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園林

在這里，第一眼望去，大樹的頂端和高深莫測意思相近，望第二眼，變成了樓閣方向。網師園、留園、拙政園、獅子林、耦園、滄浪亭和虎丘。循著飛鳥的痕跡，我看見園林亭角上的一株幼苗——你，何時亭亭？

1

網師，潭西漁隱

大隱隱于市

古人以身明示

清能早達，藻耀高翔

可以棲遲

噓！

此地適合耳語

鋤月，梯云，擷秀

真意，集虛，蹈和

身在園中，不宜說抵達

要說稍事休息

楹聯典故和畫上的魚

靜與動，相互假寐

粉墻為紙，以石為繪

一條小蛇在濕地上爬

早熟的書法家

今天的蜜蜂，以完美的

拋物線，穿過月亮門

飛向殿春簃小院

條案上臥著老古琴

琴不出聲，也能品味

月到風來亭

亭檐水挑逗池中水

滴一下，魚兒啜一口

吐兩個泡泡

看松讀畫軒

細看靈璧石背后的款識

——朵云

朵云無心，石不能言

幽人傳之

隔壁，誰家女子哼唱：

深處種菱淺種稻

不深不淺種荷花

萬卷堂內，昆曲演員對飲

碧螺春，誰的眼追誰的唇

走出門，借月色

蘸一身花香

2

留園的鐘擺

嘀嗒，嘀嗒，嘀嗒

小鳥啄食

咔塔，咔塔，咔塔

花步小筑的涼蔭

暫且替換了時間陰影

藤蘿老墻，芭蕉映窗

古木交柯，活潑潑地

恰航，可亭，飽云

明瑟，鶴所，開琴

儒者一出一入有大節

——我不信

老僧不見不聞為上乘

——這是真的

園內小貓，端詳自己的

粉舌頭，它的梳妝臺

在五峰仙館的最上面

貓眼里可有蘇州的預言？

你是否讀過貓欺騙

人類的寓言故事？

冠云峰，太湖石

瘦，皺，漏，透

石有千相——

蘇東坡說，石文而丑

丑，大巧若拙的狀態

一個男人面石默立，焚香

靜對，肅然改容，如見尊者

他旁邊的女人莞爾不言

紫藤、枇杷、竹子、梅花

環繞涵碧山房和明瑟樓

驕傲的鳥，鳴唱其間

那只綠翅膀的鳥

像匿名的朋友，一塊翡翠

這是我見過的最綠的地方

我走過去，它飛走了

據說，受到詛咒的人

很難得到鳥的凝視

留園再美，很難留住鳥

鳥是最美的苦行僧

在大地，在天上

3

拙政

老了才守拙，境界總差幾分

延月，梳風，野航

可竹，來薰，納涼

水木清華，多好的詞！

卅六鴛鴦館，十八曼陀羅花館

鳥名與花名，一個名字

一曲小令

且看鴛鴦戲水，不聞人語

想起書里的那些人

不逢大事不醒來

一只熱烈的喜鵲，羽毛打開

又閉合，念頭神秘，仔細分辨

古畫上的戲曲人物是雌是雄

喜鵲是鳥界狂物——

不要輕視或詛咒狂人

那是解放的力量

六角形浮翠閣

有人登高，我俯身蹲下

想象沈復小時候，定神細視

以叢草為林，以蟲蟻為獸

與誰同坐軒

古人邀月成歌，心念故人

角落處，疊石殘落，青苔遍生

梧竹幽居亭

四個圓洞，四幅花窗

比荷風四面亭有趣

感謝嘉實亭——

友人五十歲有了一個兒子

托請我為孩子起名

我取了“嘉實”二字

回頭看——

一只不知名的大鳥

倒退著收集種子，背影

像弓背的貓

再回頭——

盆景，植物的咒語

4

云，天上的假山

石，獅子的玩伴

獅子林，獅子座

醉石與醒石，入世與出世

小鳥喜歡獅子——

一只鳥

讓獅子的影子變得明確

兩只鳥

讓獅子的影子立體起來

三只鳥，讓獅子的影子

有了飛的姿態

當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只鳥

獅子的影子

亂了

嘿！

轉換念頭

息廬，悅話，通波

立雪，宜家，緣溪

煙波畫船不系舟

窗外，疏松修竹，怪石落落

船內，彩窗待月

水上有浮葉，一葉追一葉

某一刻，船里只我一人

慢慢坐下，想起過去的人

臥不閱華

有人在真趣亭

外墻上刻下兩行字：

石窗紫蘚墻，此世此清涼

又有人將“窗”字改為“依”字

——真討厭！

油綠的蜻蜓

一有工夫就貼近水面

魚的孤獨，蜻蜓最懂

5

耦園外的石徑

那只漫不經心的鶴

具體而抽象，歷史的

進步和退步

恍恍惚惚，讓位于

桌上的一盤藕

鶴的影子

可以稱之為鶴蔭

藕的影子

出污泥而不染

嗯！

我見過這樣的情景：

冬日的泥窩里

拔藕的夫妻，起早貪黑

拔生活之苦

路邊的手藝人

在藕形竹板上刻字：

問字，受月，桃嶼

蕉聲，織簾，吾愛

耦園佳偶，枕波雙隱

美好的情事，盡在書里

我買了他的竹刻

邊走邊看

庭院寂然，如石不語

太湖石，大巧不易，真拙更難

背陰處，竹色清寒

一個筠（君）廊，一個樨（妻）廊

偕隱雙山門，一塵差可托

鰈硯廬，此地最美藏書樓

閑中覓伴書為上，身外無求睡最安

織簾老屋外

一只黃蜂蜇了我的思緒：

人一旦老了，都是可悲的

后墻窗外，花田和稻田

一會兒貌合，一會兒神離

窗外的窗外，走之字形

路線的奔跑者，不是人

是鳥，一只麻雀

小小的腦袋和尾巴

一首古謠的音符，一個

跳舞的小宇宙

五十歲之后

鳥是我看見的最美的東西

6

貼墻復廊

如觀水低吟者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

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悠悠古物，渺渺人生

岸邊哼唱的釣者，釣久遠苔痕

孺子歌，撐月去

三尺水，半亭風

石令人古，水令人遠

有人在看山樓展臂獨舞

像一個裁景師

走向滄浪亭，默念對聯：

清風明月本無價，近水遠山皆有情

亭內，一長者自備茶器

閑身燕坐，虛目淺吟：

流水有方能出世

名山如藥可輕身

我跟著念了一遍

嗟！

滄浪人植竹造景

一間竹亭，一片翠玲瓏

高軒面曲水，修竹慰愁顏

紫藤隨風懸于虛實間

梅枝拐角處，燕尾榫

讓我想起北飛的燕子

印心石屋，明道堂

純潔之人仰慕純潔之人

所以孤獨

滄浪亭的漏窗天下第一

來過的都會踩碎

自己的影子

以指為筆，在沙地上

劃出三行字：

我想脫下影子

影子也想脫下我

我們同時摔倒在地

7

大云

搖籃般托舉山巒

先見虎丘塔，后有蘇州城

高山流水，含今藏古

那棵銀杏古樹

仿佛春秋大將軍

照拂了多少江南鳥？

雪浪，致爽，劍池

掃花，漱石，點頭

宜月，宜雪，宜雨，宜煙

宜春曉，宜夏涼，宜秋爽，宜落木，宜夕陽

——宜獨人，像你那樣的人

走馬觀花者眾

明白人不嗅香草，不看美人

呆呆望著憨憨泉

桃花塢的版畫真有味：

過河時，男人把女人扛在肩上

版畫上沒有匠人的名字

那就虛構他們的名字

表達千年謝意

棒！

那個方向是寒山寺

晨鐘暮鼓，另類鳥鳴

8

平江路上有柳樹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還是角落里的老屋好看

墻上墨跡斑駁：

風風雨雨暖暖寒寒處處尋尋覓覓

鶯鶯燕燕花花葉葉卿卿暮暮朝朝

忽然想起夏夐的詩句：

換我心為你心

始知相憶深

走走停停——

小窗，小巷，小天井

小船，小橋，小天堂

小風塵，小緋聞，小歉意

小家碧玉，小唇和小嗓

停停走走——

小青菜，小白菜，小碗魚湯

小傲慢，小親切，一如既往

呀！

那么多小啊！

小即是大，所有的大

正在變小

《詩經》里的世界也很小

比如：《小雅·采薇》

傍晚了，走走停停——

枝頭上的鳥，閃動翅膀

椅子上的她，扇動扇子

他們的閑適和靈巧

處于同一個境界

她的身后，還有他們

鄰人們圍坐岸邊，燈火可親