩人去做他們力所不及的事,用他的話說是不要求他們去“縫靴子”,只是“希望詩人的創作能夠清晰而生動地為我們描繪出人類生活中那些我們必須了解的方面,以便我們有充分的理由去思考和行動”。但他的這種表述后來被反對實用主義文學立場的人理解為“普希金不如皮靴\"更實用,其始作俑者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在和長兄開辦的《時世》(③Ⅱoxa)雜志1864年第5期發表了《謝德林先生,或虛無主義者的分裂》一文,其中插人了一個虛構的小說片段,來影射車爾尼雪夫斯基、皮薩列夫的這種藝術觀點。他對這種觀點的實用主義傾向做了調侃性歸納:第一點是“要借助中短篇小說的形式普及自然科學。這是所有藝術家、詩人的最高目標”。第二點是\"要尊敬、包容、保護一切標榜進步的人士。哪怕他們名不副實”。第三點是“記住這樣一條原則,即現實的蘋果比畫的蘋果好,現實的蘋果可以吃,而畫的蘋果是不能吃的。因此,藝術是胡扯,是奢侈品,只能用來哄孩子們玩。這一簡單而重大的‘新思想'從今以后就要取代您現有的全部美學思想,并且幫助您在評價一切所謂的‘文藝作品'時能持有正確的觀點”。第四點是“要給自己定下一條原則,就是在任何情況下靴子都比普希金強,因為缺了普希金無所謂,而沒有靴子就無論如何都不成,普希金是奢侈品,是瞎扯”。④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這種調侃性表述顯然還是為了達到論爭的目的,并不能讓我們完整地理解皮薩列夫。許多年后,普列漢諾夫在分析皮薩列夫對車爾尼雪夫斯基美學思想的歪曲時,批評他認為對藝術作品只能從思想層面上加以判斷,形式判斷是沒有意義的。普列漢諾夫就此提出:“分析藝術作品,就是了解它的觀念和評價它的形式。批評家應當既評判內容,也評判形式;他應當既是美學家,又是思想家。”這里的問題在于,普列漢諾夫還是從純粹理論的角度來評判皮薩列夫的批評,而后者卻是從他的實用主義和社會意義角度來看待美學或藝術形式問題的。正如美國批評家韋勒克所說:“在皮薩列夫的頭腦中,形式與內容是完全脫離的。形式的必要至多在于為了不妨礙內容。…他所感興趣的只是一個作家為喚起我們的社會覺悟做了些什么。”皮薩列夫否定美學,否定所謂純藝術,目的是使文學藝術轉向對社會的改造功用。他雖然沒有公開主張通過暴力革命來改造俄國社會,但他對俄國的社會現實深惡痛絕,這也是他被貼上激進的虛無主義者標簽的根本原因。在他的心目中,俄國的現實就是一潭\"死水\"(cToguaa BOⅡa)。他在1861年發表的《死水》一文中,借對皮謝姆斯基作品的評述,表達了對俄國現實的強烈不滿。在他看來,整個社會“缺乏個性、沉寂無聲、精神懶惰,并由此導致精神上的無能,而這就是我們的社會和我們的批評所為之痛苦的疾病”。在皮薩列夫看來,面對這樣的現狀,俄國的詩歌如果僅僅成為一種“催眠飲料”,這才是最不合時宜的。普列漢諾夫對此也承認:“在皮薩列夫那里,車爾尼雪夫斯基的美學理論取得了漫畫的形式,這樣說也是公正的。但這是由于當時的社會條件所造成的。”③
三
皮薩列夫針對現實改造也提出了他的解決方案,這些方案有較為激進的,但總體上是著眼于他所身處的知識分子群體而切實可行的。他曾在1862年所寫的《論舍陀·費羅季的小冊子》(O6poIiope IIeIIo-ΦeppoTu)中宣稱:“推翻羅曼諾夫王朝的穩固統治并改變政治和社會制度是俄國全體正直公民的唯一目標和希望。”④但顯然,這樣的話不僅導致文章無法發表,同時也成為他被捕的\"罪證”。他也曾借對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么辦?》的評論,暗示民眾應當向拉赫美托夫學習:“在事變的總體運動中會出現這樣的時刻,那時像拉赫美托夫這樣的人會成為急需的和不可或缺的;這種時刻不常有并且會迅速消失,所以應當即時捕捉到它,并應當盡可能充分地利用它。我指的是這樣的時刻,即民眾理解了,或者至少是喜歡上了某種思想,而這種思想會激勵他們達到忘我的境界并準備為之赴湯蹈火。”
但我們必須明確,皮薩列夫本質上仍然是一個文學批評家,而不是一個革命家,他并不贊同以暴力革命的方式達到社會改造的目標。比如他1867年在《為生活而斗爭》中曾寫道:“流血之不可避免絕非發生于某個非凡之人的愿望和操縱;絕非發生于某種現實因素阻礙了這個非凡之人實現他的個人理念或幻想,而是只發生于兩大群體、兩個民族或兩大政黨在他們的意愿形成截然對立之時。當這對立雙方不能達成令人滿意的結果時,當不可能通過協商或對沖突及復雜利益進行友好劃分來解決問題時,當無法通過冷靜的科學分析向產生誤解的一方解釋,說明對方的真正利益何在、錯在何處、其要求為何不切實際,顯然,這時剩下的就只有開始爭斗,直到正義的事業取得勝利。但是,他下面接著說:“在事情達到流血的地步之前,那些非凡之人,就是這個社會中最聰明和最正直的人,會盡全力來防止這種流血,并盡可能冷靜地促成適應情況需要的改變。”也就是說,流血革命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但是需要這些“非凡之人\"在最大的危機到來之前對社會做出必要的改變。實際上,皮薩列夫的著作主要就是探討如何實現這種改變的。比如,他很贊同《怎么辦?》中倡導的“合理的利己主義”主張,與他所提倡的重塑俄羅斯人民自主個性的觀點結合了起來。早在《19世紀的經院哲學》中,他就主張以利己主義來保障人的自由:“假如所有人在信念方面都是嚴格意義上的利己主義者,也就是只關心自己,只聽從一種情感欲望的支配,不為自己設立人為的理想和義務概念,不干預別人的事務,那么,那時候的世間生活和我們現在相比,真的會更加自由自在…”①至于有人擔憂利己主義會違背愛的原則,皮薩列夫相信,“人在天性上是很善良的存在物,如果不用矛盾和刻板訓練使他變質,如果不要求他有非自然的、道德的古怪念頭,那么,在他身上就會自然地發展起來對周圍人的愛的情感,他就會為了自我滿足而不是出于義務感而幫助貧苦者,也就是出于善良意志,而不是受道德強迫”。
我們不能像普列漢諾夫那樣,僅僅指責皮薩列夫要把文學藝術變成道德說教,還要看到,對于皮薩列夫這樣本質上的文學家來說,具備可操作性的社會變革方案就是通過出版物引發民眾對現實問題的關切,并借此教育民眾,激發其內心對自我及社會加以改造的意愿。《19世紀的經院哲學》中就提出要媒體從大量發表有關抽象哲學或藝術作品轉向更為務實地為社會服務。他于1863年發表長文《我們的大學科學》,強調通過科學教育來啟迪民眾,從而達到改造社會的目的。上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調侃中說的“要借助中短篇小說的形式普及自然科學”,就是影射這篇文章的觀點。而作為一個文學批評家,皮薩列夫在專業領域提出的方案是讓文學回歸他常常宣稱的“現實主義”。在他看來,文學的存在價值同樣在于為現實服務。那么,現實中亟須解決的問題是什么?“我們每個正直的人全部的思維和活動的終極目標,就是一勞永逸地解決人們饑寒交迫這個無可回避的問題;除此之外,根本沒有值得關心、思慮和奔忙的事了。”③那么文學藝術就是為解決這個問題的斗爭工具。而要使文學藝術成為有利的斗爭工具,就要使之回歸現實主義。因此,他在1864年發表的長篇論文《現實主義者》中宣稱:“讀者想必會認為美學就是一個噩夢,讀者的這種想法沒有錯。美學和現實主義確實處于不可調和的對立狀態,現實主義必須從根本上摧毀美學,因為美學今天正在毒害我們的科學活動的所有分支——從科學工作的高深領域到男女之間最普通的關系,并使其變得毫無意義。我將即時嘗試向讀者證明,美學是使智力停滯最持久的因素,也是理性進步最堅定的敵人。”③因為皮薩列夫心目中的美學是與\"無意識、墨守成規、惰性\"完全相同的概念,而他主張的現實主義則標志著“覺悟、分析、批評和理性的進步”。
皮薩列夫并未在理論上對他所推崇的“現實主義\"藝術做出系統闡述,但為這種藝術制訂了目標。在《美學的毀滅》中他就表示:“真正的藝術殿堂\"應當\"變成人類思想的工廠,研究者、作家和畫家將在其中以各自的方式為同一個偉大的目標——消除貧困和愚昧——而努力”。③而在《現實主義者》中,他告誡詩人,不能“設法繞過那個四面八方被堅固的、黑暗的墻包圍著的、充滿切身苦難的人類大千世界”,不能“面對這些日常的畫面竟可以室息自己的思想和感悟,讓自己對他人饑寒交迫的境況完全熟視無睹,無動于衷”。“哪個真正的詩人能讓自己變得粗魯冷漠?如果人類的苦難不能打動他,那他的感受力丟到哪里去了?如果他面對骯臟的貧窮和下意識的惡習卻帶著自鳴得意的輕蔑轉身而去,卻以悅耳的音調去回應戀愛中夜鶯的震顫和盛開的玫瑰的芬芳,以及嬌小姐每一聲廉價的喘息,那么這種反應就像老處女對貓、鸚鵡和哈巴狗溫柔的依戀那樣讓人感到肉麻和厭惡。在這種人身上既沒有思想,也沒有感受力,既沒有激情,也沒有回應能力。這算什么藝術家?這不過是一種老色鬼,沉迷于微不足道的虛榮心和極其微賤的愿望,想在那些位高權重的人面前炫耀,并從形形色色愚蠢的寄生蟲那里賺取一些得意的夸贊和若干更得意的盧布而已。”①一個詩人,不能不成為一個真正的現實主義者,不能僅滿足于詩的表現力和藝術才華,而要致力于讓自己成為“有用的\"(IOIe3HbI)詩人,“應當知道和了解目前使他的時代和他的人民的最優秀、最聰明、最有學問的代表們發生興趣的一切。詩人,作為一個熱情的、敏感的人,一方面要了解社會生活的每一次脈動的十分深刻的意義,同時也一定要用全力來愛他認為是真、善、美的東西,來恨那妨礙真、善、美的思想獲得血肉并變成活生生的現實的大量卑鄙齷的勾當。這種愛是和這種恨不可分地聯系在一起的,對于一個真正的詩人來說,它構成并且一定要構成他靈魂的靈魂,構成他整個存在和他整個活動的唯一的、最神圣的目的”。真正的詩人不是“用墨水寫作”,而是“用心血和腦汁寫作”,“每一個作家都應當這樣寫作,而且只能這樣寫作。誰要是不這樣寫作,誰就應該去縫靴子和烤餡餅”。②
皮薩列夫激進的藝術社會學立場引起了許多爭議,就連最初十分欣賞他的斯特拉霍夫后來也稱他為“肆無忌憚的虛無主義者”。普列漢諾夫的定論是:“無疑,皮薩列夫進一步發展了車爾尼雪夫斯基的觀點,同樣也發展了別林斯基的觀點;但他是從他們常犯唯心主義毛病的那個方面去發展的。”然而從今天的角度看,激進,也許是那個時代俄國思想者們的共同特點,而唯有激進能將問題推進到極致,從而產生更加強烈的社會反應,激發本來處于冷漠狀態的普通民眾共同思考。皮薩列夫的文學觀點所存在的偏頗是顯而易見的,但這種偏頗在那個特定的歷史時期或許恰恰成為俄國文學發展和社會變革的有利催化劑。
(王志耕,教授)
A Reexamination of Pisarev's Utilitarian Literary Criticism
Wang Zhigeng
Abstract: Dmitry Ivanovich Pisarev stands out uniquely in the history of Russian literary criticism.His critical thought evolved from the sociological poetics of V.Belinsky and G.Chernyshevsky,but developed into a form of utilitarianism amid the distinctive social milieu of the 186Os.Derogatorily referred to as “pisarevshchina” frequently in the history of Russian and Soviet criticism,this utilitarian approach is considered by Plekhanov as the betrayal of Chernyshevsky’s literary ideals.Masking Belinsky and Chernyshevsky's ideas with utilitarianism rather than denying literary art blindly,Pisarev tried to adapt it to the contemporary demands to shoulder the historical mission of promoting the social development.
Keywords:Pisarev;G.Chernyshevsky; Pisarevshchina; Utilitarian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